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腿怎么回事?”
“被打的。”
“谁打的?”
“公婆。”
“脸呢?”
“一样。”
顾祥沉默了。
青杳享受着他的沉默和沉默背后的愧疚,这是必要的铺垫。
良久,顾祥开口:“这些年你都是这么过来的?”
换青杳沉默以表确认。
顾祥的语气带了愤怒,一拍桌子:“当初怎么会找了这样的人家!”
青杳对顾祥于事无补的愤怒感到多余,冷冷道:“这都要问父亲大人。”
顾祥诧异地抬起头看着青杳。
“如果当初不是父亲大人为了避嫌远走蜀地,对我的婚事不闻不问,只是一味地装死逃避,母亲又没有主见,被姨丈姨母一施压就沉不住气给我定了这样的军户人家,又怎会有今日?”
“你现在是在怪为父吗!”
青杳再度沉默了。现在怪谁都没有用,不会对青杳的处境有一丝改变,但是这么多年内心积压的痛苦和委屈却亟待一个出口。
错的不是我,青杳胸口一阵疼痛,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滴下泪来。
顾祥见长女如此,也不忍苛责,只好温言相劝,只说这回有了朝廷的政令,可以名正言顺地改嫁,这次一定擦亮眼睛,挑个好人家。
进入正题了,青杳抬起袖子拭干眼泪,恢复镇定:“罗家说了,要五十两银子赎身,否则不给我自由婚配,要他们做主配人。”
顾祥听了,怒火又起,大骂罗家混账。
说实话,青杳听到公婆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并不感到意外,说白了,罗家就想把青杳两头卖,要么收青杳娘家的赎身银子,要么把青杳转手再卖给别的军户,或者里外里赚两道钱。青杳知道公婆对罗戟寄望极高,一心想要为他安排一门好亲事,所以才不择手段地为他筹谋攒钱,否则早几年就把青杳配了罗戟,对他们军户来说没有那么多礼法的约束,不过是两笼被子合一笼,两只枕头并头睡的事情而已,甚至都不必官府那里去改婚书,也没人追究这个事,多少人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这么过下来的。
青杳认清了自己横竖是被卖的下场,而且婆家娘家找的卖家自己都看不上,她生出了一计——干脆卖身给自己!
顾祥说要跟崔氏商量一下,五十两银子不是小钱。
青杳只是淡淡回了一句:“父亲不能只是嘴上说替我着想,既然生养了儿女,便要一碗水端平。”说完还看了一眼院子里正在分吃绿豆糕的三个小孩。
顾祥“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俯视青杳:“可我也不欠你的!你今天来,不诉父女分别之苦,上来就要钱,讨债鬼一般,你在女学里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说到底,这门婚事是你娘给你做的主,你怎么不找她去,我辛辛苦苦地赚钱容易吗?你当银子都是树上掉下来的,大风刮来的不成?”
青杳一边内疚自责,一边心寒。
内疚自责的是她知道顾祥所说的都是事实,而她打秋风打到亲爹头上来确实有些不孝。
心寒的是顾祥虽不似那卖儿卖女的贫贱人家,只是青杳遇到了难处求助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的是推脱塞责。
其实姚氏也是一样的,是以青杳心寒。
夫妻、父母、亲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在强撑呢?
也许就是一种供养关系,一旦停止供养,血缘什么的、感情什么的,还会存在吗?
青杳想到幼时和父母也不是没有美好的回忆,父亲亲自送自己去考女学,一起看放榜,考中后还专门大摆宴席宴请邻里,言语间莫不是骄傲;母亲也曾亲手烹饪青杳爱吃的馔肴,还在艰难时拿出体己银子给青杳做及笄礼穿的衣裳。
回想起来一幕幕一种种,青杳觉得自己是被爱过的,可又是什么变了呢?什么时候变的呢?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就变成要挟青杳以待价而沽的程度了呢?
青杳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思绪破马张飞地发呆。
顾祥和崔氏在厨房里吵架的声音很大,崔氏不同意顾祥给自己钱,又哭又闹,砸盘子摔碗。
一不留神三个小孩已经蹲在自己眼皮下,围成一个半圆。
小宝说:“我娘不喜欢你。”
青杳说:“我也不喜欢她。”
青萍说:“你到我们家来干嘛?”
青杳说:“我是来要钱的。”
青荇问:“你的脸怎么啦?”
青杳答:“被夫家打的。”
青荇叹:“真可怜,”又问,“为什么打你呀?”
青杳心想我也想知道,却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若是娘家父母不给你撑腰,你嫁给谁都难免要挨打的。”
青萍和青荇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
早点让她们知道这世道的丑恶真相,总比以后真的挨了打自己再悟出来要好吧,日行一善,青杳觉得自己今天又积累了一分功德。
小宝说:“我爹就从不打我娘。”
青杳鼻子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懒得理男宝。
她的思绪又回到五十两银子上来。青杳的计划是绝对不把这笔钱交给罗家,她要自己拿着这笔钱,存在妙盈那里,作为自己拜师的钱,索性跟着妙盈出家。然后进山里躲个一年半载的,只要罗家找不到人,自然不会再追究,往后青杳就自由了。正好妙盈身边缺个打理生活的人,自己可以以徒弟的身份照顾师父,名正言顺,自此与这红尘决裂,想到这里,青杳似乎已经嗅到雨后山中泥土的气息,想到马上就能获得自由,心情自然轻松了几分。
也不知顾祥和崔氏有没有达成一致,反正饭桌上两人都闷闷的,青杳也乐得不用聊些有的没的,埋头吃饭。
崔氏杀了一只鸡,因此桌上一碗炖鸡一碗鸡汤,小宝自顾自地夹了一只鸡腿在碗里,吃的满脸是酱,一只没吃完,筷子又瞄向了另外一只鸡腿。
青杳轻飘飘地伸出筷子,拨开小宝的筷子,把那只鸡腿夹到自己碗里,咬了一大口,崔氏的手艺着实不赖。既然不拿青杳当自己人而是当客人,鸡腿当然是要青杳吃,那这点待客之礼总该有。
小宝应该是从来也没遇上过别人跟他抢的情况,一脸发狠地又向鸡翅膀伸筷而去,青杳眼疾手快,没等他伸过来,筷起筷落,青萍和青荇的碗里一人多了一只鸡翅膀。
青杳在罗家多年,早就练就一手无影筷的绝技,最擅不露痕迹地抢肉吃。
青萍和青荇相互看了一眼,有点不敢动嘴。
青杳给她俩使了一个“快吃啊”的眼色。
小宝不干了,咧开嘴:“娘!你看她!”
崔氏一看就是常年惯儿子的样子,又对客人青杳的行为无可奈何,只好拿筷子敲小宝的头,小宝扯开嗓子哭,又被崔氏追加敲了几下。
青杳留意到青萍和青荇一边啃鸡翅膀一边偷笑。
青杳又夹了一块肉放进顾祥碗里。
顾祥嘴上对青杳说着你吃你吃,这回见你可比从前瘦多了,说着把那块肉又转移到小宝的碗里安抚。
青杳翻了个白眼,惯吧,往死里惯男宝吧。
吃过了午饭,青杳得准备往回走了,返程没有邻人的车送,青杳得自己走回去,顾祥便说什么都要送一程。
暮春时节,长安郊外的柳絮漫天飘舞,父女俩走着,十分沉默。
顾祥先开口:“钱的事情,你母亲那边能不能想想办法?”
青杳的语气毫无波澜:“她若是有办法,我也不来麻烦父亲了。”
顾祥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在锦官城有一故交,愿以200两白银为聘,你要是愿意的话——”
话说一半被青杳打断:“我若是在锦官城挨了打,父亲要沿着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替我去讨公道吗?”
顾祥自知理亏,却仍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没有那样的道理。”
刚才没有细看,现在挨得近了,青杳才发现父亲老多了,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背也微微有些驼了,不由得有些心下戚戚然,他还有那三个未长成人的小孩子,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一碗水端不平的。
可是作为老大的青杳就活该吃苦受罪、不管不问吗?
一时间,内疚、自责、委屈和怨怼的情绪扭在一起,让青杳腹中纠结,隐隐作痛。
行至长亭,青杳请父亲留步,顾祥塞给她一些碎银,青杳想了想自己也没有推辞的理由和底气,默默地收下了。
“钱的事,爹再想想办法,你先回罗家去,不要委屈了自己,要多吃饭,你母亲嘴上伤人,她的话你听一半就忘一半,凡事不要往心里去。”
父亲的这一番话,令青杳眼睛泛酸,她吸了一下鼻子。
顾祥接着道:“再嫁的事情,我们做父母的虽然上心,只是囿于能力所限,恐怕也难有让你可意的人选,何不趁此机会,将往日女学同窗多走动走动,想来她们现在都为人妇,掌内宅中馈,定有知书达理、人品端方的亲友相荐,只要留心,你不愁没有好前程的。”
可我不想嫁人了啊,父亲,嫁人的苦我可是吃够了,青杳在心中默念。
顾祥顺手折了一根柳枝给青杳:“有时爹有些后悔,是否把你送的太远太高,若当初你没有去读女学,便不会有后面那些糟心事,若你只是个不识字的农妇,即便嫁入罗家那样的军户人家,你的心里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苦,这样不甘心……”
最后这句话说得青杳十分地不爱听,草草作别顾祥,便往城里走了。
青杳被公爹用拐杖打过后,虽说一瘸一拐是装出来想搏父亲的同情,眼下倒不必再继续,只是走得远了,腿还是有些隐隐作痛,恰巧有个老丈赶着一辆牛车缓缓地在官道上经过,他的老伴心疼青杳,说他们往道政坊去,愿意捎她一程,让青杳上车歇歇脚,青杳乐意之至。
牛车又稳又宽敞,青杳爬上去只见里面满满装着五六个大箱子,老丈说他们老两口是从郊外的庄子上给城里的主人家送东西,老婆婆还拿出水果给青杳吃,青杳吃了喝了,又和老丈夫妇聊了一阵儿,最后头一歪靠在箱子上睡着了。
老丈把青杳放在东市附近后就赶着牛车走了,青杳便拿着父亲给的钱在东市吃了一大碗羊肉泡馍,把个肚皮撑得溜圆,又看了一场皮影戏、喝了一碗梅子浆,一直逛到点灯时分才回罗家。
回去以后,青杳把小屋门一锁,拿出字帖临了两遍,直到眼睛睁不开才吹灯睡觉,一夜无梦。
这样逍遥的日子过了没有几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打了青杳一个措手不及,让她现有的生活全部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