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入夜,赫连熵还在中殿处理政务,景玉甯先行回到寝宫歇息。
大监在戌时已回到宫中,他回来后直接来到政华殿找赫连熵。
中殿此时只有赫连熵一个人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他琢磨了下,最后还是上到前,发灰的瞳眸藏在苍眉中若隐若现,拱手:“皇上,”他唤了声,而后说道:“地牢近日多次禀报沈将军之事,他们不知圣意为何,不敢轻易对他动刑。”他小心地向上观察着圣上,音量斟酌着低了下来:“皇上您看……”
听到这个名字,赫连双眸眯起,微冷地开了口:“什么叫不知圣意?朕当时说得很清楚,沈崇元失仪庸莽,地牢该怎么罚又何须再来问朕。”
一听赫连熵口气里带了怒意,大监跪下身,衣衫的下摆铺在地上,他把浮尘放置一旁,低下头不敢抬起:“皇上息怒。”
作为知晓当时实情之人,他自然了解赫连熵为何而动怒。
照理说,地牢这番询问传到他这里本就该断了,可他后来又转念一想,觉得这日子算下来好歹也把沈崇元关了些时日,皇上若是能把气消了,早日把人放出来也好。再怎么说此人也是皇上费心提拔起来,就这样废在地牢里实在可惜了。
赫连熵掀起眼皮看向大监,见他还不起身,半晌后敲了下桌子,淡道:“又不是你有错,起来吧。”
大监叩首:“奴才谢皇上隆恩。”这才拿起浮尘从地上颤颤悠悠地站起来,重新走回赫连熵的身侧,绷上唇不再吭声。
他手里的浮尘扫在手臂上,柔顺的绒毛在他蓝黑的锦衣上白到发光,倒是比他自己的头发与胡须还要更明亮些。
赫连熵用余光睨了他一眼,也明白祁梁的心思。他在批完了的最后一本奏折后把黄本往前一放,稍微把头偏到大监站着的方向,吐出口气终于对他道了实言:“祁梁,朕这般重罚他,并非只因这厮觊觎朕的皇后。朕更气这厮做事太过疏忽,竟连自己府中潜进了太后的人都分毫不知!”
大监听到赫连熵如此说,苍老的双眼睁大了些,这下彻底明白了这整回事。
赫连熵从当日湘贵妃带着沈将军府的侍女来政华殿大闹时,就猜到那侍女是太后收买的人。所以他才怒意不减,不仅杀了侍女与之全族,也头一次在皇宫中亲自重罚了湘容。
其实大监在那一晚见赫连熵对湘容的态度也感到有些惊异。
湘容是赫连熵从小就喜欢的人,这些年她无论在宫中有多嚣张跋扈、不敬太后,他也都是能护就护。可为何这次却是连面上都做得这般绝情?
若说是因为赫连熵喜爱上了景玉甯,大监暗自里揣摩,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又觉得赫连熵该不至于此。
他是先帝的旧人,算是看着赫连熵长大的,自是领略过此年轻君王的格局之大。这位坐拥九州的皇帝眼里其实容得下后宫争风吃醋的那点风沙,也容得下那些为他所用的贪官恶犬讨食去吃。
但他容不下后宫里的争斗影响到他在前朝的政局,也绝容不下放出去的恶犬把爪牙朝着主子伸出来。
赫连熵好歹与湘容在一起多年,看得清这女人不过是傻而任性,她的眼界只关乎后宫那点是非与帝王的宠爱,对于与太后合作,也只看得到景玉甯失宠后自己或将复宠。
可太后的谋算却远不止于此,她把湘容当成刺向景玉甯的刀子,而当这把刀在刺穿了景玉甯以后,下一刻就是冲向他而来。
对于母亲的刺刃,赫连熵与景玉甯对景怀桑父子间的惆怅不同,他早在这些年里亲眼所见李党之恶势,被夺权消磨的漫长数年中他的心早已从悲伤沦至麻木。如今即便要与亲生母亲兵戈相向,也不会再有那些无谓的心软与哀痛。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这一生估计都该是与□□与天下之权衡间孤军奋战,却不料上天会把景玉甯带到他的面前。
从第一次在福禄宫听他讲述民间疾苦,再到后来种种,赫连熵惊艳地发现景玉甯与他的志向是何其相似,才华与品界又是何般志同道合。
故而从那时起,他蓦然在一天无比坚毅地决定了一个信念:
景玉甯是上天赐给他的宝物,他要把人攥在手里、绑在身边,过上一辈子。
金皮的奏折在空桌上有些凌乱地码放着,先前被景玉甯拿给他摘定的那一批正整齐地罗在龙桌的一个角上,是人临走前亲自给他规整收拾的。
大监眼里有活儿,这便上前把这些奏折都整理了起来。待桌面上都干净了,他弯下了腰,接着方才的话头道:“奴才适才不着分寸多了言,凡请皇上恕罪。”
赫连熵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薄唇未动。他从龙椅上站起身,桌上黄花梨木琢雕的漏空烛灯里的火苗随着他的动静稍稍晃动了几下。他拿起大监递上来的布帕擦了下手,随后抬步往殿门走去。
对于沈崇元,他当日确是醋意大发才龙颜大怒,但这盛怒之中也有愤恨其的怠忽大意。
沈崇元只顾着掩藏自己对景玉甯的那点心思,却是使太后寻到了可乘之机,至此差点害得景玉甯清誉受损再身置险境。
此人对景玉甯爱慕太过鸠拙,一旦出了岔子他死不足惜,却会把景玉甯也连累进去。
何况,他一想到沈崇元当年到底是为何才接下出征之命,心里就泛起酸涩与不快。
景玉甯是他的人,即便沈崇元比他更早遇见、也比他爱得更久,可他与景玉甯才是真正过了三书六礼的夫妻,对于除他以外的男人敢对景玉甯抱有这样的肖想,他恨不得把这些大胆狂徒统统给杀了。
半晌,他走到殿门拂了下袖子,感觉今日夜风尤为阴凉,刚一迈出门槛就来了冷意,于是他想起什么,侧过身问向跟在身后不远处的大监:“皇后今日用橐奶了吗?”
大监上前几步,弯下腰答:“回皇上,天儿一入黑御膳房就给皇后娘娘送过去了。”
赫连熵点头,这才背过手,在这风中淡然地吩咐道:“明日告诉地牢,每日依律训诫,不许苛暴也不许照顾。”
大监再度弯下身,捋了把被风刮起的浮尘,应:“是,奴才领命。”
石子路沿边燃着无数盏橙色的烛火,赫连熵走在上面被烛火的光照到衣袍,晚间看起来仿若一条金龙浮游于深海之中。
大监拿过门口侍卫点燃的烛灯笼,站在赫连熵的侧后方向前伸起胳膊,举着灯笼帮他照亮前方的路。
赫连熵避开了他伸来的手,自己向前就这么走着。
他迈开步时瞥了眼大监举着半截的灯笼,倒真是亮。只是这些火光照得再亮堂,也终是暖不起这萧瑟的夜与潮凉的风。
他往寝宫的方向走着,大监就这么跟着他,路上与他说了些司礼监的事,随后再没提及过任何有关沈崇元的话。
那日赫连熵以庸莽之罪押沈崇元入大牢其实就留了心眼,此罪名说大可大,说小也小,尺度全然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估计还会把沈崇元再关一阵,等到该让他做事时,自会把人再放出来。
只是现在,赫连熵心头的这把火没燃尽,他就还得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