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裴打进门就心不在焉,仆从迎上来要通报,见陈昭与他同行,便压低声音附到姚裴耳旁说了些什么。
“她来做什么?”姚裴愁眉锁眼,“不见。跟她说本官身染顽疾,不便会客。”
“姚尚书。”
“谁?!”姚裴和陈昭不见来人,他们盯着空旷的府院,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闹得心惊胆跳。
姚裴踢了仆从一脚,怒道:“是你?大白天,你闹什么鬼?!”
“大人,不是小的啊!”仆从嚎道。
“姚尚书。”那声音又起。
“在那儿!”陈昭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看着从墙外探进来的歪脖子树,他愣愣地伸出一指指着坐在树上那人。
佟越从树上跃下,朝姚裴和陈昭行了抱拳礼:“两位大人好啊,可算让我碰上人了。”
姚裴告病不上朝,佟越在户部蹲不到他的人,就只能到他府上找他,但仆从说他不在。佟越就去了时花楼找尹兰打听姚裴的行踪,谁料她刚从尹兰处出来,就见姚裴和陈昭出了时花楼,佟越便跟着他们的马车到了姚裴府前。
“郡主怎得不走寻常路?”姚裴甩袖道。
“听闻姚尚书身子抱恙,急着探望您呢。”佟越举了举手里的木匣,“您身子可好些了?我给您带了虎门关的药材,大补。”
“好多了,多谢郡主挂念。”姚裴示意仆从收下佟越的药材,“人也看过了,东西也送到了,郡主可以回了。”
姚裴不问佟越有何事,他懒得问,也懒得管。他挥袖要仆从送客。
“欸,姚尚书!”佟越挪了两步就转到他面前,“我有急事,关乎虎门关的急事。”
“何事?”姚裴不胜其烦,冷声道。
佟越问:“这个月的粮饷何时出城?”
“粮饷?不是早就拨出去吗?”姚裴道,“沙雁关来信说早就收到了。”
“那是沙雁关的粮饷,虎门关的还没动静。”佟越道,“姚尚书怕是忙忘了。”
姚裴反问道:“不都一样吗?左右隔得不远,就不能先找沙雁关借借?”
“您说笑呢?”佟越嘴角抽搐,“两边将士各驻不同的关口,虎门关借了沙雁关的粮食,那沙雁关的将士吃什么?”
姚裴噎住,他道:“敬灵公主刚刚大婚,给沙雁关带去不少粮食和兵械,今年六月又发了蝗灾,户部暂时拨不出这么多粮饷。上个月不是刚给虎门关拨了粮饷吗?就没有剩余?”
“这样啊。”佟越边听他解释边附和着点头,手却慢慢摸上剑鞘。
姚裴注意到佟越的动作,警惕地缩了缩脖子:“你、你要干嘛?”
陈昭见状,忙出来打圆场,他对佟越陪笑道:“郡主有话好好说,别动武。姚尚书的意思是,粮饷不是不拨,是要迟些拨。”
“迟些,是多迟?”佟越的手还在剑鞘上。
姚裴咽了口唾沫:“户部若不是真遇了难,怎么会亏待边关将士?郡主再回去等等。”
“姚尚书,我人都在这儿了,您给个准话。”佟越直直盯着姚裴,丝毫不肯让步。
佟越也不是善茬,不好糊弄。
姚裴与陈昭面面相顾,两人皆有口难开。
佟越也不催,她扬手把高束的马尾甩到身后,掀袍席地而坐,她偏头朝府里看了看,问道:“快用午膳了吧,您府上午膳都吃什么呢?”
她还想赖下来用午膳!
姚裴捏着拳头,额间青筋直跳。
“半、半月。”姚裴道。
“这月早就过半了,那得拖到下月了。”佟越不满。
“那就十日。”
“十日?”佟越盘腿坐在地上,低头将朔风从剑鞘里抽出一点。
陈昭怕引火烧身,这会儿不敢上前劝阻,悄悄往后挪了两步。
姚裴吞吞吐吐:“八、八日……”
佟越不语,朔风又慢慢出了点鞘,剑光如星,似蓄势待发的乌蛇吐信。
陈昭的鬓角渗出点汗。
“五日!”姚裴的后槽牙快咬碎了。
嘶的一声,朔风陡然入鞘,佟越利落起身:“那就有劳姚尚书了。”
姚裴和陈昭皆惊魂未定。
“陈尚书。”佟越道。
“啊?”陈昭如被阎王点卯般立直了。
“正好今日您也在,我有一事与您商榷。”佟越把修建水渠一事向陈昭提了。
不止是陈昭,姚裴也欣然同意。
这在佟越意料之内。按照他俩的德行,能以修建水渠的名义再捞一笔,这对他俩来说都是天降的好事。
“两位大人深明大义,我在此替虎门关的将士和潇城的百姓谢过二位。”佟越道了谢也不多留。
仆从从正门送了客,从门缝里见佟越走远,便插紧了门闩。
“姚尚书,五日真的能拨出粮饷吗?”陈昭擦着汗。
这蠢人竟问些令人头疼的问题。
“你说呢?”姚裴瞪得陈昭不敢再问。
仆从又平白无故挨了一脚,姚裴骂道:“没用的东西!还愣着干嘛?!把那棵歪脖子树给我砍了!再去寻个瓦匠,把墙院给我加高!”
***
“怀安……怀安……快跑……”周惠泽在梦中喃喃细语。
佟越侧耳细听。
“快跑!”周惠泽猛然惊醒,弹坐起身,与佟越头撞了个头。
“哎呦!”佟越捂着头从塌边跳起来。
周惠泽也头疼,他大梦初醒,心跳不止。待看清眼前的佟越,他才开始环顾四周。
“这是元安府。”佟越看出了周惠泽的顾虑,“有人在潇城取你的命,想必早就知道你出城了,雍王府不见得安全,本将军暂且收留你几日。”
“怀安呢?”周惠泽眼神还在寻人。
“谁?”
“与我一道的人。”
“在隔壁厢房。”佟越给周惠泽吃了颗定心丸,“放心吧,没被捅穿,活着呢。芙云刚喂了药,应该快醒了。”
见周惠泽安了心,佟越继续道:“我就提醒过殿下得烧几炷香吧,这不,真晦气到自个儿头上了……是太后要追杀你?”
“我活着,对这会京里谁都没好处。”周惠泽漫不经心道。
佟越的心咯噔一下,她抿着唇,不经意咳了一声,嘟囔道:“别扯上我。其实你活着,对我也没什么坏处……”
周惠泽听到了她的话,明知故问:“那有好处吗?”
佟越不说话,眼神飘到窗外,她摸了摸鼻子。
周惠泽苦笑一声:“这倒叫我伤心。”
这真是个闻者悲伤的话题。
佟越换了个问题:“追杀你的人如何得知你在潇城,又如何掌握你的行踪?你应该想过……”
“将军多虑了。“周惠泽打断佟越,他向后倚在玉枕上,半张脸都隐在了帐幔下,“或许那些刺客早就跟着我从会京到潇城了,只是伺机而动,亦或者他们只是劫财的山贼。”
第一种猜测倒是有可能,但第二种猜测就纯属胡扯了。
佟越在从潇城回会京的路上,看见了被遗弃的破损马车和马夫的尸体,她觉得蹊跷,便一路跟着脚印,嗅着血腥味发现了周惠泽的行踪。
她尾随刺客时,发现他们身手矫健,哪像寻常山贼。
佟越扫了一眼周惠泽,他在帐幔后垂着头,大病初愈后,狐狸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耳朵。
“呵,这般穷追不舍,怎么就不能是劫色?”佟越轻挑着眉,从塌边的小几上端了药,“喏,应该有力气端药了?自己喝吧。前几日你病得厉害,药喂不进去,可折磨死我了。”
“将军是及时雨,不然我得人财两空。”周惠泽端过药,“劳将军费神,又救我一命。”
“你自己也争气。”佟越道,“你烧得不省人事,梦里字字句句都是‘我要活’,我便知道,无常拖不走你。”
所以佟越揪着大夫下猛方子,猛药吊命,后厨的炉子没停过,药也煎得越浓越好。
周惠泽热病退去,他恢复了些精神,尾巴没蔫儿几日的狐狸又来了劲,“敢问将军,我病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这药是如何喂呢?”
“当然是捏着下巴灌啊。”佟越轻嗤道,“难不成还想嘴对嘴喂?”
“不敢。我哪承受得起?”周惠泽端着药却迟迟不喝,他垂眸盯着碗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疑心那是碗粥
周惠泽稍微撇过头,避免药味刺鼻,他道:“没能亲口喂,也算亲手喂了……虽然粗鲁了些。”
“谁说不是呢?”佟越笑了,“我平日不爱净手,搓泥抹灰惯了,您别嫌脏。”
“怎么不喝呢?”佟越往药碗里瞅了一眼,这药方才盛上来是多少,现在还是多少。周惠泽反复低头抬头,眼看着是在喝药,实则压根没动过。
“嫌弃我?”佟越质问道。
“不是……”狐狸这会儿又蔫儿了气。
“还等着本将军亲手灌吗?”佟越说着便要挽袖子。
“我们来说些正事!”周惠泽抓紧了药碗,他及时按住佟越的手腕,换了个话题,“将军回会京是有何要紧事吗?为姚裴卸任行宫监工一事?”
提到姚裴,佟越就来了劲,她放下了衣袖:“他卸任监工一事确实蹊跷,你有眉目?”
“嗯。”周惠泽见佟越转移了注意力,鬼使神差地把药碗轻轻搁到塌边的小几上,“他在潇城遇上麻烦了。”
“细讲。”佟越凑近了。
周惠泽视线落到她额前被撞起的包,忍住了想笑的冲动,一本正经道:“姚裴在潇城监工时日日往赌坊跑,赌钱不过瘾,便开始赌官位、赌人命。前些日子,他在赌坊赌了把大的,砍了对赌那人的一只手,结果那人是潇城布政使刘炳家的小公子刘鼎。刘炳闹到太后那儿,非要讨个说法。”
所以太后为了避风头,让姚裴告病卸任潇城行宫的监工。
“原来如此!”佟越故作恍然大悟状,“殿下的消息真灵通!”
其实,周惠泽说的这些,她早在尹兰那儿就听过了,她是故意试探周惠泽是否有所隐瞒。
正由于姚裴沾了赌,佟越担心他从户部挪走了要拨给虎门关的粮饷去赌,所以她今日冒着得罪姚裴的风险也得逼他给个准信 。
“天塌了有太后和他爹顶着,这姚裴只管做个缩头乌龟。”周惠泽讥笑道。
潇城布政使要弹劾姚裴,也得先经过御史大臣,偏偏御史大臣是姚世全,姚裴他亲爹。
“太后布了一手好棋。”佟越无奈道,“你动不了姚裴。”
周惠泽笑意狡黠:“那就拿陈昭开刀。”
佟越唇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她就等着周惠泽这句话。
建行宫的事,陈昭这个工部尚书可比姚裴懂,姚裴贪得多,陈昭也必然捞了不少油水。姚裴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却还与陈昭为伍,可见两人就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佟越早就想从陈昭身上下手了,但她的身份摆在这儿,她得顾及虎门关。
周惠泽道:“我打算……”
“打住!”佟越见周惠泽要献计,及时制止道,“这是您的事,不该听的我不听。”
“将军是怕上了我的贼船?”周惠泽轻笑。
“我只是个路过顺便救了您。”佟越起身道,“结党营私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
佟越不多问。周惠泽心思深沉,凡事他自有法子,她与周惠泽牵扯得越多,她难脱身事小,危及虎门关事大。
“将军故事也听了,可否帮我一个忙?”周惠泽道。
佟越警惕起来。
周惠泽保证道:“不干净的事我来做,不会脏了将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