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儿将一碟子的梅干吃完,才出了承恩殿。一到外面,就觉得天高云阔,目之所及纤毫毕现,心情也变得豁郎起来。
人呀,若是自省,就会发现自己多么浅薄、鄙陋和无知。裹儿作为武瞾称帝的“受害者”,姑且称之为受害者,若非圣人废帝,她就不会在房州流离多年。
这十多年来,她潜意识里在心中竖起无形的蕃篱。
圣人废了阿耶,流放了他们一家,又对李唐宗室亮起屠刀大肆清洗,致使阿耶恐惧不安。
圣人之所以杀人,是因为她以女子之身称帝,招来朝臣宗室反对。因而,作为“受害者”的裹儿内心深处在不知不觉地反对圣人,反对女子称帝,乃至反对女子越界。
但同为女子,裹儿又不由得对圣人生出慕强的心思,想要追随她的脚步而去。
两种心思对立,故而让裹儿矛盾纠结,而认不清内心的她错误地将原因归咎到父亲和兄长身上。
裹儿与父兄交谈中,灵光一闪,念头通达。
哪里是女子称帝会杀人,分明是那些人抱残守缺泥古不化,自寻死路。平心而论,圣人之才干,远超阿耶和叔父。
裹儿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边暗骂自己,该死该死,竟然这样鲁钝,连自己的心思都看不清。
如今蕃篱尽除,是另一番天地,裹儿的心更加坚定了。
一路来到纨纨的院子,还未进院,就听见里面的宫女喊道:“安乐郡主来了!”
她脸上露出笑容,迈了进去,就看见仙蕙和景兰接了出来。
“咱们的孔圣人来了!”仙蕙和五娘景兰一左一右抱住裹儿的胳膊,揶揄道。
裹儿啐道:“你们也来取笑我,别让我说出不好的来。”她说完,挑衅似的看着两位同袍姐姐意有所指。
仙蕙和景兰会意,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景兰笑骂:“谁敢惹你?口齿这么伶俐,也不知哪个妹夫能受得了你。”
仙蕙笑说:“你可错了,去年我们到魏王府吊唁,有人对六娘念念不忘呢。”
裹儿挣了挣胳膊,没挣出来,道:“你们想把我钉在这里啊,我来看大姐,不是看你们。”
仙蕙哼了一声,拉着裹儿进殿,只见姐妹们正从窗口往回坐。
舜华笑道:“你们吵得那么响,我想着出去劝架,大姐拦住我,说你们必然会和好。”
纨纨忙让裹儿坐下,又让宫女奉茶,说:“你终于来了。”
裹儿笑说:“我不仅来了,还给大姐带了贺礼。”说着,就让小宫女把锦盒捧上来,仙蕙接过,送到纨纨面前,打开一看,是一对内造金钗并一部名人字帖。
纨纨推辞不受:“你自己能有什么好东西,何苦弄这些来?”
裹儿刚封郡主不久,俸禄不多,宫中开销又大,哪里有多少钱财?
裹儿笑道:“这多少是我的心意,你不受,我反而不安了。”姊妹们也劝纨纨收下,纨纨只得收了。
她封郡主最早,出嫁由朝中置办嫁妆,现在是姊妹当中最有钱的那个。
姊妹们说了一会子话,就有司礼的女官领着宫女寺人过来了,纨纨并院里的宫女都不得闲。
裹儿见新娘子事多,自己几人不仅帮不上忙,还要宫女留意侍奉,便和仙蕙等人说:“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先去偏殿,等这里忙完再过来。”
纨纨忙回头笑说:“也好。”只有舜华留下照看,静淑及以下都去了偏殿。
晚上,诸事忙完,仙蕙本想拉着裹儿躺在一张榻上夜话,却被阿娘把裹儿抢了去。
韦淇一直担忧小女儿,今日她难得归家留宿,便拉她叮嘱些女孩家的事情。
烛光摇曳,韦淇站在裹儿身后给她拆发髻,感慨道:“我的裹儿长大了。以后来癸水,可不许吃冰凉、辛辣和油腻的东西。知道了吗?”
裹儿有气无力道:“知道了。”
韦淇又叮嘱:“你在宫中受了委屈,一定要说出来,你阿耶是太子,只要合情合理,没有人敢得罪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还有,宫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凡事小心些,不要轻信他人,遇事要三思而后行。明白了吗?”
“明白了。”
看着镜中的阿娘一直絮絮叨叨,裹儿忍不住地捂住耳朵说:“阿娘,耳朵要生茧子了。”
这话气得韦淇伸手打了她几下,裹儿呼疼不已。洗漱毕,母女二人躺在床上睡去。
裹儿迷迷糊糊间忽然被韦淇摇醒,努力睁开眼睛,道:“阿娘,又有什么事情?”
韦淇坐着,居高临下,紧紧盯着裹儿,一脸严肃说:“你坐起来。”说完,她起身下榻,点亮蜡烛。
外头守夜的宫女见灯亮了,小声问:“主子有什么吩咐?”
韦淇道:“你去厨房煮两盅红枣莲子羹端来。”宫女答应着去了。
韦淇将宫女打发走,才对裹儿道:“我给你说一件要紧的事情,你仔细听着。”
“听着呢。”裹儿此时人已经清醒了。
韦淇悄声道:“张易之张昌宗是圣人的禁脔,你正值知慕少艾的年纪,他们又是撩拨人心的好手,你可不许被他们骗了,惹怒圣人,后果不堪设想。”
裹儿:“……”这就很离谱。
韦淇见她不回答,伸手拧她的耳朵,咬牙低声叮嘱:“他们都是狐狸精,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能沉迷于美色。”
裹儿:阿娘越说越离谱了。
“我不喜欢他们那样的。”裹儿道:“我喜欢乖一点的。”
韦淇听完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将心提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以为受圣人宠爱的他们不乖吗?”
裹儿:“……”
裹儿拉着韦淇的胳膊,笑道:“我知道,我明白,阿娘不用担心。”
烛光下,裹儿美得如皓月般熠熠生辉,眉宇之间的灵动让人惊叹造化的神奇。
然而裹儿并非完美无缺,“你方正的下巴若圆润些就更好了,”韦淇又说,“幸好脸颊线条柔和,中和了下巴的冷硬。”
裹儿不知为何话题跑到容貌上了,打了哈欠说:“阿娘睡吧,明儿你还要早起送大姐出嫁呢。”
韦淇躺下后重复了一句:“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许沉迷美色,不要被狐狸精骗了。”
裹儿哭笑不得,正巧宫女端来莲子羹,韦淇没喝,裹儿倒是喝了半碗。
裹儿重新洗漱才睡下,她竟然梦到自己被十几只雪白雪白的漂亮狐狸埋了,那毛绒绒的触感令人念念不忘。
等裹儿醒来时,韦淇早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廊上的灯笼照如白昼,院外乱哄哄地人来人往。
她洗漱更衣,又被宫女喊住吃了一碗粥:“娘娘说今儿忙起来不知能不能吃上饭,让郡主吃些粥垫垫肚子。”
裹儿到纨纨房时,除了小季姜,其他姐妹都到了。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真是喝一口水的功夫也没有。
太子嫁女,嗣陈王娶妇,盛大无比。送纨纨出宫后,裹儿才得闲,匆匆吃了几口饭,辞别父母家人,又马不停蹄地回大内上课。
最近到了紧要关头,每年三月底,宫中举行考试选拔女史,侍奉圣人笔墨。
裹儿十分眼馋女史的位置。据说圣人做过太宗皇帝的侍女,侍奉左右,耳濡目染学会了帝王之道。还有传言说,圣人的帝王之道是在先帝身边学的。
总之,不管传言是真是假,裹儿希望自己能在圣人身边见识见识大小事情。
可是这考试十分难,有时一年不出一个呢。她的辞章虽有长进,但比上官婉儿之流有云泥之别,也幸好有了上官婉儿顶上草拟奏章的缺,宫中现在招的是擅长其他的女史。
裹儿苦于辞章,但算术、律令、书法、经文都不输旁人。
只是有宫女得知安乐郡主也要跟她们争夺女史之位,私下里加减些言语。
裹儿得知后,找到负责此事的库狄夫人,说:“圣人选材,不论出身,最是公正。宫女能参加,我也能参加。”
库狄夫人闻言失笑:“郡主与宫女竞争,难道不怕自己落了第?”
裹儿道:“考试又不止考文学,其他的我又不差。我有个主意,最是公平,到时圣人取何人不取何人,没有人会有异议。”
库狄夫人好奇问:“什么主意?”
裹儿笑回:“糊名与誊录。”她吐了这几个字后,就静静地等待库狄夫人回答。
库狄夫人略微思索就明白如何操作了,笑说:“这样一来就猜不到谁是谁了。只是小郡主你落了第,不许恼,也不许哭。”
裹儿灿然一笑:“我不会输给别人。”
库狄夫人揶揄:“辞章。”
裹儿闻言,立刻换上一脸要死要活的表情,苦恼道:“天下才共一石,我就是那自古及今共用一斗人中的之一啊。”
库狄夫人失笑,辞别路过裹儿时,伸手拍她的肩膀,赞道:“不愧是裹儿。”裹儿疑惑。
库狄夫人找个空子,将此事回了圣人,武瞾自然应允。
几日后,一座僻静的宫殿收拾出来,设为考场,近二百个宫女参与女史选拔,裹儿也在其中,信心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