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杳盯着炭火忽明忽暗的微光出神,面孔被烤得微微发烫。
房门忽的被推开,来人裹着夏夜草木气息的微风,一跃而至她的面前。
“有吃的吗?”
“有昨天剩下的粽子。”
来人皱起了眉头:“又是粽子!”
顾青杳在来人的脸上看到杨骎的影子一闪而过,每年端午前后他都是用这样的表情不厌其烦地抱怨“又是粽子”。
但来人终究不似杨骎那么挑食难伺候,脱了鞋子走到榻上来,盘腿坐在顾青杳的对面,手里同时抄起了筷子。
筷子将落未落,来人抬起眼问顾青杳:“切成片烤着吃?这还是粽子吗?”
顾青杳将一碟新酿的酱油递给他:“新鲜吧?”
来人将信将疑地将那烤得外焦里糯的粽子片蘸了蘸碟中的酱油,咔嚓一口咬下去,一边舌头被烫的呼呼直喘气,一边拿手当做扇子给自己降温,然后给出了言简意赅的评价。
“好吃!”
顾青杳眉眼舒展了,显然是对这个称赞很受用:“当然好吃,我可是在上面刷了独门秘制的酱料。”
来人兴致勃勃的发问:“什么酱料?”
顾青杳很有耐心地掰着指头一样一样地解释:“腐乳、韭菜花、芝麻酱、辣椒酱、陈醋、芝麻粒、麻油、孜然……”
来人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是筷起筷落间已经大嚼大咽了五六片下去。
“少吃点儿,”顾青杳的语气里透着亲昵,“糯米做的东西,夜里吃了不好克化。”
来人全然不在乎地一摇头:“我吃石头都能克化。我总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个洞,怎么填都填不满,无论吃多少东西都还是饿。”
顾青杳乐了:“咱家那条小猎犬也这样。”
来人似乎有些不乐意:“你居然拿我比狗?”
顾青杳伸手摩挲了一把他汗津津的头发:“逗你玩儿的,我从前也这样,后来身体坏了,吃东西才不得不约束着自己,你能吃是福气……咦,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一会儿洗了澡再睡觉,可别熏着我!”
来人没心没肺地晃晃脑袋,放下筷子,抬手抹了一把嘴巴。
顾青杳才要给他递帕子,蓦地发现他胳膊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忙抓过他的腕子拉到灯下卷起袖子细看,越看越来气。
顾青杳问:“他又打你了?”
来人默默地把袖子放下来,只是垂头不语。
顾青杳生气了,一拍桌子:“你就由着他打你吗?他不是都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了吗?怎么还能打着你呢?他打你你不会躲啊!”
豚郎歪着脑袋回避顾青杳的眼神,“唉”了一声,叫顾青杳看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一骨碌站起来就要下地去找鞋:“你等着我找他去,看我不把他的筋给抽出来!”
豚郎跟着爬起来去拽她:“唉,杳娘,算啦!”
顾青杳一指头戳在豚郎的脑门子上:“我看你就是贱!伺候他伺候上瘾了!我看你干脆认他当你的活爹,你做他的大孝子算了!”
“是我求着他教我功夫,”豚郎长跪在顾青杳身侧,“练武之人挨几下藤条抽算什么,去年夏天在辋川的时候,他教我读书练武,也是天天打我的。”
顾青杳回想起那个父不慈子也不孝的夏天,略略缓和了语气:“他打人才不会手底下没轻没重。”
豚郎嘿嘿笑了:“他是雷声大雨点小,纯粹吓唬小孩儿玩,声势夺人,其实不疼。”
说着往顾青杳身边凑了凑:“杳娘,那人让我来问你,跟不跟他一起走。”
“妙师府上的大夫说他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要别一直骑马,随时都可以动身。”
豚郎看着顾青杳如霜如玉的面容,顿了顿才开口:“杳娘,其实你心里是放不下伯伯的,对吗?”
顾青杳眼尾一跳,看向豚郎。
豚郎目光平静,神色坦然:“杳娘,我是来投奔你的。你走我就跟着你走,你留我也陪着你留下来。”
顾青杳问豚郎:“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豚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那杳娘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说完这一句,豚郎起身自顾自去打水沐浴,把顾青杳留在月光洒下来的一室清晖中。
豚郎是高昌济的儿子。
当顾青杳带着半死不活的高昌济往苍陵的公主行宫走的时候,在他那张赖赖唧唧喊疼的病容上窥见了熟悉的神色。
豚郎生病的时候,也是这一副样子。
但彼时,顾青杳只是心头有这样一丝猜测,真正确认下来,是在她见到豚郎以后。
正如豚郎所说,他是来投奔顾青杳的。
而在当时那样一副乱糟糟的局面下,豚郎能够全须全尾地见到顾青杳,实在也很难不认为是一种奇迹。
豚郎说在梦见顾青杳身穿蓝底小白兔的裙子被黑衣人所杀后,久违地又做了一个预知梦。
这一次他在梦里也见到了黑衣人和顾青杳,浑身是血的人变成了黑衣人,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了他熟悉的场景。
“是灵都观,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每逢初一十五,杳娘都要带我去归元寺,路上会经过灵都观,我们都会进去歇歇脚,我还知道杳娘在院子里的树下埋了钱。”
豚郎在杨骎被抄家的前夜,擅自离开了府上,他套上一匹与他身高相称、尚未长成的马驹,带着黑色的小猎犬就去了灵都观。
骑马是去年夏天在辋川学会的,豚郎念书念得乱七八糟,但是身手却矫健敏捷,兴许是像了生父高昌济。
豚郎抵达灵都观的时候恰是事发的次日,正赶上妙盈派门客去灵都观善后,并且打探长安城里的消息,于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就把这个半大小子带回了苍陵的行宫。
罗剑的那支袖里箭扎入了高昌济的肺,纵使公主的门客里有医术妙绝者,也感到棘手,不停地摇头叹息。
高昌济因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一双手像鹰爪似的死死地钳住顾青杳,似乎以此来表明倘使他死了也会拉着顾青杳陪葬的决心。
豚郎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他咧着嘴,带着一身的寒气、汗气、马革味和小狗味扑进了顾青杳的怀里,哭声随后而至。
“杳娘你不要我了吗?你别不要我。”
顾青杳恰恰是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反倒一句也说不出来。
豚郎越过顾青杳的肩膀看到了高昌济那张失了血色的苍白面孔,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一把把插在高昌济肋下的那支袖箭拔了出来!
死样活气的高昌济这时一口气捯过来开始猛猛地咳起了血沫子。
恰是谁都没有料到的豚郎此举,解决了万难之事。
在此之前,谁也不敢去拔那支箭,谁都没有把握拔出来,高昌济这人会不会血涌如注、登时没有命在,有这支箭插在身上,到还能起到堵着些伤口的作用。
箭一经拔出,室中短暂地窒了一瞬,然后医者们一窝蜂地围上来,七八只手摁住高昌济,一把麻沸散将他捂住口鼻,将因为疼痛半死不活要蹿动的他又给迷晕过去,然后止血的开始撒药粉,缝补伤口的开始拢皮肉下针线,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顾青杳揽着豚郎远远地避开了。
百思不得其解,顾青杳问豚郎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是手再欠的小孩儿,在这种情形下也没有手起手落去犯贱的道理。
豚郎说不上来,只是一味地沉默。
后来也不知是高昌济命大还是豚郎那一箭拔得及时,冬日一路风尘颠簸延缓了高昌济失血的速度,拔了箭后又有医者及时的处理和照料,高昌济昏迷了十天,在床上躺了一整个冬天,待到来年第一场春雨下过,漫山遍野开花的时候,除了还不能像往日般飞檐走壁,大笑大叫之外,实则衣食行动俱已无碍了。
但到底是肺受了伤,高昌济日夜咳嗽着,点名顾青杳给他侍疾,顾青杳欠了这货一条救命的恩情,也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余地和想法,病人说什么就依着他什么。
豚郎就是在这个时候提出和顾青杳轮值,顾青杳负责白天,他守夜里端尿盆。
“不用你,我这么做是因为他救了我,你又不欠他的,”顾青杳跟豚郎耐心解释,“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夜里不能缺觉。”
豚郎一摇头,很有决断地表示:“就这么定了。”
当高昌济能下床以后,豚郎提出要跟他学功夫的请求,顾青杳不知道他们二人是怎么谈的,只知道谈定的决策非常迅速顺利,然而高昌济对豚郎却非常的严苛,有时候那惩罚在顾青杳看来,叫做虐待也不为过。
豚郎沐浴过后,换了一身干净的棉布衣裤,回到顾青杳的房间,轻车熟路地径自从榻上抱下被褥在地上铺好后,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
公主的行宫有的是屋子,但豚郎抵达后的第一天就坚持和顾青杳睡在一间,仿佛是受了谁的吩咐和嘱托,要看着她,省得她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又跑了似的。
除了给高昌济守夜的那些日子,豚郎都在顾青杳的房中打地铺,他刚过十一岁,就算睡一个被窝,顾青杳也不觉得不合适,但豚郎开始有了小男子汉式的坚决。
顾青杳侧躺在床上,看着地上仰面而卧的豚郎,他睁着眼睛,月光勾勒了他的面部轮廓,仔仔细细地推敲来看,他的线条更锋锐,尤其是下巴的弧度已经逐渐显现出生父那股不好惹的气息,但额头眉眼还是像杨骎的,顾青杳记得妙盈说过,杨骎的下半张脸像他的娘家人,若单论长相,高昌济要更像董公本人。
所以,那时候说豚郎是杨骎的儿子,没人生疑。
“豚郎,”顾青杳轻声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豚郎侧过身来,眉目和鼻梁落在了月色的阴影里,也轻声回答:“我一直都知道。”
顾青杳微微一讶:“你一直都知道高昌济是你的——”
豚郎截断了她的话:“我一直都知道伯伯不是我的父亲,但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那时候也不知道伯伯是伯伯。”
豚郎的话验证了顾青杳的猜测。
豚郎曾说过他能看见杨骎和顾青杳在归元寺山下石桥上的初会、还预测顾青杳会被黑衣人杀死,浑身鲜血淋淋、最后也是顺着梦境中看到顾青杳和浑身是血的黑衣人在灵都观里来到了行宫。
此前,顾青杳以为豚郎能够预知她的命运,可是在她没有如预言中死去后她开始对这个观点存疑。
不是豚郎的预知错了,而是他预知到的,并非是顾青杳的命运。
豚郎能看到的是高昌济和杨骎,顾青杳只是捎带着出现在了那二人的身边。
不为别的,只因他们之间有血缘的牵绊。
杨骎和高昌济似乎都没有这种能够“看到”的能力,顾青杳猜测这应该源于豚郎生母给他的传承。
“杳娘。”
“嗯?”
“你在想伯伯吗?”
“嗯。”
豚郎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顾青杳问:“你看得到吗?他现在在做什么?”
豚郎的脑袋摩擦着枕头摇了摇:“看不到。”
在特定的环境和情境下,豚郎能够看到杨骎的过去;在偶尔的梦境中,豚郎能够预知到高昌济的危险。
“高昌济知道了吗?你是他的——”
豚郎似乎十分回避承认他和高昌济的关系,也很抗拒被别人点明这一点,于是抢先说:“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我宁肯伯伯是爸爸,还是伯伯好。”
清凌凌的初夏之夜,睡意杳无影踪。
“他让我跟着他一起走,说你也会一起。”豚郎又强调了一遍,“杳娘,我是来投奔你的。你走我就跟着你走,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
顾青杳沉默着。
“杳娘,”豚郎没有等来回答,追问了一句,“你睡了吗?你怎么想?你跟着他走吗?”
“我和你想的一样,”顾青杳翻了个身,“还是伯伯好。”
虽然杨骎怀疑她、不信任她,但还是在某个时刻,顾青杳把他的好全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