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锦时以为此人也是来杀自己的,却没想到那人直冲齐鹰而去,齐鹰不得不撤刀抵挡。
肩上的压力骤然减去,傅锦时没了依靠的东西,有些脱力的靠在身后的台阶上,喘着粗气咳嗽起来。
刚才的打斗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此刻的呼吸与咳嗽都是长长的疲惫的,如同破败的拉风箱,胸腔与鼻息间像是呛水般灼痛,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给她药。”
依旧是那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傅锦时抬头去看下令的人,冷汗浸过眉梢的伤口落入眼中,她的眼前一片血雾迷蒙,然而在这其中,她看到一抹白。
她略微眨眼,血雾褪去,视线逐渐清晰。
眼前的人身披白色鹤氅,玉冠束发,长眉如剑锋,一双眸子清冷明锐,如同祁燕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纤尘不染。
傅锦时认出了他,此人乃是太子褚暄停。
她看向褚暄停的同时褚暄停也在看她。
两人目光对上,谁都没有退。
还是褚暄停身旁的另一人过来喂药,傅锦时才移开目光。
秦颂锡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递给傅锦时,傅锦时接过,在入嘴时微微一顿,却还是选择吞下。
她自小跟随母亲学医,见过许多药,手中这一粒她一闻便认出是诏狱中的“幻生”。
此药药效极霸道,起作用也快,为的就是折磨罪犯时吊住气,让人能够有力气抗住一道道的酷刑,生生的折磨到得到想要的罪供,然而药效过后,用药的人身体对痛觉的感知会放大数倍。
有许多人扛过了酷刑,却没能扛过最后的疼,最终选择自我了结。
不过这药的弊端对此时的她来说不重要,她的当务之急是考虑该怎么离开诏狱。
太子既然救她,那便是她有用。
这是一个机会。
她心思急转间,药效也起来了,很快她便感觉呼吸平缓了许多,也有了力气,她转头去看齐鹰。
齐鹰之前与傅锦时打斗时就已经受了伤,而沉七能做褚暄停的护卫说明武功不低,所以很快齐鹰便落败于沉七,然而他在沉七的剑落下之前对着褚暄停开口求饶。
褚暄停闻声看他,沉七把剑架在齐鹰颈间将人押过去。
“太子殿下,我是被逼的。只要殿下饶我一命,我便告诉殿下幕后之人。”他做出一副惶恐求饶的姿态。
褚暄停却没说话,居高临下地觑着齐鹰。
齐鹰继续说:“是——”
话未说完,便猛然暴起,沉七反应极快,在齐鹰手中的刀片抬起前便了结了他。
有几滴鲜血溅出,沉七反手甩剑,全然挡下。
褚暄停在原地眼都没眨一下。
齐鹰倒在地上,错愕地瞪大眼睛,他看见太子目光冷淡清寒,像是全然猜到他的心思,他死不瞑目。
“扔去乱葬岗喂野狗。”褚暄停说。
“是。”
跟着褚暄停进来的人对这条命令毫无意外,傅锦时却眼底微动。
齐鹰要杀她那一定是有人指使,可看太子这样子应该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留下活口来调查此事。
为什么?
她强行拨开混沌的思绪,注视着褚暄停,逼迫自己去想。
褚暄停自然能感受到傅锦时的注视,沉七将齐鹰的尸体拖走后,他走向了傅锦时。
傅锦时此刻狼狈至极,即便有“幻生”让她缓和了过来,可她身上到处都是伤,最严重的两处在腿与肩膀,鲜血与之前沾染的脏污晕开在囚衣上,脸上也满是冷汗与血水,发丝凌乱的贴在苍白面庞。
“傅锦时。”
褚暄停在她面前停住,视线落在她眉骨的血痕上,这应当是被刀剑划过带出来的伤,因为没有处理,反复沾水崩裂,此时已有些泛白化脓。
他微微俯身,从鹤氅中探出手来,轻抚上去,指尖缓慢地拨开上头那丝碎发。
傅锦时感受到眉峰处轻点的凉意,她收回思绪一动不动地瞧着眼前人,褚暄停同样未曾移开目光,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一个满身狼藉,一个满身清贵。
“你可愿随孤走?”
他的调子依旧如先前那般漫不经心,声色却是清冽冷萃的,如他的人一般带着些冷岑,像山间才流出的泉水。
傅锦时指尖微动,她压下身上涌上来的阵阵疼痛,毫不犹豫道:“愿。”
她的嗓子受损,每次出声都如刀割般疼,声音也无比沙哑。
褚暄停轻笑,“不问问做什么?”
“我没有退路。”傅锦时定定地望着褚暄停。
她的退路在应寒川,在阿简,可应寒川到现在都未出现,阿简是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让阿简陷入险境,所以此刻显然没有比太子褚暄停更好的选择。
褚暄停满意于傅锦时的干脆,眉梢眼尾间笑意加深些许,然而说的话却如冬日寒风,带着些残忍的冷,“十八道酷刑,若能扛过,便入太子府。”
许是察觉到这话之后的残酷,他难得再问一次,“可还愿?”
傅锦时依旧是毫不犹豫,“我愿。”
褚暄停收回了手,敛了笑意定定地仔细地瞧了傅锦时一眼,“孤在太子府等你来。”
说完,他便带着沉西离开了。
傅锦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见不到头的甬道后垂下了眼,抗过十八道酷刑只是迈出这条甬道的第一步。
太子的身份对她来说是个极好的跳板,她可以利用太子府去探寻自己想要的消息,也能借此做许多事。
太子府是她翻案的极佳帮手。
而且——
太子许是知晓些什么。
她想。
褚暄停离开后,之前跟着他进来的锦衣卫左使秦颂锡指使着两名锦衣卫将傅锦时重新绑回到刑架,傅锦时没有反抗。
秦颂锡看着浑身是伤的傅锦时道:“诏狱设立至今,十八道酷刑之下唯有一人活。”
傅锦时垂眸看着腿上的伤,“傅家人不怕死。”
秦颂锡又说:“你若死了,傅家便永远是叛国之贼了。”
傅锦时猛地抬起头,她想问这人知道些什么,可转瞬间又想起这里是诏狱,便是知道些什么,也不该在这里说。
秦颂锡说完那句话便退开一步,指使后头的锦衣卫行刑。
那锦衣卫拿不准下手力度该如何,便问秦颂锡,“左使大人,太子殿下到底是想让她生还是想让她死?”
今日太子殿下的态度看着是想让傅锦时活,可真要她活,又为何在帝王下旨他可随意挑选一人带走做侍药奴后还偏偏要她抗过十八道酷刑。
“诏狱何时徇私过?”秦颂锡偏头看他,眼底带着冷意,“你若做不好这差事便换人来做。”
那人闻言,连忙请罪,“属下失言。”
秦颂锡指了指他身后的另一人,“阿三,你来。”
“是。”
·
诏狱十八道酷刑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尤其是问刑与药刑,贯穿整个受刑过程,一点点的摧毁心理防线。
阿三将烙铁扣在傅锦时的心口,傅锦时双手猛地攥紧,发出惨叫,唇色一下子惨白的可怕。
片刻后,阿三将烙铁拿开,浸入冷水中,冷眼看着傅锦时虚弱地喘气。
“你父兄皆不是贪功冒进之人,为何偏偏这一次追至留云滩?鹰卫是你傅家私兵,你父兄迎战多会带三万,留守永州一万,为何这次只带一万,反而留守三万?”
“我不知道。”
“因为他早就谋划着背叛大瞿,表面是与睢陵将军合谋全歼天楚骑兵,实际是与天楚坑杀十万大军。”阿三说。
傅锦时死死忍着疼,哑着声音近乎本能的重复,“不是这样的。”
“鹰卫是你傅家精锐,带一万精锐去追天楚残兵如何会败?!若不是早与天楚合谋埋伏在留云滩,一万精锐何至于被几千残兵全杀,睢陵将军带永州九万守备军前去支援时,又为何会再有十万天楚骑兵精锐出现?”
“那是刑部和锦衣卫该去查的!”
“嘴硬。”
阿三冷漠说完便后撤一步,身后的酷吏上前解开了绑在傅锦时手腕脚腕的铁链,换上了另外一种特制的锁链——在手腕和脚腕的一圈处带有细小却尖锐的断刺。
这是为诏狱十八道酷刑特意准备的“锁”,犯人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让手腕脚腕在上面的断刺刮过,那些没有经过打磨的棱角会一次一次的划破血肉,慢慢“侵蚀”废掉双手双脚。
阿三将鞭子抽向盐水,复又甩到傅锦时身上,傅锦时双手猛地握紧,手腕瞬间渗出鲜血,却未再出一声。
邺城大火烧起来时,她就在草垛之中。闻着涌入鼻腔之中的烧焦味道,脑海中邺城百姓笑着请她回家吃饭的脸与被长□□穿的痛苦神情交织出现……
先前还活生生的人如今皆已被火舌吞没,隐约中她还听到了痛苦哀嚎。
她的心中涌上前所未有的恨。
这些恨让她不受控制的去想父兄,去想阿姐,也让她无数次想要冲出去杀死那些天楚士兵,可非鸣的尸体时刻在提醒她,她的命是非鸣拿命换的,她不能冲动。
后来为了抑制濒临失控的情绪,她死死咬了住自己的胳膊,血腥气弥漫在嘴中,她浑不在意。
直到阿简找到她。
她告诉阿简,她要杀了他们,她要报仇。
她要找到留云滩战败的真相,要查清楚为何邺城七日等不来援兵。她不信父兄会轻易战死,更不信天楚真的能将屠城消息完全封锁住。
她要去查清楚究竟发生何事,于是她没走,任由陆家人将自己带走,她本以为陆琪会查兵败一事,会查邺城城破一事,却不想那些人竟然问她傅家为何叛国。
她不是傻子,短暂的错愕之后便很快反应过来有人陷害傅家。但她还抱着微弱的希望,所以在永州受审时,她一遍一遍的重复这些话,希望有人能还傅家清白,可无论她怎样辩驳都是徒劳,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近乎压垮了她,她那时曾数次产生过等死的念头。
就在她彻底无望,想要逃出去时,听闻陛下派了锦衣卫押她入京受审,她记得应寒川是锦衣卫指挥使,于是决定入京去搏一条路。
也是那时,她彻底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报仇。无论手段如何。
她可以接受傅家战败被问罪斩首,那是她傅家战败该承受的,可她不能接受傅家满门清白却被构陷叛国,她不接受任何人给她的家人泼脏水,污他们清白。
傅锦时近乎自虐的感受落在身上的鞭子,冷汗浸入眼睛,刺的发红生疼,她却执拗地不肯闭上,她要记住这些,待到来日,全部还在罪魁祸首身上。
“只要认下这些,你就可以解脱。”
依旧是重复不知多少遍的话。
傅锦时当然知道此刻只要承认这些人想让她认下的一切,她就可以解脱了,可仍旧执意回答:“我所言句句属实。”
她发狠的想,即便是扛不住这十八道酷刑死了,也不要认下莫须有的罪。
傅家的人,铁骨铮铮,从不惧死。
“冥顽不灵。”
他话音落下,便是傅锦时再一次遭受酷刑的开始。
只要她还没认,还没死,十八道酷刑还没结束,问刑就不会结束,药刑也会在深夜折磨得她不得入眠。
等她再次被扔回牢房时天已经彻底暗了,她因体力不支近乎失去了意识。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幻生”的副作用发作,傅锦时在意识昏沉间被生生被疼醒,她咬牙忍住浑身凌迟般的疼,无意识地蜷缩着身子缩在牢房的最角落。
阿三便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手中拿着“幻生”的解药,说:“你认下,解药便给你,你也可少受些苦。”
恍惚间,傅锦时迎着牢房中透过那扇窗照进来月光抬起头看他,须臾后目光移向解药。无论在酷刑之下多么坚定不动摇,可其实这些日子她已经身心俱疲了,黑夜和剧烈的疼痛让她逐渐心生动摇,她不受控制地伸手去够那枚解药。
阿三见状蹲下身递到她眼前,他手中的白色的药丸在月光的映照下莹润泛光,傅锦时知道只要接过来吃下去她就可以不用再这么疼这么疲惫了。
她眼中含泪,手指一点点的去靠近,终于抓到后她紧紧握在手中,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