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府中的暗卫自有一套花名,正如扈三木的花名是“胡杉”。此等花名一般只在内部互称,抑或是遇到不便暴露本名之时使用,寻常人不应知晓。
如此一来,要查出那人的身份,从胡杉入手反倒容易。
至于采花大盗这事,陆长泽还真不知道。
一是以他如今的地位,诸如此类的采花案,若非闹得沸沸扬扬,底下人在解决之前不会拿去烦他,解决了也未必会特意呈到他案前。
二是遭受污害的女子及其家人大都不愿报案,宁可在流言蜚语里咬牙不认,是以民间的传闻总是更为隐秘离奇,但下层官员不好将民间这些志怪奇谈式的传闻转呈上峰。
于是,陆长泽并不过问采花大盗的真实性,直接问道:“少夫人确定今夜那人是个男子?”
“自然,我掐着那人的身子了。”楼从心伸出双手,隔空抓了抓,促狭道,“里面塞着棉花,软乎乎的,摸着像枕头。”
陆长泽后避一步,转而瞥向魏亭。
魏亭震撼:“看我作甚!我那是正经打架,没掐没摸的!”
魏轲脸上一言难尽,拳头捏得更紧。
比起被认定跟洪丰文氏有勾结,把锅扣在一个采花贼头上倒也是条生路,但一介采花小贼胆敢欺到他儿媳头上……
他正切齿难当,忽见他的好大儿爬起来用双掌包住儿媳的手:“这当中兴许有什么误会?文如镜看人眼光不该这般差,他那套剑法不是谁都有缘得见的,怎莫名教到一个采花贼身上去了?”
楼从心似笑非笑:“文三哥看人眼光还不算差啊?弃他而去的人又不只一两个。”
此话一出,魏亭和陆长泽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她视若无睹,挣开夫君的大掌,缓步走到陆长泽眼前,郑重屈膝行了一礼:
“此狂徒敢犯我镇北将军府,可见平日何其嚣张,大人愿宽待女子,但世人未必如此。世间女子受缚于名节,蜚短流长最是杀人于无形,万望大人为我等声张正义,从心在此拜谢!”
陆长泽面如寒玉,仍伸手虚扶她一把:“少夫人有孕在身,不必多礼。此事一经查实,陆某必有交代。”
“静候大人佳音……”楼从心起身之后一阵踉跄,魏亭急忙扶住她。
魏轲一脸嫌弃瞪过去:“愣着做什么?你媳妇今夜受了这么大的惊吓,还不赶快扶她回房休息!”
魏亭是真着急,二话不说将妻子打横抱起,转瞬间就出了堂屋,身后传来他父亲掷地有声的承诺:“陆大人放心,我府中会彻查一遍!”
陆长泽似乎又说了什么,魏亭没听清。他心中烦闷疾步而行,将他们的交谈统统甩到脑后。
楼从心伸手覆上他略显青紫的脸颊:“我还好,魏郎莫担忧。”
魏亭慢下步子,侧头亲吻妻子沾满冷汗的掌心,含糊低语:“是文家人。”
她手上冰凉,眼却明亮:“我知道。”
……
文斐仰起昔日灿烂的笑:“黄有益,你还是不信我的身份啊?”
“莫喊我的表字,套什么近乎?”黄叔端浑身战栗,汗液顺着鼻尖坠落,滴在他虬住铁条的指节上,“陆长泽定是没盯着你好好吃药,才教你闹这一出借尸还魂来!”
嘴上这么说着,他内心的权衡已有倾斜。
黄叔端剧烈喘息着,背部被骤然冒出的热汗浸透,在这阴凉的密道中忍不住打颤,冷燥交替,正如他此刻的心境:在难以克制的惊诧中,有一阵狂喜蓬勃而出。
分明生得不一样,但是太像了,坑底这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太像了,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在林臻儿的脸上寻见文如镜的神韵!
再说那林臻儿,自小被父兄捧在心尖上,娇娇痴女一个,几时能飞檐走壁、舞出那些刀光剑影?
可这也太离奇了,黄叔端狠狠掐一把自个儿的大腿,痛出猪叫:“嗷!难以置信!”
文斐叹息:“有益兄,我从前应了你不说出去的,但眼下不得闲暇,再不回去我那一院子的人该醒了。”
“什么?”黄叔端迷茫,尚未从痛楚中回神,就听坑底那美人伸长脖子清了清嗓子——
“外人以为你对茗鲤情根深重,实乃因着她幼时替你挨过一顿打。你五岁那年,将你家那块祖传玉佩落到井里去,那口井修在宗祠里,动不得,怕糟了风水。”
黄叔端睁大眼睛,见鬼了似的瞪着她。
“茗鲤替你认了这桩事,那顿板子险些叫她命丧黄泉。从此她名为丫鬟,却似半个小姐,你是巴不得什么都给她捎一份呐。我那文家剑,你不学,却缠着让我教她,你说,有这回事没有?”
林臻儿这副皮囊的嗓音,在不刻意压低的时候,可谓圆润清脆,如同上好的珠玉随风相碰,极是动听。
但文斐有意讲得抑扬顿挫,便显得那串珠玉极不正经,不是随风而动,而是攥在手心肆意揉搓,伴着密道的回声洋洋盈耳。
听着就不太像个人,像一个无处不在的鬼魂……黄叔端脸色有些发白,可他的脚钉在原地不动。
这个鬼魂若是文如镜,他有什么好怕的?
“你八岁宿在我府上还尿床呢,你娘为了这个,见天喂你吃猪脬。治是治好了,可你多好面子,为了不让亭哥儿知晓这事,非觍着个脸说你最爱吃猪脬,骗得这些年他见着好的猪脬都送来给你。”
黄叔端脸白了又青,颤抖着指向文斐:“你……”
“噢,还有一事,”文斐露齿而笑,满脸无辜,“你十六岁那年偷看陆长泽洗澡——”
“说了几百遍了,我没偷看他洗澡!”黄叔端忍无可忍,气急败坏拍开机关,“我那是碰巧!碰巧!”
“嗯嗯嗯,碰巧和他待在同个浴室里。”
黄叔端愤怒地攥着绳梯,用力抻平,仿佛要隔空勒住谁的脖子:“你!言而无信非礼也!马上给我赔礼道歉,否则我不让你上来——”
“来”字还未完整吐出,他便觉眼侧一花,一个黑影从坑里翻了出来,极为灵巧地落在他身边。
“不劳大驾,我自己爬。”
文斐笑嘻嘻,站起来松了松肩颈,拿面具轻扫肩肘上的灰尘:“多谢你信我,我没空与你多说了,我得回……”
她的话突然止住,因身边那人猛地抱住了她。
黄叔端哽了须臾,扁嘴道:“……说什么谢,你活着就好。”
文斐有些僵硬,前世她惯与男子称兄道弟,勾肩搭背那是常有的事,但如今她明面上毕竟是个女子,身量也不及以前高大挺拔,被黄叔端这么一抱,整个人就跟陷入他怀里似的。
她暗自纳罕,以前怎没发觉这个老友肩背这么宽,正要伸手去推。
啪嗒,一滴鲜血滴在她的手背上。
文斐一愣,抬头去看,就见黄叔端鼻底涓涓流出两道血水。
两人四目相对,瞳孔俱是震动。
黄叔端用力捂住口鼻,火速倒退:“我、我……嘶,林臻儿这身段也太……”
文斐追上去一通狂踩:“你找死啊?!”
“啊!不,定是我近日进补太多了!有话好好说,我是上火!你不要恩将仇报啊啊啊!!”
……
深夜,当包掌柜听见动静从后院赶来,第一眼就看见伙计颈上横着两柄交错的钢刀。
一片厚重的门板倒在地上,门洞外可见两排带着寒芒的冷刃,或刀或剑。持刃者掩在门外,静默而紧绷,似乎随时要跟着呼啸而入的寒风涌进这间成衣铺。
伙计堵在门口,撑着排门尚未拆卸的门板,两腿发抖:“小的略有薄财,愿尽数孝敬给诸位,但求好汉饶命,饶命啊!”
包掌柜心中发紧,从柜台后面抽出一柄匕首藏在袖中,匆匆走了过去,待走近几步,他觑见被排门挡在外边的半张脸——
那半张脸,乍眼看去有种驰魂夺魄的俊气。然而与他对视的感受并不美妙,这个人的眼神有时候太像一头阴寒狠毒的恶兽。
包掌柜被那只眸子盯着,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臂膀却故意松弛下来,斥道:“李六宝,胡说什么!这是咱们的首辅大人,怎会滥杀无辜!”
他阔步上前,迎着兵刃行礼,面上一团和气:“小人拜见陆大人,不知大人光临小店,所为何事?”
说完,他拎着伙计的领子往后一拽,不着痕迹令他避开锋芒,嗔道:“傻站着作甚?快去沏茶来,拿柜子里最好的龙井。”
伙计后怕地捂着脖子,逃命似的跑去找茶叶。
“我记得……你姓包。”陆长泽挥退刀剑,跨入铺子里,借着柜台上一盏昏暗的油灯打量四周,“三更半夜,你这么大的年纪还要亲自留守铺子,这是你们三爷定的规矩?”
“按着平日的章程,铺子里只留两个壮小伙守夜。”包掌柜微弓着背,笑呵呵,“这不是进了一批新货么,是新鲜样式,等不得。小人想着尽快料理明白的好,稍熬几夜,无妨的。”
陆长泽瞥了他一眼:“看你衣冠齐整,不像在熬夜理货,倒像故意在此等谁。这等小事,值当你一个掌柜亲力亲为?”
包掌柜暗叹,他已借着理货的由头守了好几夜,陆府再不来人,他这批货都快理完了。
他面不改色,拢着袖笑:“大人说笑了。老胳膊老腿怎受得住这些磋磨,小人只是在后院看着他们,免得有不晓事的偷懒。”
陆长泽漠然道:“带路。”
“啊?”包掌柜有些愣。
“熬夜赶工也要堆出来的好货,我去开开眼界。”陆长泽皮笑肉不笑,“怎的,不方便?”
“方便,方便!”包掌柜一拍脑门,“您瞧我这颗榆木脑袋,大人此番是为了佳人而来吧?久闻陆府的宜夫人是个有福气的,如今一看,果真百闻不如……”
“新婚燕尔,自是爱重,但我今日不是为了这个。”陆长泽脸上的那丝笑彻底淡了去,“阿溪。”
阿溪立刻率人鱼贯而入。
陆长泽吐出一个字:“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