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下喉,腥辣的痛感伴随炙火一般汹汹沸腾,从咽喉吞入腹中,一路燃烧肺腑,最后在脾胃扑撒开来,焚遍全身。
赫连熵上昂起颚首,把盏中酒猛然灌下。男人颈间青筋逐渐膨胀,凸起的喉咙上下滚动着,从近处看极具蕴藏的凶悍力量。
景玉甯睨睇向他,几度无言,他便独自扭转回心神,食下自己碗中甘甜清润的酒酿来。
圆桌上各道饭食已全数撤去,新添的玉蝶铺满了珀斯国各样甜腻五彩的小食。糕点上方点缀着几滴甜浆,底下铺有一层雪白的糖霜,似大雪中盖落的小栅,顶头添色露出如星的淡亮。
景玉甯一连被赫连熵喂下几口甜食,舌上唇间皆是浓烈的香甜气息。他生出少许顶胃的感觉,于是放下饮到一半的酒酿,转手拿过一杯清茶解味,微苦的温水冲淡了余存在口中的粘稠浓甜。
青年眉间轻皱,淡墨适宜的眉色从下至眉峰,精致得似清平绿洲。此时,美人的双眼被交加而起的甜津呛出润红,他虽喜甜,但这甜腻到刺嗓的珀斯国糕点还是让人不能全然接受。
鼻腔中甜与酒的气息相互交融充斥,景玉甯缓下气息,回过身命侍从们打开寝居间与外面阻断的隔扇门。
扇门上方由丝线轻纱编织,边缘裁纫着禽类翅膀硕大的翎毛,门开启时刮过空中,带起悬风。
萧瑟夜影眨眼间便袭入内居,糕点上洁白的糖霜由着动静扑朔落底。
珀斯国的皇宫甚少种植花果树木,嗅入鼻间的气息少有清色与鲜香,唯有幽幽缕缕的沉缎味道。陈年奇珍异兽的尸首闻之苦涩,尘土砂石燥裂零落,干涸中不掩酸辛及腥气。
可就是这样一处不及大尚国雅致,也不及襄国富饶之地,但独有一种生于凶暴之中的格韵。
珀斯国与大尚边疆,一路山不见边,漠不临尽。黄土无涯,形成一条自然而曲折的道路。
这里的人用荒凉的沧土孕育出别样的谷物蛊草,发展出不同于任何大陆的风貌及智慧。
寂寥的夜色吹起晚风,盏内摇动的烧酒掀起一段段弧状的波纹。
赫连熵站起身,渡步来到门前。他迎风拿起新添满的杯盏,垂首见一枚泛黄的枯叶落入酒面,叶身向下沉入,浸泡在浓重的汪洋中。
这枚叶片上浮有极少的泥沙,入水一冲就与酒混入在一起。男人俯瞰时,水波光影形如交缠的丝线,静悄悄地落在他的面上。
赫连熵的脸颊因酒热而有所升温,蓦然招致夜风吹袭,将他在人前无时不端起的肃冷缓缓吹散。
随之,隐于影底的思虑开始浮现而来。
“今夜的月色倒是格外明朗。”赫连熵扬起首,瞭望向暗空中凄白的轮月。
周遭繁星点点没于云端,隐约间又能感应到浩瀚的天河银潢。
“边疆少有这样的景致,想来天宫都为今宵辰光作美,你我何不也就此松弛一番?”男人回过首,瞰向身后静坐的美人。
在月色与火烛中,帝王俊色的面庞令人心触一跳。
景玉甯手指轻抬,陆齐便为他倒上一盏同赫连熵一样的透亮浓酒。他拿过即将漫溢的酒盏,从椅上站起身来。
缓步行走时,衣摆垂落在地,丝绸顺着青年修长的腿贴滑在毡毯上,带动少许的勾梭颠簸。
“陛下有此兴致,臣又怎会扫兴呢。”他止足在赫连熵的身侧,面色淡然声音轻婉地道。
赫连熵嘴角似有一点笑意,闻声便自然地稍微转身,揽过他的肩,让人完全落入自己温热的臂膀中。
他俯下首,仔细凝着景玉甯沉静的面庞。
美人鼻梁微翘,在银白的照耀下拓描出俏丽的边沿。只见他正稍稍抬起头,赏阅起这轮高空中孤色的皓月。
青年以为帝王的兴致无过是玄羽城罕见的月色,殊不知,自己身旁的男人沉色目光里,又何曾落入过月辉的余温?有的,无尽是对眼前人的沉醉痴迷罢了。
“玉甯啊,”他将人搂得更紧一些,“你总说着恭顺的话,但又口不应心。”
低哑的话语烧在耳畔,比晚霞的云且更艳更灼。景玉甯本能地侧过头欲躲,但被男人牢牢地桎梏着,是半点也躲不到哪去。
赫连熵瞳眸中幽映出水光的微亮,霸道又温柔的气息犹如将人溺毙在深不见底的渊谷:“其实在我面前,你无需掩饰的。”
他的声音仿似附有温度,将心尖上静躺的冰凌含口融化。只是景玉甯不曾察觉,纵使情意渗涌,其实男人也仍竭力克制着。
二人身穿的罗缎丝绸在晃动中泛有朦胧的光泽,一阵阵檀木静雅的香气从龙涎香的包裹中传来,虽是极为淡然,但却有微沉的分量,通过鼻尖的摄入,直往心底里去。
赫连熵的唇轻落在景玉甯半侧秀发上,感受着清凉细软的发丝刮过肌肤,带来些许痒意。
他从幼年到成年这二十多年里,从没有一个人教导过他该如何去爱人。少年的赫连熵懵懂的双眼里看到的,永远是父王与母后彼此仇恨,冤冤相报。帝后夫妻间冰冷的算计就像一把黏满了针刺的枷锁,牢牢围困住他情窦初开尚是稚嫩的心。
后来,他凭借本能,索取伤害,再悔恨祈求。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把感情里的酸甜苦辣都尝上一遍,也依旧捂不热自己情之所向的那个人。
到现在,爱意渗透入骨血,流进灵魂里。让他在滔天的□□中升腾起另一种深邃的感情来。连赫连熵自己都不由惊觉,晦暗的占有与私欲逐渐被庖代,忍让与成全渐渐大过了一切。
他不愿把眼前明耀的人囚锁在自己的身旁,只关押在一片有限的天空底下。
他想让他腾云万里,展翅高飞。
“玉甯,这世上懂你之人甚少,但我可以算是其中一个吧。”良久,赫连熵珉上青年的碧发,低语道。
漫天星辰从团团的黑云里逐渐呈现,冷清的光在此时落在二人绝世的容颜上。
景玉甯抬眸看着慢慢明亮起来的繁星,短暂静默之后,他幽淡的声音响起:“那陛下说说,您懂得臣什么?”
青年语气平缓,嗓音动听得极为舒适,只是在与今晚夜色相触时,又显得清洌而寂寥。
赫连熵从搂变换为从人身后彻底将他拥住,景玉甯手上的酒因动静泼洒出些许,盏沿被浸得湿润晶莹,浓酒洒落手指,微凉过后感到温热。
他一面想,一面交握住景玉甯的手腕,就着人染上酒香的指尖,饮下一口盏内浓烈的酒液。
“我懂你……”赫连熵盯着青年的面廓与一眨一眨的羽睫,说:“我懂你为何不愿唤我名字,只用‘陛下’一道尊称来搪塞于我。”
怀中轻盈的身形修长而挺立,像是一道旋绕在林间的柳风,可触之感之,却握不到真实的状物一般。
景玉甯少有的沉默了半晌,尔后转首斜睨向男人的位置,轻笑了一声,道:“陛下为何认为尊称会是搪塞?这实在让臣有所惶恐。”
“臣无一时半刻蔑视过君上,更无敷衍搪塞之心呀。”
美人唇角含抹淡笑美不胜收,但眸底的冰冷还是让赫连熵一眼便能捕捉到那疼痛刺骨的滋味。
赫连熵深深地回望住他,开口明言:“你不是蔑视,也不是敷衍。”他把过景玉甯的手,将杯盏里的酒又喝下半数。
男人削薄的双唇抿在沿口,旋即重重地擦过了景玉甯的手指,把人指尖上沾染的酒气也吞噬于腹。
热气伴着酒味侵袭入二人交缠的气息,赫连熵乌眸锁向眼前人,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被他紧紧地咬死:“你是恨我,是恨极了我。”
像是不曾料到男人会把这样的话说之于口,景玉甯颦起眉,目光不无锐利地向四周扫视过去,原本平静无波的眸目也终于有了几许颜色。
他们身后靡丽满载的膳桌上还摆放着诸多糕点与酒水,服侍在身边的宫人们在见到帝后有所亲昵举动时,就已极有眼力地退至到了远处。
盏中酒散发着滚烫的热度,这些都是珀斯国独产的新颖东西,糕点极为甜腻,珍酒亦是浓烈至甚。
适才用膳,赫连熵光顾着督促景玉甯进菜肴,自己反倒是没吃下多少。他处理大半日政务,一直空着腹,后又连饮异域烈酒,还是有些醉了。
不然清醒时,他是断然不会,也不敢同景玉甯言明什么。
“陛下酒醉了,这般乱言分说,臣不敢当。”景玉甯的声音骤然冷淡下来,不复先前的柔顺婉和。
青年暗含寒意的语气仿似细针扎进赫连熵的心,让他登时立起首,音调都跟着提高了些:“我怎是胡说?”
景玉甯不理会,只反问:“君王至顶,君臣有别,一道尊称,您何以为是臣对您有恨?”
这话已经预示了青年不悦的前兆,然而赫连熵正处在酒气冲冠中,一时也忘却了二人相处的迂回,固执地一再追问:“那你为何不唤我的名字?”
景玉甯淡笑了下,气息极度轻微,就连表情都未有变换。
凄淡的光铺在他的面上,眉骨向下没入阴影之中,让人抓不住丝毫原相,只徒留一道讽刺之感:“陛下名讳,臣不得轻易唤之。”
景玉甯说道:“臣感念陛下宠信,亦为此惜之。自古帝后相处,多谋略权衡,少有厚谊真情。陛下给予臣殊荣,是为夫妻和谐,平定天下。”
他字句清晰地道:“故此臣断不会行越举之事,一为祖宗规制,二为敬国朝君皇。然而陛下却言臣心中有恨,恨意为何?又岂有,岂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