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一滴接连一滴流到地面,不时就堆积成一小潭深浓的血水来。
摇摆的铁链击打在曹晋的身体上,血柱顺着他无法动弹的手臂流成无数条赤红的根茎。
斯须,曹晋艰难地抬起头,肮脏的发丝掩盖住他双目的全貌,然而狠戾的眸光还是透过缕缕发缝,死死瞪住景玉甯,犹如要把他咬碎一般。
“弑君之罪株连九族,皇后若当真给予了微臣选择,就不会将微臣逼向绝路!”他身体痛到极点,连吼出来的语调也极度诡异扭曲。
绝望嘶哑的声线响彻整座囚牢,事已至此,曹晋与景玉甯早已了无回旋的余地。
故此曹晋摒弃了礼仪,冲景玉甯横暴道:“您从一开始就想要我死,唯有我死了,您和皇上才动得起这片边疆之地!”
他一面嘶吼一面感受血液流失的昏郁,视线所及开始一时清明一时晦暗,曹晋屏吸一气,欲在彻底昏厥前撕破皇后伪饰险恶的真面目。
“…您以宰相之名诱我疏忽,只待我等一入境珀斯,再全然打尽。什么宫宴行刺,边界蛊毒,无非是您做的一场又一场好戏!”光柱之下,喷出的口沫伴随鲜血呈现得无比清晰。
曹晋恨至极点,口中森沉的诅咒散播出腐臭的气息:“就连,就连…沈崇元,沈将军,现今恐怕也早已不在边疆了吧。您的胆子倒是大得很,就不怕我与皇城报信联手,让你们有去无回,就死在这边疆,尸骨无存……”
他的话音越减越弱,眼前画面愈发昏沉黑暗。
而视野中央,静坐在椅子上的美人兀自抬起自己的右手,修长白皙的双指几经揉搓,捻去被适才烧灼燃起的卷宗在指尖上着染的乌灰。
良久,一道平和的声音灌进耳廓,“本宫治于大尚国,怎会忌惮一介贪官污吏。”
景玉甯拇指指甲上还染有清清淡淡的灰渍,碰在食指指节上,留下一道清浅的痕迹。
他正目瞵视曹晋穷凶极恶的神情,心下明晰而坦然。
待对方全然喧泄过后,才开口沉吟:“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曹县丞,你今日处境非是本宫要你性命,而是天要亡你。”青年言语分明,琥珀色的明眸冰冷寒青。
尔后,他再道:“不过本宫念及你为皇城殚精竭力,也不愿让你就此去死。只是若你不死,总要承受些许皮肉之迫。”
曹晋闻言,笑得讽刺凄沧,怨尤反言:“皇后,您执意将子下绝,又何曾予过我退路?”
他无比怅恨地冷睇向景玉甯,身子一倾企图抬动右手,可无论怎样施力都再无知觉。
一时心中漫溢的不解与困惑冲破云霄,他口中的血与津液混合成粘稠的液体,丝丝垂向地面。
进而激怒问向眼前之人,他如咆哮般问道:“皇后,您即便扳倒了我,将边疆这线索就此迁去了皇城,对您又有何好处?!”
锁链撞击在机关齿轮上,一声巨响使囚牢柜中摆放的其余刑具都随之发出一阵轰鸣。
……何好处。
景玉甯闭上眼,将冰如枯窖的痛色掩入眸底。
自太后李氏一党倒台后,他与赫连熵将视野放于当朝首揆景怀桑的身上。
从那时起,所有人就好像都在问他,这样做能给自己带来何种好处。
好处,好处,……好处。
景玉甯呼吸凝顿,心口犹如被烈焰火海喷发出的繁数碎屑所窒碍,压到他近似要崩毁溃散。
他不明白,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之句经百年诵传不断,朝堂却仍多是尸位素餐者。
而他作为一国皇后,为苍生、为天下人谋斗,竟会让旁人觉得无法理解。
大尚国黎民百姓,包括这天下的一概众生,分明都同他们是毫无分别的人。
可为什么,不管在皇城,还是在这些衙官权贵们的眼中,就全无多少高官能够将百姓算作自己仕途之内。
难道天下以千万计的黎民百姓,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就是一群可以忽略不计的畜生吗!
景玉甯心下无尽凄冷,沉黑的痛恨涌然而出,似津波海嗜般湮没侵袭着他全部的理智。
到最后,他没有回答曹晋。
这些人已然烂到骨子里,是说什么都无用了。
燃烧成油的蜡烛彻底化作一滩浑浊的液体。
宣纸烧过后留下缈缈余灰,随风飘入蜡油中,最后同这片微透的白色黏合凝固在一起,星星火光至此彻底熄灭了。
青年从袖口里拿出一份整洁的卷轴,平铺在肮脏的桌面上。
曹晋神情凛寒,可无奈身体动弹不得,只能用狠戾的眼睛狠狠盯着他的动作。
俄而,他听人启声道:“本宫这里,有一卷李思林的供词。”
再度说话时,景玉甯把心底藤生而起的厌恶早已掩藏于面色之下,说话时似笑非笑,让人抓不出他心中真实所想。
“供词上所记,你指使珀斯国余孽潜伏皇宫,于庆宴向皇上与本宫行刺。”青年徐缓道出他安在曹晋身上的弑君之罪。
接着又说:“还供出你利用边界征战为契机,向珀斯国与襄国贩卖人口为奴,意图霍乱边疆战事,谋取暴利,中饱私囊。”
景玉甯抬起手,指了指这份崭新的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墨字。
美人冷艳的面容在光柱外的暗影里,余乌落在幽美的轮廓上,沉浸出一片冷凝色彩。
“桩桩件件,皆可当诛。”他眸宇轻敛,慢慢打量起曹晋濒死的身态。
曹晋听完,冷笑出一声,他自知辩解无用,也晓然景玉甯这一步狠招是根本不会给他迂回的时机。
于是也不再多言,只憎恶地回问:“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认与不认,不都在皇后的一念之间?”
“您不杀我,是因还顾及着我身后的倚仗。”曹晋口吐直言,充满恶意地说:“钝刀可磨,或可换新。但新刀总要见血,您们皮肉稚嫩,还伤不起这片血腥。”
他垂落在侧的手臂稍微晃动,血柱已然干涸在肌肤表面,相比鲜血要更为黢黑。
景玉甯双眸略带凌厉,发间似剑的银簪光色凌然,他扫向曹晋,说道:“曹县丞终于可以讲明,你刺杀君王,霍乱边疆,到底倚仗为何。”
身后乌丝衬托出青年的肤色更显凝白,脸上极微的笑意被狭长的羽睫遮掩起辉光。就如淬毒的细针般密不透风。
在这阴森可怖的囚牢之内,比任何一样残忍的刑具都更要吞害人心,惨虐阴寒。
“本宫也想知晓,谁人供你倚仗。”须臾,青年沈暗的声音在室中响起,窗柩穿过的风吹动了桌上这一张成新的卷宗。
曹晋胸口的心脏沉沉跳动了几下,尔后直直坠落沉底。片刻以后,他张口道:“皇后啊,我倚仗于谁,您比我更清楚才是,难道您就非要让我捅破这一层窗纸吗?”
眼前美人的身影在视野模糊中变形成袅袅的炊烟,光暗交错,逐渐幻化出可憎魔鬼的面貌。
曹晋知道,一旦他把宰相的名字说之于口,今日便必死无疑。
可景玉甯留他活着,还亲身前来审讯,就断然不会是只为今日杀他而来。
然而既不为杀他,又苛虐他至此,曹晋实在猜不透景玉甯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故此,曹晋明晰,此刻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决定自己存活的关键。
好在,景玉甯并不着急索要他的回答,鸦雀无声中唯有滴水落地之声闻之无比清晰,在这片寂静下,曹晋被给予了充足忖量的时间。
约莫过上半晌之后,景玉甯直起身,合上了这封布满墨字的口供。
润泽的薄唇轻碰,青年说道:“本宫当然想知道,到底谁人能给予曹县丞如此大胆,敢在边疆胡作非为。”
他一面说着,一面慢慢地站起身,渡步走到曹晋的近前。
“一介县丞不足七品官,却能在边疆呼风唤雨,犹如藩王。”景玉甯抬鄂向上看去,只手碰触在锁链机关的齿轮之处。
曹晋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绷紧凝结起来,只怕景玉甯手一用力,扣下开关,将他的全身勒至崩裂万段。
只是还未待他开口言辞,就听青年幽静的声色咏诵出一句:“虽无封侯印,终有杀人刀啊。”
一股檀香忽而传入鼻尖,霎时冲淡了周遭所有的血味与臭气。
曹晋艰难地睁开双眼,低下首与景玉甯金浅的双瞳对视而上。
日光照耀在他们君臣二人的身上,曹晋遍布鞭伤的背脊被日光蕴照得炙热生疼,而青年面庞微照,连同眉宇与绒毛都宛若被着上了一笔明璨的金边,美不胜收。
“你所依仗的,是皇城和襄国。”幽淡的檀木气息从凝集到消散不过一瞬间的光景。
“本宫说错了吗?”景玉甯轻轻歪了下首,笑着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