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陆齐和夏灵一同进入西偏殿的寝屋中按时把景玉甯唤醒。
进入正殿时陆齐和夏灵正走在一起,没能仔细观察房中有何不同。
不过景玉甯醒来后晨起的一应事宜一直都是由夏灵服侍,他的寝屋并不大,几个宫人端着盆与水往里一站顿时就显得很是拥挤。陆齐便先退了出来,他如同每日晨时所做的一样,安静地在主殿等待景玉甯起来。
他站在往常等候的地方,眼睛寻找着昨日掩藏手镯的那个石花瓶的位置。
然而,他发现理应摆在那个位置的花瓶却不见了!
陆齐赶紧睁大眼睛左右寻找,查看各个角落,却都是没有。
他抿紧嘴唇,看向主桌,竟发现花瓶被摆在了主桌的旁边,很是显眼。
看到桌上空荡荡的,他稍微松了口气。
可就在下一秒,陆齐转过头无意间瞥见立于主殿门口的长型装饰桌,桌上正中间正明晃晃地摆着湘贵妃给他的那枚手镯。
他瞬间杵在原地。
寒意攀升至全身。
他满脑开始飞速思考:景玉甯既然发现了,为什么没有直接把他前发落,还用这种方式让他自己看到?
他攥起拳死死盯着长桌上极其显眼的手镯,猜测着景玉甯此番作为的种种原因,刹时额间汗流雨下。
……
半个时辰不到,景玉甯打理完毕便从内室寝屋中走了出来。
他穿戴整齐雅致,一身雪白素衣显得身材修长若仙。墨色的头发利落地梳成一个高马尾,飘逸的黑丝整齐地散在后背,实在是赏心悦目。
让陆齐意外的是景玉甯并未给他一个眼神,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神情淡然平静,与往常一样在夏灵的陪同下一起走到偏殿的餐桌,端庄地地坐到椅上,随后拿起筷子,开始食用早膳。
一切举止都与往常一样形如流水。
唯一不同的是,景玉甯在更衣时酌夏灵唤来了一个被他安排在远处、从不近身服侍他的宫女进到寝屋中为他更衣,而那个宫女是在太后发落了大批湘贵妃的人后唯一被景玉甯留下的一个。
陆齐规矩地站在景玉甯旁边服侍,二人从晨起便无任何言语。
陆齐一直紧绷着等待景玉甯开口,可主子却一直不发话,在这种情况下,他本就心虚作祟,自是不敢主动挑起话头。
直到时辰步入上午,夏灵面色焦急地从外面跑回西偏殿,直冲到景玉甯跟前道:
“少爷,湘贵妃率着一群霜月宫的人朝咱们坤明宫来了!”
景玉甯闻言后神态平淡看起来毫不意外,就如同早就知道了一般对夏灵回道:“知道了,让她们过来吧。”
陆齐这一早对景玉甯的表情观察得细致入微,所以他知道景玉甯此刻的确如同面上的淡定一样,内心对湘容的到来并无惊讶。以他的聪明,可能从昨日知晓他做的事后就已经猜到将会发生的事情了。
夏灵报信后很快,湘容就带着身后许多人径直地闯进西偏殿。她身着华贵无匹的红色盛装,满头金簪发饰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景玉甯从容地看着她逐渐走上前,直到停在自己面前。
他抬起头看向湘容,依旧保持着坐在木椅上的休暇坐姿,开口问道:
“湘贵妃来本宫这里有何贵干?”
湘容眯起眼打量着景玉甯,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确生得极美,从骨子里透出的优雅纯净是她无论怎样模仿都达不到的高度。
她在心中泛起些许苦意,她和景玉甯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从性格到气质都有着极大的差异。
可她却不得不磨灭自己的特性,在每个举止投足间都要斟酌思量着对方的形象,然后硬着头皮在赫连熵面前加以仿照。
宫里人都以为自己这个贵妃足足压在皇后之上,可唯有她自己清楚,她没有任何一日不是活在面前这个男人的阴影之中。
多年压抑的恨意与嫉妒在看到景玉甯的瞬间,化作了无尽的恶意与邪念。
湘容眸光冰寒,冷笑着开口:
“臣妾昨日丢失了一枚价值不菲的手镯,有人看见在娘娘这里。臣妾本也不敢叨扰,可那原是皇上在册封臣妾时亲自为臣妾戴上的,镶金面还专门刻了臣妾的名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故而臣妾不得不前来坤明宫找娘娘讨回。”
景玉甯微一挑眉,像是思索了一会儿后答道:“本宫不知你所言的手镯是何模样,自也不会费心思拿这种东西,既是皇上亲赏,贵妃该更加爱惜。”
湘容下巴微抬,声音妩媚中透着谁都能听得出的讽刺:“娘娘教训得是,臣妾正因为爱惜有加才会即刻就发现手镯不见了,臣妾当然不敢怀疑是娘娘盗取的,但是……”她走上前,对景玉甯轻声说道:“但坤明宫人多,想必娘娘一时也管不过来,兴许是哪个贱婢手脚不干净也说不定呢。”
说完,她向后退一步,欠下身道:“臣妾想在坤明宫好好找一找,还请娘娘准许。”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湘容此行的用意。
夏灵立马瞪起眼大声道:“你想搜宫?”她上前右臂一伸把坐在椅上的景玉甯护在身后,声音里带着怒不可竭的愤意:“区区贵妃也敢来搜皇后的宫,你未免太以下犯上了吧!”
想到湘容这个贱女人大婚时与赫连熵对少爷的所作所为,夏灵恨不得现在就撕了她的皮。
湘容瞥了一眼夏灵,然后冷笑一声稍仰起头根本不去看她,以高傲的姿态表达着自己不屑与她说话。
杞鸢看此状况也立马站了出来回击:“既然皇后娘娘没拿,那就不怕我们进去找一找,如果没有,岂不皆大欢喜,你如此阻拦可是心虚了?”
“你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一个破手镯而已整得跟谁稀罕似的,我家少爷在景府什么没有?他的每样东西都能贵到把你们全身上下佩戴的所有首饰都卖了也买不起!”
杞鸢代表着贵妃,自然也不甘示弱,于是和夏灵正面吵了起来:“你竟敢如此诋毁皇上御赐之物,此乃大不敬!宰相府的下人如此不知礼数,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对该讲理的人自然讲理,至于你们嘛,不配!”
“你一个下人算什么东西,也敢冲撞贵妃娘娘,等娘娘告诉皇上,你肯定死无全尸,我就等着的。”
“有本事你现在就去告啊,我最看不起私下里龌龊事做尽,转头就跑男人怀里哭唧唧的女人了,我呸!”
“你!!宰相府之人当真毫无教养!”
景玉甯皱起眉,他不爱听她们在这夹枪带棒地吵来吵去。
于是伸手拍了拍夏灵,道:“罢了。”
随后他掀起眼皮,直视湘容,淡道:“你们进去查吧。”
“少爷!”夏灵气得直跺脚。
景玉甯自从嫁过来,当这个皇后已经当得够憋屈了,现在还要被贵妃明着欺辱,他们又不欠赫连皇室,凭什么受这委屈?
只是景玉甯对她摇了摇头,小声劝了句“别闹”,随后毫不为难地同意了贵妃带众多宫人进到西偏殿内四处搜索,仿佛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计较的大事。
陆齐一直站在景玉甯的旁边,他全程保持着沉默,只细细地观察景玉甯与湘容双方的动静。
从他看到长桌上手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湘容此计已经输了。
景玉甯实在太过精明,哪是湘容能算计得了的。
湘容如此大肆搜宫显然不是专程为了栽赃他偷盗手镯而来。
一个手镯,即便景玉甯真的偷了,最后被她们找出来,他也能有很多合理的解释,比如把责任推给宫人上,摘清自己,能自圆其说的理由太多,而且人又不傻,一个大男人偷女人用的手镯做什么?
贵妃现在这么做,分明是在借手镯“丢失”的由头,在坤明宫搜寻其他什么别的东西。
一炷香后霜月宫的侍女从西偏殿出来小声道:“娘娘没有啊。”
“再找。”湘容语气加重。
她暗自较着劲,美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室内来来往往搜查的宫人。
一定在,她想。
景玉甯能嫁给赫连熵就是为了赴他们幼时之约,那个信物他肯定带来了皇宫,她必须得将它拿到手。
若这次她搜不到,那从此以后只要景玉甯在一日,她就只能一直悬着心,余生都了无安宁。
可将近搜寻了一个多时辰,最后杞鸢从屋中走出来,她双手空空地对湘容摇了摇头:“娘娘奴婢都找过了,什么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湘容暗暗咬牙,她狠戾地看向杞鸢,压低声音问她:“当真所有位置和角落都找过了?若是疏漏了任何一处,本宫连你也不会放过!”
杞鸢被威慑起一身冷汗,她咽了口喉间的唾液,郑重地小声道:“娘娘,奴婢用自己的性命发誓,屋内真的什么都没有,就连娘娘您的那个镯子,也没能找到。”
听言,湘容转头狠狠看向陆齐,随后意识到不妥又赶紧收回了视线,看着眼前的屋子一言不发。
陆齐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吭声,他在袖中紧紧捏着那枚手镯。他现在完全确定了湘贵妃索要搜寻之物并非此镯子,而是昨日询问他的那些属于景玉甯的贴身之物。
他无意识地看向了景玉甯,而景玉甯就像是能敏锐地感受到他的视线般,也抬起眸,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然而,就此一眼。
让陆齐险些没双膝一软跪在当场。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什么都想明白了。
那日景玉甯莫名的一句“也不知那棵快枯萎的巨树以后还会不会活过来。”
以及他问埋的包裹是什么时,景玉甯却垂下眼说:“你们无需知道。”
他终于明白了景玉甯言下之意“你们”到底意指什么。
那埋在树下的包裹才是湘贵妃急于所寻之物。
那一日,景玉甯拆穿了自己是湘贵妃的人,然后却又不避讳地转而命夏灵拿来包袱进行掩埋,可在打开包裹时又让他适时回避。
陆齐一直搞不懂他为何要这么做,如今他才彻底想通景玉甯是故意制造这种让人摸不准的状况,从而考验他在无法轻举妄动的前提下能对湘容有多忠心,以及会背叛自己到哪个地步。
景玉甯早在入宫的第一日就布下此局,只待自己与湘容咬上钩。
陆齐不自觉地有些发抖,耳边能听到自己的细微的磨牙声。
他原以为景玉甯城府颇深极具聪颖,可在今时今日,他才深刻地体会到这位年轻皇后的心智到底有多么恐怖。
陆齐的后背被冷汗浸湿,看向景玉甯的目光中满是无以言喻的畏惧。
他嘴角微颤,在恐惧的恍惚度过了很长时间,久到湘容和一众人都离开了坤明宫,他才逐渐回过神来。
陆齐再次看向景玉甯,只见他正在不轻不重地训斥着夏灵的口不择言。小姑娘撅着嘴挨训,没训够半柱香,景玉甯便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让她回房思过去了。
陆齐重重地叹出口气,他闭上眼放弃了挣扎。
这个人,他此生都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