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万灵之长,其中最特别的一点,便是生来能通七情六欲。
喜怒哀惧爱恶欲。
九天之上的仙人虽生来断绝情爱,万年来各司其职,辅佐天道运转,却也并非毫无过错。
万年之前,第一任魔尊杀入地界,与人族交战,所持毁坏之力,几乎让人界血流成河,仙界却因没有天道指示,不敢妄加干预,致使人族近乎灭绝。
魔族一路凯歌,来到人仙交接的通道,直到这个时候,仙界的九方战神才下届镇守,魔尊在与人族交战之时就损耗巨大,自然不敌战神九方。
所以传言才说,魔尊炼出魔魂使其轮回转世,这样才制约住不能对人族出手的仙族。
而这一战,致使尚且还不稳定的天道差点崩坏。
这才有了修仙者,身为而人,历经修行之苦,得以飞升,保留为人的部分,补齐仙人的错漏。
叶棠玉入仙山时上的第一课,便是关于她们修仙者的来历。
后来师长告诉她,这红尘世情繁杂,若是全无感情,人、妖、魔、仙都是活不下去的。
叶棠玉不懂。
“可魔族能有什么感情?他们的魔尊体内流淌着嗜杀的血液,连带着整个族群也都好斗嗜杀,规矩都不讲,又怎会讲什么情理,上课时的仙师说,对于他们魔族来说,好斗逞性已经是血脉里的东西,必要时,连恩人亦可杀,实在是可怕。”
师长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你们仙师长倒是也没说错什么,上古时期的魔族确实是畜生得很,诞生于九幽之下,没有血亲,没有亲友,日日只想饮血...能让他们臣服的只有力量。不过第一任魔尊死后,天道法则就变了。”
“人族有一半的血脉融进了魔族。虽然魔魂所选之人也是八字极凶,与魔魂天生契合的人,但既然是人,便会有爱恨。你看看有记载的这两位,得到契机入魔之后,率先屠戮的都是为人时候所厌憎之地。”
“他们有恨。”
“而恨意消解以后。” 玄清卧在榻上,翻了翻手中借来的古籍,指给叶棠玉看,“他们的进攻节奏明显就缓了下来,甚至于你看第四位魔尊转世,死的时候,甚至隐隐有解脱之态。”
叶棠玉彼时听得是一知半解。
玄清继续说道:"我倒是觉得,比起如今的魔尊转世,古籍中描述的仙族更可怕些,大道无情,他们遵循的,能约束他们的只有天道...若某一天天道崩坏,这些仙族...."
见叶棠玉听得越发头晕脑胀。
玄清换了个说法。
“这样想吧,若换成是魔尊转世,如今的魔尊转世,尚有恨意,因而会分轻缓,我们若与之对战就会有战略可言;但若是魔尊转世天生是个冷情之人,无爱恨,无喜憎,一旦入魔,受魔魂影响,那任何东西都阻挡不了他屠尽三界,不是很可怕吗?”
是啊,确实很可怕。
叶棠玉从回忆之中抽身,看着眼前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容与,蹲下身来,企图在他脸上搜寻到一些正常人族会有的情绪。
若是唤作她被这样对待,即使不恨,多少也还是会难过委屈的吧。
但什么也没有。
宛若大雪之后无人走过的雪地,没有半分痕迹。
连因极度疼痛,而生理性泛出的眼泪挂在他眼角处,都更像是露水擦过他脸颊留下的水痕。
等容与的祖母赶过来时,容与已经奄奄一息。
“你这孽障,这是你长子!” 祖母气得发抖,命人将容与带走,这才让容与捡回一条命。
也是从此时起,这个冬日在容与的记忆里开始模糊起来。
家里挂上了挽联,什么都是白的,大家穿的是白的,家里用的东西是白的,就连自己日常吃的东西也只有白粥。
他胞弟头七那天,他娘哭得很伤心,他爹虽没有落泪,但眼下的乌青也能看出来,这些日子就没睡好过觉。
等这一场白事之后。差不多也来到了初春,王府的花园里,枯枝抽出第一抹绿芽的时候,容与他爹请来了个道士为他算命。
人间有本事的道士,是真的很有本事。
在他们仙山之中流传着一句话——
修士修仙,道士算命。数千年来未有修仙者得道成仙,却有真道士堪破千年命数。
如今容与他爹请来的就是一位很有几分真本事在的道士。
那道士穿着简朴,穿着双布鞋就走了进来,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白发白须,看着已有七八十岁,却精神矍铄。
看到容与的第一眼便叹道:“这印堂黑得,简直就是灾星转世啊。”
一句话将容与爹娘以及祖母的脸色说得惨白。
叶棠玉知道这是这白衣道士看出了魔魂留的魔气,却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所以才误以为是普通的煞气。
待知晓了容与的生辰八字后,那白发道士又掐指算了算,眉间渐渐皱起,伸手一把拉过容与,仔仔细细研究起了他的手相。
“怪哉怪哉,生于立夏却又是生门断尽,偏偏还是骨高肉满的长寿之相。八字中又带戾气,六亲缘薄,克父克母,大凶的命数啊,你这娃娃倒是古怪得很。”
这个道士算命很有章法,并未直接道破天机说出容与具体的命数,例如会在几岁克死父母,会在几岁成为凶煞,因而也不算是泄露天机,并未遭受到天道反噬。
附着在容与眼睛上的魔魂,听得倒是十分满意。
不时地出言称赞:“这道士有些本是,可惜见识少了点,生门断尽怎么就不能长生了,待我们入魔,那便是与天同寿又有何难?”
容与没吱声。
这堂上的其他人就没有他这般淡然了。
最先是祖母反应过来,颤巍巍地发问:“可可有解法?”
那道士有些为难地点点头:“有倒是有,端看你们舍不舍得。”
容与他爹的脸色极其难看:“大师尽管说便是了。”
“这样凶煞的命数,原是无法子可解的,但好在这孩子年龄尚右,我关他还有条出路,只要让他历尽磨难,提前受尽这人间至苦,生出慈悲之心,或许就能破开他这印堂间的煞气,变一变他这命数。”
慈悲之心。
这四个字,让魔魂放声大笑,几乎就要震破叶棠玉的耳膜。
“刚夸了这道士,没想到这么快就漏了馅儿,竟然想让魔尊转世生出慈悲之心,容与你有吗?你告诉他你有吗?”
旁人自然听不见魔魂狂浪的笑声。
容与爹娘恭敬地送走这位抢来的道士之后,容与的爹相当雷厉风行,即刻便命人前来,要将容与丢进军中,送往边界。
其态度之果决,任凭容与的娘亲和祖母如何劝说,也不能扭转容与爹的想法。
叶棠玉都有几分不解,将一个不满七岁且眼盲的孩子扔进军中,这和让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容与的祖母也生了气,但也拗不过容与爹的强硬态度,只能让容与在府中多留了十日,替他准备好行囊。
“容与啊,你别恨你爹,他...他就是接受不了你弟弟就这么走了。才将怒气发泄在你身上,你放心,等过段时日,你爹气消了,祖母一定让人把你接回来。”
“去了军营也别怕,都是你爹手下的营帐,多多少少还是会照料你着你的,有什么缺的,就给祖母写信。容与这大半年是不是会了很多字?”
容与顺从地点了点头。
见容与乖巧点头的模样,容与的祖母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连忙将容与揽入自己的怀中。
“你爹他也不是不爱你,就是你身为长子,不爱讲话,眼睛也有疾,他对你期望太高,落空后脾气坏了点。爹娘祖母都是爱你的。”
容与眨了眨眼,这次没有点头,额间浮现出红色的印记。
【爱与恨有什么用吗?】容与很平静,【眼睛上的蠢货依然喋喋不休,我也依然眼盲,既然一切毫无意义,那为什么需要在乎呢?】
叶棠玉从容与的声音中听出不解,并非赌气,是真的不理解,还带着几分日后所见的厌倦之意。
十日转瞬而逝。
容与的娘还是撑着来见了她最后一面,这一连串的打击已经让她瘦得不成样子。
她看着容与小小的个子,背着一大包东西,忍了忍又要涌出来的泪水,将容与揽进怀里,轻声与容与道歉:“容与,是娘不好,这些年没有进到看顾你的责任,你不会怪娘吧。”
叶棠玉在容与脸上看到茫然之色。
他摇了摇头。
尽管这次并未听到容与的心声,叶棠玉却似乎能想象到,容与眨巴着眼睛,思考这是哪一出的样子。
见容与摇头,他娘脸上反倒是有些难过,伸手摸了摸容与的有些散乱的鬓角:“娘不是不疼你,只是你生下来,又盲又哑,给娘的打击太大了,等娘缓过劲儿来,你已经三四岁了,对娘来说,你太陌生了...但娘是盼着你好的。”
说到此处,容与娘的眼角划下一滴泪水。
“这王府之中,要好好活下去就要靠子嗣,娘没办法,娘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个孩子。”
“这大概是报应吧。”
“如今你也要被送走,娘一点办法也没有,这王府终究是你父王说了算的,是我太天真了。”
容与站着没动,她娘的泪水沾湿了容与的衣领,容与想到自己那夜挨打就是因为眼角没有流出这东西。
便伸出手想摸,却无意碰到他娘的脸,冰凉一片。
虽入初春,但倒春寒来势汹汹,这几日也都是寒风阵阵的阴天。
直到今日,艳阳高照,是个罕见的晴天儿。
容与被提上一匹马,像个物件儿似的被送往了塞外,而也就是这一天容与的娘自刎在王府府门之前。
六岁零七个月,容与失去了他的阿娘。
叶棠玉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方的天,心中隐隐有了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