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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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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净回去后,刘府次日就派人送来了礼物。

临近端午,给每个姑娘送了五彩的绣线、香包、胭脂水粉一并吃的喝的等小玩意儿,此外每人还有专属的小礼物——给葡萄的据说是一本宫中御厨写下的食单;给秋露、含灵姐妹的是一根竹子劈开制成的竹笛和竹箫,寓意是同根同源;给小怜的是一套十八根的绣花银针;给小桃的是一把绘着桃花的檀香木折扇,扇动起来香风引蝶;给小青的是一整套内府刻本的李义山诗集;给苏九的是一副赤金累丝珍珠头面一套,包含三支发梳,一对步摇,一对发钗。尽管从价格上来说,苏九的礼物最贵,但是每个人因为得到了属于自己特别的礼物,都很开心。

得到了如此的看重,苏九也就确认了刘子净确实没有因为那天的“十八摸”而怪责自己,少女心事终于落了地,又美起来了。

青杳得到了一封十两银子的红包,月俸也涨到了五两银子,跟那些花儿朵儿的礼物比起来,青杳还是觉得银子最实惠。

五月初五,端午,放假一天。

尤妈妈一早就起来,雇了一辆大车,带着小姑娘们说要去庙里酬神拜佛,青杳说自己不信佛,打算进城逛逛,于是跟着尤妈妈她们的车行至城内,便跳下车径自往务本坊走去。

务本坊是青杳在长安最熟悉没有之一的地方。相比于其他里坊,务本坊并不大,但是太学和女学都在这里,只有一墙之隔。据说两学的前身曾是一位开国勋贵的家宅,以一片名为南湖的湖面隔开分成东西两半,一半是族中儿郎子弟的家学,另一半给族内女眷做女学,后来被皇帝嘉奖,这位老大人便把家宅捐出,后来成为了太学和女学。

很可惜,青杳她们是长安城招收的唯一一届女学生,结业后也均嫁为人妇,如今四散各处,未免可惜。女学现在三不五时也招收一些即将于皇室联姻的高门贵女,做一些婚前的礼仪培训,与当年青杳这样的平民也可以享受的顶级教育资源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了。而太学却保持着三年一招的的传统,源源不断地向朝廷输送着人才,为平民布衣子弟提供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长安幻梦与上升通道。

南湖是大运河广通渠段在长安城的终点,每年自大运河北上的南方商船不计其数,将南国和海外的新鲜玩意儿运送到长安,也从长安或者更远的安西都护府和丝绸之路上将西域的商品再运往南国。因此处是两学校址,因此许多书商便带着江南私家刻坊刊印的书籍来长安做生意,南湖是两学私湖,外人不得擅入,但是坊中护城河穿梭而过,河两岸都是大大小小的书画文玩铺子,只要用心逛,一整天都逛不完,总能淘到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哪怕不花钱也能获得很多乐趣,因此青杳一有空就总爱来这儿。今天是端午,又是逢五逢十的书市,书商们撑着窄窄的小船穿梭在护城河的河面上,挤挤攘攘几无缝隙,形成了一艘艘流动的书铺,青杳从一艘船逛到另一艘船,书商带来了不少今年新刊印的书,还有好多光看书名就想买的话本子,青杳只恨自己钱少住处小,否则就一船一船地买回去慢慢看才好呢!

青杳溜溜达达地逛啊逛啊,不知不觉已近日丽中天的辰光,日头高挂,暑热渐起,却在一套书跟前挪不开眼、走不动道了。

那是一套铜活字本刻印的《博物汇编草木典》,一套十册工工整整地装在一只黄色的香樟木书匣里,打开匣盖,传出用来防虫的淡淡芸香味儿,墨绿色的封皮,洁白细腻的雪浪纸,工整端正的匠体字,每一种植物不仅有详细的描述,还有精致漂亮的插图,青杳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可是也贵啊!书商要一两银子。

青杳几次下决心要买,又觉得真心太贵,自己刚过上没两天自给自足能糊口的日子,总要未雨绸缪存些钱,不好作如此奢侈的消费,于是抬腿走人。

走出两步又开始后悔,这可是书啊,读书人的事,怎么叫奢侈呢!而且那个书商说了,此次上京总共也才带来五套,开市没一会儿就卖出去两套,现在只剩三套了,这么一想,青杳又迈开腿回去。

就这么来回折腾了三五趟,书商都记住青杳了,笑着跟她开玩笑说她是“五过书门而不入”,比大禹还多出两回。

青杳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这套《博物汇编草木典》就剩最后一套了。

书商说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哟,刚才有个郎君也来细翻了一阵子,说上前头打听点生意上的事,马上回来,你不买他可就买走了哦。

青杳恨不得跪下来抱住那个香樟木的书匣,谁也不给看,谁也不给卖。

最后还是买了!

青杳安慰自己,花出去的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自己,如此一想,神清气爽。

不过她也跟书商讨价还价搭了五个江南最新的流行话本子,书商直说青杳精明,青杳乐得合不拢嘴。

直到抱起这一堆书的时候,青杳“哦吼”一声脱口而出。

这得有十斤了吧。

果然知识就是重量。

青杳将话本子装在随身背着的布袋兜里,双手捧着香樟木书匣从一条船跨到另一条船上横穿护城河登岸,几次都差点失去平衡掉水里,好在书市的人实在太多,挤挤挨挨的,总算跌跌撞撞地挪到了登岸的台阶处。

可是脚下这艘船离着台阶有点距离,若在平时,青杳提起裙子迈一大步也就过去了,只是今天知识的重量太沉,青杳不敢冒险,毕竟是一两银子呢。

青杳想找个人帮忙,先帮自己抱一下书匣,待自己上岸后再把书递给自己。

但今天也不知怎么了,问了几个人都拒绝了青杳,望着一步之遥,难道就这么干耗着?要是硬夹着书匣跳上去,准得连人带书摔进水里不可。

正自犯愁时,头顶岸上传来一个声音。

“我在找历届太学入学试的题集,娘子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青杳抬起头看声音的主人,他一身浅碧色的直裰圆领长袍,足蹬一双黑色单鞋,身上纤尘不染,一顶黑色的幞头衬得他两道长眉入鬓,新月双眸动人心神,是个清新俊逸的书生模样。

青杳眼眶一热。

罗戟向着青杳伸出一只手来。

青杳没犹豫,先把书匣递过去。

“我新买的,你给我拿着,不许放地上!”

她可真是一点没变,把书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罗戟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帕铺在地上,然后把书匣恭恭敬敬地“贡”在上面,然后给了她一个“看,没有弄脏,放心吧”的眼神后再度向青杳伸出了右手。

青杳也伸出右手,罗戟抓住她的右臂一拉一带,就把青杳提上岸来。

“谢谢。”

青杳整了整衣角,刚想去拿地上的书,却发现书匣已经被罗戟捧在怀里。

糟糕,被拿捏了,青杳心下一颤。

罗戟准是知道自己舍命不舍书,于是把这套自己刚刚斥重金买下的书籍牢牢抓住,这无疑是捏住了青杳的软肋。

青杳本来还打算拿了书拔腿就跑,但是一想这知识的重量,大约跑不出二十步也得被抓住。

眼下就只能他走哪跟到哪。

青杳说了好几遍“把书给我”“把书还我”,罗戟愣是装作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往前走,走几步还回头看看青杳跟上没有。

他倒确实有理由生气的,毕竟那天是青杳在茶铺子里说了一堆话也没给他个还嘴的机会拔腿就跑的。

后来在曲江池的画舫上,在烟波雨雾的天气里,青杳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起罗戟,想当时当日,想那时那刻,想得胃隐隐作痛。

跑得时候想的是这辈子再也不见面了的,可是夜里掉眼泪的时候又不住想过往种种;想破头也想不出被休的寡嫂和小叔子会有怎么样的走向,既拿不起也放不下。

要是没有罗剑就好了,青杳总在想。

可要是没有罗剑的话,也就不会认识罗戟了。

人生啊,就是一环套着一环,错了前面那一环,后面的要怎么办。

罗戟走到一座遮阳凉亭总算停下了脚步,仍是把书捧在胸前,坐在亭子里的靠凳上,头一歪,倚在柱子上,伸出手拍了拍身旁的位子,青杳没办法,只得挪步坐过去,侧过身来,与他相对而坐。

“你瘦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异口同声。

然后是一阵沉默。

明明胸中千言万语,怎么话到嘴边只能无语。

再见到罗戟的那一刻,青杳才意识到自己是喜欢他的,所以才会眼前一热,因为也许在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是盼望着能够和他不期而遇地重逢的。

只是不敢想,不能想。

那种不可名状的、酸楚得让自己想要掉眼泪的瞬间,青杳没有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青杳还是过不去那道坎。

他是他,那我是啥呢?

是苟且的寡嫂、还是私相授受的情妇、还是……

再喜欢,青杳也不能接受失去自我。

这也许就是大人的可鄙之处,在感情里总是斤斤计较这个那个那个这个,一点也不纯粹。

可话说回来,这世上存在真正纯粹的感情吗?

青杳的思绪在天地间神游,乱七八糟的杂念被重逢的喜悦冲淡了,她觉得就这么坐着也很好,哪怕一句话不说也很好。

真诚地回应当下的心境是青杳现在唯一想做的事。

就是想在他身边坐一会儿,一会儿就行。

罗戟看着青杳那副天人合一、神游天地的样子,真想敲开她的脑袋瓜里看看里面都装的什么。

“顾青杳,你不像话。”罗戟闷闷地开口。

青杳完全忘记自己才是理亏的一方,马上条件反射地接了一句:“罗戟,跟你说过多少回,没事不要称呼我的全名。”

罗戟的头还歪靠在柱子上,胸前又捧了捧书匣,青杳见自己的软肋被捏住,口气硬不起来。

“我去灵都观找妙师,妙师不告诉你在哪;我去找亲家母,亲家母说不知道你在哪;我出城去找亲家公,亲家公说你断离以后再没去过。”

见青杳柳眉一竖要发难的样子,罗戟立刻伸出一根手指做出“我知道你有话要说,但是你先给我等一下”的手势。

“但是我怕亲家母、亲家公担心着急,没有直说你找不到了,只说我姐姐是你女学时的同窗,从太原府来的,想请你去做客。”

青杳心想这还差不多,她给母亲姚氏的信里写的是投奔了女学时的先生,要是罗戟说漏了,自己非敲他不可。

“但你实在是不像话,出门在外这么久,也不给家里报个信。”罗戟带上了一点怨气。

青杳理亏,哼哼着嗯了一声。

“那天你走的时候说要上人家家里当西席先生,我心想能雇得起女先生的家里肯定非富即贵,所以就把长安城里做官、和富贾家中有女孩儿的都排查了一遍。”

轮到青杳惊奇了,侧过脑袋瞪大眼睛看着罗戟,一月不见他有这么大的本事了。

罗戟看了一下青杳那瞪得杏核似的圆溜溜的眼睛,又挪开目光:“我听了你的话,去投奔杨国舅了,他引荐我去大理寺处理些文书事宜,有时要和户籍司打交道,我帮他办差的间隙就顺手查查你。”

青杳眯着眼睛不明觉厉地点点头,突然觉得这句话的后半句仿佛有哪里不对。

罗戟也意识到了,重说了后半句:“顺手查查你的下落。但是也没查着。”

青杳想的是如果一个人想要从这世间消失的话居然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那么重逢就是上天的意志,是命中注定了!

“你自己说说你到底像不像话!你这一个多月到底跑哪里去了!”

罗戟的语气变得从未有过的严厉,青杳这事做得确实有欠妥当,是以也寻不到什么底气来顶嘴。

偏在此时一声闷雷乍响,把正要吵起来的话头子给打断了,厚厚的乌云飘过,豆大的雨点就立刻砸下来,护城河上撑着小船的书商们都忙着拿出油布盖住那些宝贵的书籍,眨眼功夫,躲雨的人们就渐渐聚集到这处遮阳亭里来,两人坐着的靠凳被风雨迅速淋湿,罗戟拉着青杳往亭子中间走,躲雨的人越聚越多,青杳被人流挤得左支右绌,罗戟左手捧着书箱,右手虚拦过青杳的肩膀,把她和人群隔绝出一片小小的空间来。

青杳又被回忆冲撞了思绪,现在想来恍若隔世,但那是改变自己命运的一天。

那个暮春时节的东市,那道朝廷下达断离的政令,也是这样多的人,罗戟也是这样护着自己,用身体撑起一片小小的屏障。

这就够了,小小的一片足够了。

那一天、那一刻是青杳第一次对着一个男人心怦怦乱跳。

就像此时此刻。

青杳仰头看着这张她从小看到大的脸,从熟悉看到陌生,再从陌生又看到熟悉。

青杳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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