不周山壁立千仞,砯崖转石,岩峦崔嵬,七座山峰合围成封闭之势。
紫冥昏暗,最重处乃此地也。远望如巨掌张开,畸形巨掌,静待猎物入其罗网。
虽瘴气弥漫,但仍可依稀望见浩浩荡荡的队伍于前方拥挤,不周山入口处大片缠绕的瘴气,让人难以靠近。
骏马奔腾,三人迅速与大部队集结。
“怎么都堵在这儿?”杨玄知下马问其他弟子。
那弟子亦摇头:“不知,前方情况难以看清。”
言贤让他们留于此处,自己上前查看。
苏怿心旌摇曳,一眼瞥见前方两名高挑出众的玄衣人。其中一人衣领袖口绣着反光银纹,另一人恰好偏头。
“白兄!”苏怿喜出望外,撂下杨玄知于拥挤人群中奋力前行,终至最前方白辰处。
“好久不见了,你们怎会至此。”苏怿笑道。
白辰嘴角轻扬,看着蜂拥人群道:“哟,好久不见啊,可我为何来不得?苏兄服下紊神散,竟还如此能言善辩。”
白辰这厮,又曲解其意。
非说“你们怎么也来了”,难道“你们竟然也来了”更为妥帖?似乎确是如此,第二句听来更让人舒适些。
苏怿切中要害,质问道:“你怎知我中了紊神散之毒。”
“咳咳。”一旁始终凝视他的兰子骆,用胳膊肘轻碰白辰。
“?”这是何意。
白辰并未有其他动作,反而一脸狐疑:“猜的?上灵界有多少人都中招了。你如此愚钝,定然会……”
苏怿怒视他一眼,白辰忙笑着收了声。
“所以这是在做什么?”苏怿指着围着不周山入口拥挤却不敢上前的人说道。
“在等你。”白辰一脸怪笑。
他怎觉得白辰和杨玄知一样,甚至比杨玄知更加油嘴滑舌。
“这种时候就不要开玩笑了。”苏怿提醒道。
白辰假意捂着嘴:“啊,那我好害怕,苏兄待会儿可以保护我吗?”
哼哼。
苏怿心中暗喜。
白辰从未到过此地,自然不知其中危险,待到苏怿看到白辰哭着求他帮忙时,他身为南月派门下亲传二弟子,自然会为了“大义”不拘小节,然后出手相助。到那时,他便可享受白辰的感恩戴德。
哎呀呀,越想越美了。
怎么跟杨玄知学得如此油滑了,他从前可不是这样子的……
都怪杨玄知。
毕竟有句古话……
出淤泥——
诶呀,沾染一点也无妨。
白辰见他莫名其妙地转着眼睛傻笑,惊愕道:“你不会真信了吧。”
苏怿回神:“自然不信。”
杨玄知不知从何处挤了过来,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这是在做什么呢。”
苏怿转移话题:“就等你了,你在前面领路吧。”
杨玄知信以为真,他脸色微红,拍拍胸脯道:“既然如此,身为摘星寺的门面,就由我来保护你们吧。”
说罢,他头脑一热,便朝前冲去。
“哐——”的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杨玄知被一股力量反弹,一屁股跌坐在地。
而他前方的瘴气消散,金色光芒凭空流转。
屏仙障?
“啊啊啊,你竟然戏弄我!羞死人了!”杨玄知惊怒交加,瞪着苏怿。
苏怿扶起杨玄知,又看向白辰。
白辰一脸狡黠,吐舌道:“我可没说我在等你啊。”真是个笨蛋,陷阱等你呢。
山前,人声嘈杂:
“是屏仙障吗?”
“屏仙障不是兰家的吗,他们来了?”
“莫非是兰家早知不周山有异,特意设此屏障,以防异物涌出?”
“他们一家行径古怪,倒是有心了。”
一时之间,人群纷纷拍手称赞。
白辰却冷哼一声:“并非如此,这上面还有其他宗门的术法,自家人都认不出来,可笑。”
“啊?”众人闻言,也上前触摸那道无形的屏障。
掌心刚一附上,便有金光、白光、火光、蓝光、赭石光与淡绿色光芒浮现。
“真的耶真的耶。”众人惊喜不已。
“新生异物来势汹汹,唯有齐心协力方能压制。你们在其中务必小心。”
头顶上方传来声音,众人仰头望去。
七人悬浮于各处山顶,衣袂在风中翻飞。
“是玉山长老!”
“还有木峰长老!”
“那不是芈掌门嘛!”
山峰巍峨,七人离地甚远。苏怿难以看清其面容,其他弟子也只能通过服饰和声音辨别,他余光扫向悬于最南面那座山头的月白服饰之人,那人恰好也将视线投来。
“师尊!是师尊!”竟在此处偶遇久无踪迹的师尊,苏怿兴奋地转头去找言贤,欲将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告知于他。
言贤于队伍另一端同时望见明烑,虽看不清明烑的神情,但他能想象出明烑此时的忧虑。他自己也有些心神不宁,他知晓这不过是社燕秋鸿,但明烑如今才现身,似是有意引导他们去寻找某物,却又不肯坦率表露。
他首次感到与师尊如此疏远。
“诸位,此行必将困难重重;我等今日在此为后生开路,此后各位需同舟共济、齐心协力。”李木峰的声音如洪钟般从西面传来。
紧接着,五位长老抬手凝出阵法,天幕中出现一个巨大圆圈,五色光芒在其中环绕流转。
雷鸣阵阵,响彻云霄,霹雳在厚重的墨灰色云层中时隐时现地翻滚。刹那间,天闪如银蛇般在五位长老身后劈落。瞬间,地动山摇,底下部分弟子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地。
再看去,五位长老身后的雷电已凝结幻化出形状。
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中麒麟。
五只由落雷化成的祥瑞在五位长老身后咆哮奔腾,无数灵波飘荡,不周山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下方弟子几欲立足不稳之时,最前方上方的那位长老手指灵活转动,凝结法诀。仅凭其身着的赤橙色破烂百衲衣,便能知晓他的身份。
摘星寺住持——杨尘然。
尘然老方丈声音浑浊响起:“唵,么抳,钵讷铭,吽。”
众人不明其言何意,但见他下一刻凭空执起柱杖,对着光圈挥舞。无数金文自他摆动的轨迹中涌现,皆朝阵法之处飞驰而去。
光圈被梵文笼罩,光芒璀璨,不周山瞬间被照亮,又须臾暗淡下来。
原是最远处的长老施了法术,高层乌云压向阵法。
黑气触及阵法的刹那,原本的光圈出现裂痕,继而碎裂,尖锐的碎片向下坠落,直刺向屏仙障。屏仙障的威力显然难以抵挡七层阵法,原本坚固的屏障爆裂开来,强大的气流激荡四溢,前方弟子被逼得不断后退。
砟硌岩石自山头滚落而下。
屏仙障……
被毁了!
“如此晦暗之术法,最远处的长老究竟是谁?”
“如此强悍之气流,最远处的长老究竟是谁?”
眼前的宏大场面,令众人不禁窃窃私语。
“父亲……”兰子骆小声道。
苏怿闻之望去,那长老亦着一袭玄衣,莫非是兰家家主兰子骅?
兰子骅向下俯视:“屏仙障已暂时敞开。不周山邪祟凶悍,以防其中妖兽逃出,汝等速速借此通过,我等将重铸屏障。”
明烑转身面向苏怿,缓声道:“在不周山的彼端,存有屏仙障的破解之法。然而,此乃你们的历练,需自行探索。”
芈宁撤回手臂,沉声道:“我们会在不周山的另一端等候。无论胜负,只求平安。”
屠玉山高声喊道:“后生们,是否已准备妥当?”
圣晞颔首,缓言:“待你们归来之时,临近中秋。可来云雨山赏丹桂。”
传闻云雨山每逢秋季,金风送爽,土花映碧。画栏桂树,悬挂缕缕秋香。云雨山弟子,因容貌清雅窈窕,素有“素娥”之称。中秋时节,必是盛景一片。
然而,云雨山路艰险,须有接引人方可进山,且山中草药,既可救人,亦可伤人。普通弟子未曾见过其中的皓魄月色与碧水青天。
圣晞长老如此许诺,对他们而言,实乃巨大诱惑。部分弟子已跃跃欲试,准备上前。
李木峰手捻胡须,半张脸被遮住,沉声道:“非也,桂子年年盛开,年年可赏,仙盟大会却四年一遇,岂能错过?”
此语一出,众弟子纷纷唏嘘:
“果真是万铜山玄铛派最看重名誉。”
“是啊,这时候还说风凉话。”
玄铛派弟子在一旁叫苦不迭:“掌门!”
人声鼎沸中,李木峰只是唉声叹气:“唉,尔等何时才能理解老夫的良苦用心啊?”
屠玉山嗤笑道:“哼,在弟子心中,你的威名可不如你的那张利嘴啊。”
“哼。”李木峰权当未闻,轻挑下巴,并不理睬。
兰子骅道:“事不宜迟,诸君速入。”
屏仙障已破,大量瘴气向外扩散。墨色的雾气如蟠龙般蜿蜒盘旋。瘴气嗡嗡作响,乱如蝇舞,瘴疠之气冥冥弥漫。雾气使周围一切变得模糊,宛如置身于虚空之中。
此时,弟子们却略有踯躅。
踏入其中,便骑虎难下。
他们中有些是为了真正历练,有些仅是为了荣誉。
如此,是否值得?
然事已至此,进退两难。
进或可侥存,不进则必陷流言之网。
“事不宜迟,速入为宜。”七位长老齐声催促。
众人皆踌躇不前,沉默不语,无人愿当先。
潮湿而冷酷的雾缓缓飘来,翻滚涌动,相互追逐。
满山满谷皆是黑紫色瘴气,苍茫如流动浆液,似能将人托起。
言贤深深望了明烑一眼,明烑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怿许久,不知何意,莫非是不放心他?
明烑迟迟未留意到他,言贤咬紧牙关,一马当先向前走去,很快身影便消失于滚滚浓雾中。
“哎哟,那是哪家勇士。”
“四年前仙盟大会之首也,名不虚传,委实佩服!”
在喧闹声中,苏怿瞥见进入不周山的言贤。
“师兄!”苏怿呼喊。
言贤并未回头。
苏怿焦急起来,他看向明烑,明烑正默默凝视着暗沉的天幕。
罢了。
苏怿与兰子骆道了句“先行一步”,便追了上去。
“欸,你等等我啊苏兄!”杨玄知略感慌张,此时两个大腿先后离他而去,等下他又该抱住什么呢!不容多想,他亦冲入迷障之中。
“这要如何是好?”白辰饶有兴味地看着兰子骆。
兰子骆面上仍旧毫无波澜:“跟上去。”
须臾间,进去了四人,其余弟子鼓足士气,接连进入。
他们轻手轻脚,深知自己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命运的鼓点上。
不周山外,很快便空无一人,七位长老相互交换眼神,随着几道刺目的落雷降下,空气仿若被撕裂,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七色屏仙障再次将不周山封闭起来,宛如一道无形的枷锁,亦是一道守护的屏障。
长老们从空中徐徐飘落,聚拢一处,他们的眼神中满是期待与紧张。
圣晞长老说道:“此次,不知又有多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会陨落。”
芈宁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下一瞬,她反而嘴角轻扬,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在他们目光无法触及之处,有一道人影以风驰电掣之势,从即将闭合的裂缝处冲进了不周山的深处。
身影在山林中疾驰,似在寻觅何物。忽而顿住脚步。他目光紧锁前方空地。只见那里,一座色彩斑斓的祭坛耸立,其上摆放着一块巨大石碑,碑上镌刻着些许被岁月掩埋的古老符文,几近被苔藓覆盖。身影手中凝出黑气击出,青苔霎时脱落。
身影的眼神坚定决然,深吸一口气后,念起诀来。
祭坛上的石碑顿时光芒大盛,巨大的光柱直冲云霄,照亮了整座不周山。
那身影猛地单膝跪地,声若蚊蝇却铿锵有力:“恭迎君上脱离无间阿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