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笙正在庭里看槐树,据说这棵是开府时便种下的。
她绕着树沉思,隐约记得槐花在春季,这棵树怎么夏天才开花,难道是有两个品种?
她正琢磨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马儿的嘶鸣声。
仆役很快回禀,说是秦厌回来了。
沈莲丰也从堂屋里出来,两个人相伴去看他。
过去一看他正卸货,不知怎么的,他去时一匹马,来时竟然又带了一匹马,看鬃毛和身形还是塞外良马。
“笙姐姐,丰娘,你们在家呀,我没有错过去巡视的时间吧?”秦厌朝她们笑一笑,拿着布巾把面上的汗水擦去。
陆笙没想到他开口第一件事说的竟然是巡逻。
“没呢,阿郎定的乞巧节后,说是天太热树林子里蛇虫鼠蚁多。”沈莲丰补了话头的缺。
这一趟出行叫秦厌肤色深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也老成几分。
“好,这就好。我先去洗个澡,这一躺太累。对了丰娘,帮我准备些伤药吧,我这一趟揍了伙土匪,他们的刀划拉了我几道。”
虽然喊他“恩人”的酒楼东家送了他几幅好膏药,但应该不如丰娘手里的那些。眼下天气热,他这伤不能处理得太含糊。
“那你快去!这些……”沈莲丰指了指仆役们搬的东西。
秦厌爽朗一笑:“是救了人以后,那东家给的谢礼!”
陆笙听到他受了伤,嘴边的话暂时咽下。
秦厌却向她走过来,走得愈近就越能感觉到他的高大。
今日的他莫名有了一两分压迫感,不知是否来自他少见的蹙眉。
“笙姐姐,我和阿木凌没谈好。但……算了,这事还是得我自己解决。”秦厌头走过她身边时轻声说,最后一句话带着点自嘲。
说完他也没有等陆笙回复,直接走了。
“各有缘分,勉强不得。”沈莲丰评价一句,带些过来人心境。她也听到了秦厌说的话,那句很不像秦厌说的话。
万事似乎都在眼前,但又如流水从自己的掌心身侧匆匆而过,留不住半分。
陆笙看着他的背影,想的却是阿木凌如何了,她还好吗?
“嗯,各有缘分。”陆笙声音很轻。
沈莲丰怕她挂怀,那张大夫开的药还没吃完,不能叫娘子又添心病,于是她问:“听珞云说新城昨日已动工,要不要出去看看?顺便在给娘子添些纸笔。”
“正巧想去,之前我们府里建屋子还没看够。”陆笙听到这件事总算开怀几分。
那天送走江岚、段悦真,崔息忽然问她还记不记得那次说完驱虎吞狼计后自己的想法。
陆笙当然记得,永平镇现在的选址并不理想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以后这座县城多半要考转运物资发展。
而对转运来说这里有个致命的缺点:码头实在太小。
而且眼下这座城的选址是有问题的,这里的地基太松,容易下陷。
崔息批阅文书时在一些残破篇章里发现地动这样的事件。当时有一大片屋子直接被土地吞了下去。
陆笙当然不会去问既然有危险怎么不换地住这样的可笑问题,毕竟这事身不由己。
衣食住行系于一身以后要考虑的事很多,做工、买菜、看病都是一个个关卡。
有时候并非看不到危险,而是这事不该只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人的力量无法改变。
“娘子先去休息一会儿,等会我来喊你。”沈莲丰语气柔和,也不知张大夫最近的药有什么药效,娘子总是会莫名呆一会儿。
陆笙点点头,沿着走廊往退休居去。
退休居里现下正一团乱,各种书卷满堆着。崔息为她购置了比想象中还要多的书,说养病的时候可以看。
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就是崔息选的本子没有话本,经学、诗集还有一些佛本生故事。
看了这些东西陆笙这颗心怎么能闲下来,拿了纸和笔开始记自己心里那些琐碎的灵感火花。
等回过神来时自己仿佛进入了期末周,有一种暗无天日的疯狂,有时倒在纸堆里吃一颗桂花糖才恢复几分。
很危险,但真是令人着迷。
无数思维的触碰、勾勒、分析这段时间自己的变化,万书注我,我生万言。
每次写完,等墨迹干涸后,陆笙会用手按一按纸张,它们会有奇妙的声响,好像是自己的思想在开口说话。
每次写完很多张,多到放在桌案上叠起来后会因为袖边风飘散的时候陆笙就会起一炉火,亲手把这些东西一张一张毁去。
这些并不适合留在这个时代。
有时候她会想起阿基米德的话,他说给他一个支点可以翘起整个地球。那么这些就是陆笙自己的支点。
思绪又开始纷飞,陆笙转头看了看今天的桌案,纸还不多,不需要焚烧。
她坐下,想着既然出去那回来时候就再去一次食肆,她想托阿灵做一些猫饭,法子是老汤说给她听的,还没试过。
看看窗外,洒在后圆日光接近白色,一切过曝。
陆笙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睛酸涩,闭眼时窗外却猛然吹来一阵怪风,风大得将窗户吹闭又吹开,那些纸页像生了翅膀似得胡乱飞舞。
她捂住耳朵,窗户闭合的噪音叫她耳鸣。自从吃了药,或者写了这些东西以后她就又犯了这个老毛病。
一种类似消音的声响在耳朵里响起,它更尖锐,先是刺得人耳朵发麻继而是一种震动的疼痛,最后大脑也跟着痛起来。
最恼怒的是这个时候心里会有恐惧破土,因为她听不到其他声音。
世界变得不真实,视线也开始模糊。
陆笙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本来要去关窗的,可看到这些疯狂的纸页忍不住伸手。
这么炎热的夏日里,她的指尖被纸页割出了血痕。
陆笙还是固执地伸手,再伸一点。在失去其他声音的世界里,陆笙只想抓住那张不停盘旋在头顶的纸。
可高举的臂膀叫她重心失恒,一下摔倒在地。
陆笙攥紧手里的纸页,眼冒金星。
养病怎么越养越病,总不会是真如他所说药小心崔息吧?可他最近几乎都没有回来,每次见都是匆匆忙忙,整个人眼眶凹陷但眼神是明亮的。
陆笙摸一摸心口,再次感觉到自己轻微的不甘心。或许阮清淮说得对,自己还没品尝过权力。
史书里不会有自己的名字,除非是别人的墓志铭,可墓志铭也写不下自己这么长这么多的想法。
陆笙被自己逗笑,额头却感觉有些温热,一摸,原来是磕破了头,自己的血是热的,这么热的天气里也热得明显。
她笑自己要么极度自卑,要么极度自傲,在尘世呛了几十年的灰还是尖锐的,把自己刺得遍体鳞伤。
她就不可以折中一些,只要去掉一点棱角就好,只要一点。
-
崔息赶回家时陆笙已经包扎好伤口。
陆笙看着他愧疚的面容说:“不必道歉,下次让我跟着你一块去瞧瞧建城进度吧,不想闷着。”
崔息沉吟,工地上人多也乱,声响太大对病情不益。
“那要叫秦厌陪着你。”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崔息叹了口气,他无法拒绝。
陆笙点头同意。
“我已经把你的生息水方子教出去,还有农耕之法也一并教给村正们。”崔息的声音温和,怕叫陆笙犯偏头痛的毛病。
说完看她神色尚可,他便又给她说了关于那个杯子的出处。
杯子是友人到访时陆笙拿出的,是来自于卡铃的礼物。意外的是段习之和江岚竟然认得这个杯子产自何处。
陆笙一下想到他们的那条商路来往,便叫崔息去查。
“和你说的一样。”
崔息伸手用指腹帮她揉一揉穴位,也不知怎么了,从土人那回来陆笙的身子似乎一落千丈,就连张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吃了那么多药他也觉得怪哉怪哉。
“永平县愈发好了,多亏有你这位明府。”
其实陆笙对于那条商路还有其他考量,可越思考她外来的感觉越凸显,自己好像又是黑夜里举着火把的那个人。
她知道利益的天平必会向一处倾斜,向土人那边不大可能,向永平县这边她又感到担忧。
参与地越深,她就越觉得自己是时间缝隙产出的异物,永远少了一分为哪一方争取绝对先手的理由。
“陆笙,不要这么说,做事一半人力一半天意,哪能多亏得我,没有你何来所谓我之功绩。”他语气有些激动。
说完又看一看陆笙,用做错事似的语气讲:“对了,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应当告诉你。”
说起这件事崔息面色有些发白,之前听段习之说起时他心如乱麻,但不管说不说,最后她还是会知道的。
“什么事?原来云尘也有事瞒着我了?”她调侃,脸上也没有一点怒色,但崔息还是别开头。
“是召贤令,悦真来时对我说的,眼下还没有发到永平县,等发了我崔云尘也定不会为一己私欲对夫人隐瞒的。”他语气恳切。
那地上四处飘散的纸张,还有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他哪能对陆笙的心视而不见。
“召贤令?”
崔息为她讲解,这是最新颁布的一封令书,具体内容是向天下召集贤才。不限男女,但限门第,高门弟子不可通过召贤入仕。
“是何人所颁布提议的?那天我们见到的上官?”
不知怎的,陆笙就想到她。
“嗯,就是那位上官。”崔息点点头。
这件事是朝中今年所议最大的事,自己的叔伯崔怀照与那位上官争斗许久,据说调遣她出来当钦差也是为暂避朝中事。
崔息能想象到斗争的激烈。
那召贤令颁发和调为钦差时间应当相差无几。
可上官人来了,但令未到,由此可见其推行之难。
“在永平县真是不闻风波。”陆笙感慨一句。
崔息心里多了一份复杂情绪,陆笙和他的关系除了爱恋好像还有其他,有一点同病相怜的吸引,有同甘共苦情谊,还有其他的,一些还说不出面目的。
他握住陆笙的手,低着头不说话。
自己思绪万千化作掌中温度,他希望陆笙能知道,他一直都会在她身边,万死不辞。
陆笙深呼吸,在他紧握的温度里找到一点真实。
她努力翻出从前生活所得的乐趣问:“今年事情真多,来年永平县建好以后我们去散散心吧!去爬一爬山,下一下田,今年盛夏我还没在湖里摸过鱼,澄澈如天碧的水,跳进去就当去天上游了一圈。”
这些是陆笙珍惜的普通生活,只是,一想到灵琅她又忍不住想:如果一开始就选择融入这里,是不是会有不同?
一些种子在自己的心里发芽,只要自己活着,它们就会继续生长。
崔息听陆笙这样说千百个同意,刚想说他也是这么想的,吴岭派的人就已经上门催促他办事。
如此急匆匆,忙碌碌,屋内又剩下陆笙一个人。
她找了软枕头睡下,伤口伴随着呼吸作痛,又想那个灵琅的模样,心里再次泛起好奇,那召贤令更是让她无法按捺心中的兴奋。
可明明从失去那张应该有的毕业证以后,她就不再期待,也不允许期待身后名,怎么现在又犯了,这里是比从前世界更无法留下身后名的地方。
此时永平县迁县的大手笔已经传到了很多地方,哪怕与土人的合作只开了一个口,往来的商船就比从前更多。
如今永平县的日子就如电光石火一般。
每一日都忙碌,每一日都是新模样。
沈莲丰的日子又变得和从前相似,打点府里的吃穿住行再等着人回来,无人的时候就照料一下庭院里的花草,娘子的菜园她也已经完全上手。
杨珞云比从前忙了数倍,但她却很愉快,沈莲丰由衷为她高兴。
最近娘子身体好一些,出去的次数就开始增加,所以常常是沈莲丰守在家里。她见证着三个人的衣服从薄到厚。
期间又经历永平秋日丰收,丰收以后的某日,秦厌带着一行壮年男子出发去了边境巡逻。
身边人来来去去,花草生长枯萎,沈莲丰捧着手炉继续等待。
在荷花池第一次结冰的时候陆笙从沈莲丰的手里接到了阿木凌的消息。
她心情忐忑地打开信笺,信上的是她要回来。
这时候永平县的新城地基已经夯实,许多房屋开工,部分已经完工。
崔息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可以在午后与陆笙喝一壶暖酒,两个人挤在炉火边读秦厌托人飞来的信。
来传信的飞禽还不一样,陆笙判断他与土人相处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