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娘子两日后苏醒。
杨县令亲自下乡,将审判公堂挪至桃花里李氏祠堂,上下两村几百号人观看,将祠堂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
通奸、弑母、殴妻、笞夫……原本安静多年的乡村,因李氏夫妇的丑闻炸开了锅,田间地头、井边河岸,走到哪儿便听见村民的议论声。任一项恶行都能传出许多话头,何况是几大恶行,同时集中在一对夫妻身上。
李家娘子是被抬进祠堂的,虽然人已经清醒,行动仍不方便。曾经与夫妇二人有过节的村民趁机嘲笑,“坏事做尽,常走邪门歪道,终于遭天谴,这不夫妻两个都跛了脚,活该!”
闻言,李家娘子死性不改,嘴不饶人,朝那人啐了一口,“少放你娘的狗屁,老娘明日就可以下地,到时候追着你的腚满村跑,将你的裤衩踢飞,那时可别跪地求饶!”
言语极粗俗,杨县令当即一个惊堂木制止她:“李氏,公堂之上,注意你的言行。”
李家娘子嘴角扯起一抹不屑的笑意,剜了那人一眼,又朝杨县令恭敬点头:“是,杨县令!”
升堂开始,李师傅将昨日陈述的前因后果又向杨县令陈述了一遍。
话落,李家娘子尖着嗓子狂叫,连带咳嗽好几声:“好你个李大顺,老娘何时偷汉子,尽是血口喷人,白瞎了一双狗眼。”
她否认所有恶行,陈述她那日明明是去了娘家,见都未见过所谓的姘夫李蛟,与他不相识,李师傅纯粹是因前日与她吵了一架,气不过便污蔑她。
说着,说着,她还哭了起来,控诉李师傅不待见她,乡亲不待见,现在连青天大老爷都不待见她,偏袒过错方。
杨县令又是一个惊堂木镇住了她。
“李蛟是你发小,你好意思说不相识?”李师傅气得发抖,恨不得即刻撕了她的嘴。
“发小就一定得相识?杨县令与我同待一屋,难不成我与杨县令也相识,是不是我与他也有奸情?”李家娘子狡辩道,李师傅愤然盯着她,恨他怎么就同如此粗鄙的人同床共枕十几年。
“住口!李氏休要胡言乱语!”惊堂木再响。
以为经历了前日的一遭,李家娘子至少会收敛点,可是她丝毫不惧怕,甚至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气势。
由于她矢口否认她的所作所为,姘夫李蛟又不知所踪,审判无法继续开展。
另外,她无性命之忧,按照晟朝律例,关于民事纠纷,双方和解为先导解决办法。清官难断家务事,官府不能再将此事当做特殊案件去处理,须由二人自行协商解决。
李师傅不得已接受了这个结果,他不再替自己辩解也不状告李家娘子,从前他给章婉清的感受是毫无精气神的成年人,此事后再看他,如同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丢了魂失了魄,只等地狱之门为他打开。
不出三日,村中又有传言,说李家娘子与李师傅和离,连夜将李师傅的所有钱财卷跑了。
章婉清记得审判那日去看望李师傅时,李家娘子躺在床上破口大骂:“挨千刀的狗东西,敢打老娘,等老娘能下地,让你过得猪狗不如。”
瞥见门口的她连带她一起骂:“我是说呢,李大顺怎的突然长本事敢揍人,原来是你个小贱蹄子在从中做梗!”
李家娘子人站不起来,章婉清却觉得她那张嘴早已爬起来扇了对方几耳光。
“你就任她骂任自己蒙冤?”章婉清问李师傅,他打人是不对,但是李家娘子确实作恶多端。章婉清能瞧出往日李师傅是个憨傻的人,所学所为均是被他家娘子逼迫。
“有甚的办法?青天大老爷都拿她没办法,我能如何?母亲已过世,活不过来。李蛟逃了,唯一的人证没了。她承认的事实没有旁人听见,任菩萨显灵也不能扭转局面。”李师傅嘴唇麻木的一张一合,蜡黄的皮肤沾染了几分苍白:“罢了,与她和离,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往后各不相干。”
章婉清恨铁不成钢,“你们夫妻二人之事与我无关,当初合伙诓骗我我本该记恨你,可是天理昭彰,你就任故去的人冤死,然后一步一步纵容她?”
李师傅不言语,只是呆坐在门前,抬头望着天边的夕阳。
章婉清再次见到他,他麻木的脸部终于有了表情,像见到救星慌慌张张扑在她面前,“娘子,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昔日我不应该诓骗你,你是个有能耐的人,跟那神女庙的神女一样,求你帮帮我!”
连着几日,村里无人瞧他一眼,只有章婉清过来瞧了他两次。
“李师傅,你先起来,我没有你说的那么有能耐,只能是能帮则帮!”其实有好几个瞬间,章婉清对李师傅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他颇像原身的父亲,只是原身的父亲精气神旺盛,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原身的父母相敬如宾,家庭艰苦却也和睦。
她可恨又可怜,这也是她来看望他两次的原因。
李师傅艰难起立,身体如同摇摇欲坠的屋舍,“她将我所有的银钱带走了,就连埋在米缸的银子也挖了,还……”
他欲哭无泪:“将我母亲的坟给挖了!”
章婉清怔住,挖人祖坟可是要遭天谴的,李氏居然干得出来!
“你为何如此惧怕她?”章婉清问出一直萦绕在心间的疑问。
李师傅细细道来。
李师傅虽然出身农户,但从小读了许多书,爷爷常年上山打猎,家中吃穿不愁,父亲是县城的教书先生,算是与书香门第沾了边,在村子里属于上等富户。
李师傅还有两个哥哥,三人苦读多年,大哥勉强考了个秀才,他和二哥始终是个童生。
兄弟三人年纪整好都相差两岁。由于家世好,大哥和二哥自十五岁起,村子里的媒婆便踏破他家门槛要给他们介绍姑娘。
直到李师傅十五岁,大哥的亲事尘埃落定,二哥的亲事却始终没有着落。
一日家中来了位远房亲戚,说是要出趟远门,将家中的小女儿一并带过来,托他的父母帮忙照看几日。
小姑娘名唤春芽,个子不高,圆圆的脸圆圆的脑袋,白皙皮肤,声音像晨时的鸟叫一样,很好听,和父母常年生活在县城,读过一些书。
李师傅的二哥在当年的乡试落榜后打算放弃科考,终日浑浑噩噩,直到那日春芽的出现,他似乎又活过来了,三人结伴日日一起玩耍。
两个月后春芽被接回家,兄弟二人跟丢了魂似的,整日闷闷不乐,李师傅发现自己与哥哥都喜欢上了春芽。
哥哥行动快,立即让父母向春芽父母提亲,不久亲事定下来,李师傅更加郁闷。
一日他在河边独自倾诉苦闷,恰巧被路过的李氏听见。李氏住村南头,从小顽劣,向来泼辣无矩,他不喜与她往来,看都不看他一眼提步要走。
李氏却拦住他威胁道:“你敢不搭理我,我就将你的秘密公之于众!”
李师傅性格软弱,一句话就将他稳稳的拿捏。
后来,春芽又来过李师傅家几次,李氏强行挤入三人的圈子,时间久而久之,四人慢慢熟识。
如果生活如此平淡度过倒也不错,转折猝不及防,就在一日夜宴后。
那日李师傅像往常一样醒来,扭头发现身边多了个人,那人便是春芽,两人赤身裸体躺在一个被窝里。
春芽也恰巧醒来,两人目光相撞,更巧的是,李师傅的二哥进来唤李师傅用饭,目睹未婚妻与弟弟睡在一张床上。
后来,事态严重,完全出乎李师傅的意料,春芽投河自尽,不久李师傅的二哥跟着以同样的方式自尽。
村子里传言是春芽和李师傅的二哥撞了邪,才会双双投河自尽,又有人说是春芽与李家二郎争吵,失足落水,流言纷飞,只有李师傅知晓其中缘由。
不,还有一人,便是李氏,与李师傅二哥一同进屋的就有她。
他当时惧怕极了,两人皆因他而亡,为了防止她将这个不堪的秘密泄露出去,在她威胁他娶她为妻时,他爽快答应。
这个秘密成了往后十多年李师傅惧怕李家娘子的根本原因,像只无形的手时刻扼住他的喉咙,叫他喘不过气。
春芽死后,他放弃了读书,跟着爷爷打了一阵子的猎,后来开始以种田为生。
“许多巧合,你就从未怀疑过?”这个故事的结尾章婉清一听便觉得疑点颇多。李师傅是太善良,太信任他家娘子,善良若失去锋芒,便成为他人伤害自己的利剑。
“不曾!”李师傅摇头,电光火花之间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从未怀疑过她,即使知道她性格卑劣,也希冀她至少心底善良,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李师傅,如果你彻底悔悟,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找到李蛟。两人苟合多年,他定然知道李氏的诸多秘密,然后想方设法撬开他的嘴巴,逼他将所有秘密吐出来,你便可以沉冤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