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他此言,岳黎挂在面上的笑凝固了一瞬,他望进景玉甯的眼睛,声音有些冰冷地问他:“为何如此做?”说话时目光也变得审视起来。
茶水在极微的动静中晃了一下,形成一段细小的波纹在面前的盏中展开。
岳黎自然知晓景玉甯不是个会为一己之私去阻他人仕途之人,但大尚国有规定,科举三年一次,这一耽误将又是颇多周折。
王彻是他极为看好的门下学子,才学兼备、品行端正,当属志士仁人,这样的贤才他不解景玉甯为何要误他大好时光。
此刻盏中的茶大体已温,待岳黎饮下后,景玉甯再度为他斟上一盏,在茶水满至七分时怡然停下。
他握着茶壶的把手,稳当地把它放回到原位,而后正色地回答了他:“王彻今年无论是得状元也好,探花也罢,时机都不相适宜。”他直视着岳黎,“而今朝纲纷乱,臣子异心,让他这时候耳目昭彰不过是给那些人暗害的靶子。王彻是个可用之才,将来或能成为国之栋梁,正因为此,我们才更要把他用到绝佳的地方。”
听他此言,岳黎微愣须臾,这才知晓到原来景玉甯在与奸党抗争的这条路上亦是把王彻也给算了进来。
这与他原本为王彻所谋的一条学子路不同,景玉甯是要让他也走上这条为官之路,踏进到这天荆地棘中以是物尽其用。
半晌,岳黎沉道:“可你该知,这对王彻并不公平。”
景玉甯颔首,却也直言:“我知道,但你我更该明白,现下的朝廷不需要什么书生之才,更不需要一股脑儿只有热血豪气的忠贞之士。若他只有书生之见而不懂官场之道,入朝后不是默默无闻便是死路一条。”
他眸中反出荧亮的倒影,“王彻有大才,大尚国往后无论是重修为正之道,还是黎民百姓都会需要他。这样的人若如同白纸一般今年就中举为官,只会生生断了他的前路。”说着,他轻拍了下衣袖处看不见的灰尘,认真道:“我要你带着他,亲眼见识何为官场,让他眼界开拓,知晓普天之下除律法外那些潜于朝廷的规则。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让他入朝。”
岳黎听他讲完,垂眼沉默了片刻,过上许久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认同了景玉甯的这套说辞。
“你我之间,谈何怪罪。”他淡言地应出声,“既然为他定下这条路,确实该多磨合几年涨些见识。”他拿起面前的杯盏,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道:“王彻本也不是个在乎名利之人,权当是历练吧。”
景玉甯感觉得出岳黎答应得较为勉强,他掀起眼朝岳黎身上看去,见他头上那把插在发中的木簪乌黑泽亮,平整干净得犹如他素来的处世之风。
岳黎是学士出身,本该满腔理学与风雅,却被朝纲上的阴谋诡计刺伤了心、浊去了眼。越是像他们这样的清白之流,越是打心底痛恨如今腥臭的风气。
他是真心认可王彻,既而私心里也希望这些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学者能保持这份求学之心,永远不被那些腌臢与龌龊之风污了自己清朗的道。
只是……
景玉甯淡下眸色,他肩上担的已不再只有学者与贫民窟的百姓,他要负起的更是大尚国乃至整个天下。故而即便明白岳黎的所思所虑,也还是横下了心。
“那就有劳黎兄了。”他拱起手道。
岳黎也站起身,弯下腰恭敬地回礼:“皇后不必多礼,何该由我谢你才是。”
“谢?”景玉甯笑着重复起这个字,随后伸手一摆,请岳黎坐回到位置上,道:“黎兄才高胜贤,方才能得皇上看重,这些是你自己的学识与底蕴,与他人无干。”
岳黎抚平一把自己的袖子,坐回到椅子。他鬓间的发丝轻微地刮在面上,在侧光中英朗的五官显出一份温柔来。
他知道景玉甯这是理解错了,便摇了摇头,笑着没再说话。
其实他想要感谢景玉甯的事有很多,例如亲自将王彻领进岳斋私塾、冒险出宫说服他为父报仇、更有这些年间的不弃与陪伴,以及昔年里他曾独自瞒下一切,苦寻顾乙保全岳家……
这里实在有太多太多的事让他本应向景玉甯道出一个谢字,可现下话到嘴边,却又停了下来。
岳黎看着面前的人,一时间稍许惆怅。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景玉甯少年时的模样,那双明亮的眼睛与美到雌雄难辨的容颜好似就近在眼前。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清亮的声音此时在耳边响起,明艳的少年曾手握卷书,立于学堂中朗言诵说。
而后他又看清了人现在的模样,虽依旧如儿时般美貌,甚至风韵更甚,但那双浅淡的眼眸却似在冥中有了薄雾,再也不比曾经那般透亮了。
想到他们二人从同窗成莫逆,已相伴多年,有些话说与不说其实也不再明要。
半晌,他俯首敛目,再度言道:“王彻之事我自有分寸,请你放心。”
景玉甯唇角微弯,露出温和一笑:“你是我最放心不过的人。”他说完饮尽了盏中的茶水,深深地看向岳黎,沉情叹道:“得友如你,是幸也。”
岳黎也再次拱起手,声音深稳地言出了四个字:“我亦如此。”
他们相对而视,一同笑了出来。
……
景玉甯回到皇宫时,天色已将入幕黄昏。
他与岳黎攀谈颇多,从王彻之事聊到朝纲再谈到丛骓与现今的媵都。
在说到丛家二小姐一事时,岳黎留了心,特意着重描述了沉风铭如何引导丛家二小姐,以及他们利用乌阴石寻到的这一把柄。
景玉甯听着心里也有了数,他觉得赫连熵早晚会派岳黎去到媵都寻郑江河,把丛骓困死在那里。只是帝王自有他的安排,其余人即便猜了也不宜言出口。
夕阳的红霞染进政华殿中,景玉甯从辇轿里走下来,便见陆齐上到前,扶在他的侧边。
“娘娘,皇上已在后殿等候多时了,说要与您一同进膳。”他边陪景玉甯往前走着边轻声说道。
景玉甯侧首环顾了下四周,见不到想寻的人,于是眉宇微簇地问向他道:“灵儿在哪呢?”
陆齐笑着回答:“回娘娘,皇上让夏姑娘与林侍卫一同练武去了,得日落西山才能回来,“他瞅着景玉甯略愁的神色,弯下腰关切道:“娘娘是有事吗,可否让奴才代劳?”
景玉甯摇了摇首,暗自握紧了袖中的扇子,思到片晌,抬起鄂回他:“无事,陪本宫进殿吧,别让皇上等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