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墙面,几个书架,一张大书桌,一组小沙发。
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轻轻摇曳,将夏日阳光铺洒在窗台。头顶的吊扇嘎吱嘎吱地转着,带来一点凉意。
苏远宸就趴在书桌上,摆满了各种纸张书籍和报纸。他咬着笔头,挠着头发,和他俊朗的容颜形成鲜明对比。
陆青予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敲响了门。
苏远宸头都没抬:“我忙着呢!博物馆那边我就不去了。”
“咳咳!”陆青予假装咳嗽起来。
这次苏远宸看到了门口的小姑娘。
“哟!这不是小陆~~大师傅吗?您可忙完了,有空来视察工作啦?”苏远宸这话酸臭酸臭的。
陆青予今天心情好,不想和他一般见识。她走进办公室,把书包里的资料还给他。
“喏!我这是来还资料的。”
苏远宸看了看她手里的资料,再看看她。好像没瘦,还白了、胖了一点。他站起来,发现小姑娘还长高了。
顺手接下资料放在桌上,苏远宸好奇地问:“我看你没有憔悴变瘦,怎么还长得更好了呢?做这个景泰蓝是有什么让人健康的秘诀吗?”
陆青予回想起这二十多天,吃了堂叔家六顿肉,又吃了自家的两顿肉。油水足了,可不应该长胖一点点。
她含含糊糊地说:“最近堂姐堂兄也在跟我学画和掐丝,他们家送了好些吃食给我们。我就跟着吃了点好的。”
“看你这小模样,确实应该吃点好的,这个子都长高了。”
苏远宸凑近比划了一下她的头顶到自己肩膀的位置,遗憾地又补充了一句。“虽然长了点儿,还是矮!”
“我一个姑娘,还能长成你这样?”陆青予怒了。
“长我这样也不错啊!你还小,只要每天多睡觉多锻炼,还有机会长高的。”
苏远宸笑着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有就是,别太辛苦了。你自己都忙不过来,就不要帮你堂兄他们了。”
陆青予躲开了他摸头的大手,觉得有点古怪。他对她是不是太关注、太亲切了呢?
从地摊上的初识到工坊里帮着说话,帮忙找文化馆给自己撑腰,再到给自己找工坊的材料,甚至给自己家送肉。
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陆青予不会觉得这人善良好心,反而觉得心酸。他是把自己当作绝世小白菜来可怜了吧!
她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我只要想到能够把握住自己的未来,就一点也不辛苦,一点也不害怕。我不是小白菜,不需要你这么同情我、可怜我。”
苏远宸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笑容有些尴尬:
“小苏同志,我这是代表文化馆、沈主任,还有我自己给你的善意。你感觉不到吗?就算感觉不到,也不要歪曲我们的本意。”
陆青予回过头看着他,深深叹息:“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松接受别人的善意的。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什么都没有,你们给我的好,我还不起。
所以,你们帮我进工坊,我特别感激。我只能努力复习,争取考上,以后争取多做好作品回馈社会,成为改革的排头兵。
但我这个人,你还是不要太在意比较好。沈主任和文化馆对我的关心爱护,让我倍感压力,有些,有些害怕。”
“你……”
苏远宸有些生气,好心变成了驴肝肺。但他看到女孩一副欲哭无泪的脸庞,又说不出话来。心里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你走吧!好好参加比赛,胜了的话,最多再麻烦你做一次专访。我不会再打扰你了。”苏远宸坐回了书桌,挥了挥手。
陆青予见他不愿再说话的样子,也觉得难受。但她真的害怕,具体害怕什么,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谢谢你,小苏同志,谢谢你最近一个月的帮助。这是我家的谢礼,请你笑纳。”
陆青予拿出包里的烟酒茶,放在他的书桌上,然后转身离去。
出门的一瞬间,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对着桌上的一盆植物发着呆,眼神已经穿过树叶飞向了远方。
这是两个世界的人,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灵魂。他的眼睛里是诗与远方,她的眼睛里全是生存与现实。
如果不是推动工坊改革,他们不会有任何交集。
陆青予收回目光,坚定地迈开步子,往门外走去。
在她穿过文化宫大门,走上大街的时候。梧桐树荫掩映下的窗口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他望着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心里面有些别扭。
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只能告诉自己。帮助群众解决困难,是每一个公仆应该做的事,本来就不应该盼望得到回报。
他的目光回到桌上,一摞资料整齐地码放并捆在一起,一根蓝色的绳索系在上面。
解开绳索,资料散落开来。苏远宸随手翻了翻大半个月前的手稿资料,然后放了回去,其实自己并不太需要这些。
画稿本中掉出了一张图,上面画着一株兰草。
苏远宸捡起来仔细看了看,画面用的是白描双勾线的技法,晕染着淡淡的墨色。
七八片细长而舒展的叶子,两三朵小巧而精致的花朵栩栩如生,仿佛能让人闻到馨香。
整张画上没有题诗,写着“兰香以谢”四个字,落款画着一条鱼,小青鱼?
看着兰草、兰花和小青鱼,苏远宸心情又愉悦起来。他拿起笔在“兰香以谢”旁边也写了一首诗:
幽幽兰花吐馨香,萋萋芳草映心房。滴水之情如春日,细雨润物暖心肠。
提完后,苏远宸摸了摸纸上的小鱼。好一条滑不留手的小青鱼,不想欠下人情债呢!她想得美!
陆青予不知道苏远宸给自己谢礼上又写了酸诗。她心情烦闷,干脆在大街上闲逛起来。
80年代也是很时尚的,商店里五颜六色的裙子上面带着荷叶花边。喇叭裤、阔腿裤也是流行的。高跟鞋、平底鞋、露趾凉鞋摆在一起。
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绣着同色的蝴蝶。她凑近去看了看价格,吐着舌头往后退。
玻璃里面映照出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
作为陆青予的冉青,一直不太喜欢看镜子。这让她总有一种自己不是自己的感觉。
但现在看陆青予,又觉得熟悉了起来,可能是她长高更健康了的缘故。
镜子里的自己穿着蓝色的军裤,灰白的宽大衬衫,肩头挂着一条很长的独辫子。
旁边不远处,理发店门口彩虹条的滚筒转着圈。她走近看了看价格,毫不犹豫地回了家。
陆青予叫来红红帮忙,自己把长辫子咔嚓一声剪了一大截,再教小姑娘帮着把后面的头发修整齐。
最后,陆青予用当初大学时代自己给自己理发的经验,对着镜子修出前额的几缕刘海和两边的碎发。
一个跨越时代也不过时的披肩黑长直就诞生了。
红红呆呆地看着姐姐,由衷地说道:“姐姐,你这发型真好看,是哪儿学的?给我也剪一个?”
“没问题!”陆青予拿起剪刀也咔嚓咔嚓给妹妹剪了起来。剪好后,给她梳了两个小辫子配上半披的头发。
红红看着镜子也说好看极了。两姐妹嘻嘻哈哈地闹在了一起。
周素莲回到家,就看到两个姑娘披头散发地走来走去,整个人都吓傻了。“你们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辫子,怎么搞成这样了。”
红红开心地说:“是姐姐给我剪的,我给姐姐剪的。这不挺好看吗?脑袋都变轻了。”
陆青予顺手拿起皮筋给红红扎了一个双丫,给自己扎了一个马尾,笑着说:
“我这辫子太长了,天气热脑袋更热,洗起来费水费洗发膏半天不干。以后工作上班不方便,干脆都剪了。”
“我也是,我给家里节约洗发膏。”红红摸着自己的双丫愉悦地摇着脑袋。
周素莲无奈,只能摸着陆青予的马尾遗憾地说:“哎,好好的大辫子,养了好多年了。姑娘不嫁人,不应该剪长发的。”
“哎,妈妈,现在是新时代了。女人可以做好多发型的,除了短的、直的,还可以做卷发,弯弯的可好看了。”陆青予亲昵地拉着周素莲的手。
“我不去,卷发早就有了,坏女人才烫卷发呢!”周素莲抽出手,进了厨房。
陆青予追着她继续念:“妈妈,时代不一样了!”
红红也追着鹦鹉学舌:“妈妈,时代不一样了!”
周素莲能怎么办呢?只能把女儿们轰出厨房了。
院子里传来母女三人欢快的笑声。
陆青予望着天空,蓝天上飞过一群白色的鸽子。还有三天,比赛就要开始了。
8月30日,陆青予一大早就起来了。她不是怕迟到而早起,是她头天根本睡不着。
老爷子终于在比赛前一天赶了回来,看了看她的作品,给她竖了个大拇指。陆青予心中底气更足了。
全家集体出动送陆青予到了天和珐琅工坊。这里的一个车间被打造成了比赛现场。
画桌、操作桌、锅炉,各种工具一应俱全。
报名的人还真不少,排着长队进车间,看起来起码二三十个人。
赖鑫叫了一个工友正在挨个检查包。除了吃的喝的、文具白纸,其他一律不准带进去,包括各种纹样图纸、笔记本、参考书、铜丝铜盘。
很多人的脸色瞬间就铁青了,不情不愿地交出各种图纸和做好的铜丝。
陆青予轻哼一声,带着背包排到了队伍末尾。
她这一排队进去,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男人们窃窃私语:“这不是个女的吗?她也来参加比赛?”
“就是,女人不去准备嫁妆嫁人,还真准备来找工作吗?”
“怕不是来找工作,是来找男人吧!”
“嘿嘿嘿嘿嘿……”
“嚯嚯嚯、呵呵呵……”
陆青予都听到了,她知道,将来她还会遇到很多这样的偏见,很多的闲言碎语。
虽然周素莲再三打招呼,要她低调稳重,可她一点儿都不准备忍着。
只听见她用音量不大,却又都能听清的声音说:
“女的怎么了?宋庆龄是女的,林徽因是女的,居里夫人也是女的。说得不好听一点,你妈也是女的。”
“……”男人们没想到公共场合,女人的胆子居然这么大。
“你们要感谢女人,没有她们哪有你们!”陆青予勾着唇角轻笑。
赖鑫走过来说:“你们在喧哗什么?马上就要比赛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老总,我们没喧哗,是这个姑娘出言不逊。”一个小眼睛男人恶人先告状。
赖鑫早就看到陆青予了,也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声,但他有心为难陆青予,于是他明着偏心说:
“天和工坊是集体单位,工友们团结协作才能完成任务。凡是不利于团结的人,我们是不欢迎的。”
陆青予才不会上他的当,她一脸天真娇俏地夹着声音说:
“赖叔叔,您说得真好!我们就是要团结一心才能建设现代化中国。
刚才这位大哥张开嘴巴就污蔑女性,不团结女性同胞。我正在帮您教育他,怎么能不团结女性呢?是个人就是女人生的啊!除非他,不,是,人!”
这是拐着弯骂人呢!
赖鑫的脸被气得一阵青一阵白,正要骂脏话。
“哈哈哈哈!说得好!建设四个现代化的路上,人人都要参与,男女都要出力才行!”
沈主任人未到,声先到。身边跟着好几个人,老老少少的,还有熟悉的苏远宸同志。
陆青予一缩脖子,躲进了队伍里。大佬们来了,自己不用强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