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璟,寓意光明灿烂吉祥如意,我出生时,父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表达他们对我的期望和祝福。
我本以为我也可以像这个字一样度过我的一生,但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我太天真了。
那天变故来的太快,很多人来不及撤离便惨死在蛮人的屠刀下,其中包括我父母。
我藏在他们的尸身下,这才逃过一劫。从尸体下爬出来时,天边残阳似血,城内横尸满地。
蛮人走了,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还会有更多地方像柳城这样。
我开始逃跑,跑到夜幕降临,准备一个人在城外的密林里熬过漫漫长夜。
但我没跑多久就遇到一只妖,那只妖正在喝人血,那人被咬断气了,脖子歪着,鲜血从脖颈处流出来。
他发现了我,我撒腿就跑,可凡人之躯哪能跑得过妖?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眼前却剑光一闪,那只妖便顷刻间化成灰烬。
一个修士救了我。
他一路上对我照顾有加,我问他名字他不肯告诉我,我说我想学剑术,他说他剑术不好,我可以向他朋友学。
我说好,然后他带着我去见了他的朋友,但我没想到他朋友会是一只妖。
我和他初次见面,他问我怕不怕他,我说不怕,心里想着大不了以后你敢杀我我就拉你一起死,但我的想法被看出来了,他说八面玲珑才是顶级猎人该有的模样,我记住了。
修士走了,留我和一只妖生活在一起。
我怕他在饭里下毒,每次都吃很少,直到某天他说我还不够他塞牙缝,饭里没毒。
我仔细想了想,若他要害我,倒也不用这么麻烦,直接杀了我便是,反正没人看得见,这么一想,我开始正常吃饭了。
但他居然说我还不够他塞牙缝,我长得很像什么营养不良的豆芽菜么?
又过了一个月,他开始教我识字学剑。
那年我七岁。
我小时候很皮,问题也多。
总围着他问一堆问题,他有时笑而不答,有时会为我解释,但更多时候是面无表情的给我讲道理,像我在柳城那个学堂的授课先生。
小孩子爱玩是天性,他从不反对。我并不是每天练剑,不练的时候就在院子里玩。
有一块空地种了好多花,那种花从我见到的第一眼到现在都开着,花期好长好长。
我从未见过这么奇特的花,突发奇想就要摘下来看看,但我不仅没摘下来,还惹到了当时正在花上采蜜的蜜蜂,然后就被蛰了。
他给我上药,我不服,撅着嘴。
他笑起来:“你和一朵花较什么劲?”
“我只是想看看我把它摘下来它会不会败掉。”
“不会的。”他摇头,“这种花叫百年春,花期有一百年,而且不到时间你把它摘下来它也会开着。”
“你喜欢这种花?”我问他。
“我母亲喜欢。”
他说话时眸光闪动,我猜他一定是想他的亲人了。
“我能摘一朵么?”我又问,“我屋里有个空瓶子,我想把花插上面。”
“这花不是人能摘的。”
“那算了。”我有些失落。
但我没想到,那天晚上,我房间的空瓶子里居然多了好几朵花。
百年春的花瓣洁白如玉,月光照在上面,像是在发光,淡黄的花蕊顶端有一层细绒,手指轻轻一碰,能沾到好多鹅黄色的花粉。
那朵花一直在我房间开着,后来我搬到将军府,把它连瓶带花一并搬了过去。
闲暇时他会给我讲好多故事,故事发生在不同的地点,每一个地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那个救过我的修士寄来一封信,他会给我读信。有时他不读,我就缠着他让他读,他拗不过我,只能读信。
他是妖,但又很细心,可他却永远是一副淡然的样子,甚至很少生气。
外面传来蛮人又侵吞哪片土地,杀了多少人的消息时,我会替那些逝去的人感到惋惜。
我觉得他也会,毕竟那些人是无辜的,可是没有,我没有见过一次。
我想不明白。
一只生活中对我一个人类处处体贴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妖,又能冷漠到哪里去?
但他从来没表露过什么情绪,只是偶尔笑笑。我曾期待他会悲伤,但是从七岁到我死去,他一次都没有。
我觉得他不该这样。
情感是生物共同的本能,妖与人之间不过是种类不同、寿数不同罢了,本能还是共通的。
但为什么他会是这样?
我试着寻找答案,可惜我并未从他身上看到过任何可以得出答案的举动。
他永远都是一副淡然从容无喜无悲的样子,他不会长大,也不会老去,只有年龄在默默增加——时间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这是我寻找答案未果后得出的结论。
我不甘心,在某个寒冷的冬夜,围在炉边看他拨弄炭火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总是一副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你以前也这样么?你的过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拨弄炭火的手微顿,摇曳的烛火散发出昏黄温和的光,为他的侧脸平添了几分柔和。
他继续手中的动作,对我的三连问置之不理,只说了一句:“阿璟,我以前就这样,现在也这样,未来还会这样,你不要对我会改变抱有期待。”
我很失望,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因为我想从中窥见一丝缘由,可是没有,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我不信他不会变。
那年我十岁。
2.
我想让他改变,我试着接近他,故意逗他笑,但他只是勾起嘴角,笑的很浅,然后脸上就再无表情。
我和他说战争,他会很客观的评价,甚至会教我用兵之道,为我剖析战局,但依旧面无表情。
“你能不能有点表情变化?”我急了,我说得口干舌燥他都不会有一丁点表情。
他将倒好的热水递给我,问了一句:“你说大半天就是为了这个?”
“不然我来干什么?”
“我以为你来找我学兵法。”
我:“……”
为什么他会觉得我是为了这个,我像什么特别爱学习的人么?
我黑着脸,他却笑了:“逗你的,都说了不要对我会改变抱有期待。你也该学这些了,将来上了战场,要用到的。”
“我都不知道你还懂这个。”我把喝空的茶盏递给他,“你也打过仗?”
他接过茶盏,刚才还笑吟吟的脸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说:“我是一只为战而生的妖。”
“那你一定经常打仗。”
“没有。”他摇头,“我只打过一次。”
“你这么懂用兵之道,一定赢了。”
他呷了一口茶,点头说:“我确实赢了。”
“首战告捷,你的父母一定很开心。”
“嗯,他们很开心。”他依旧面无表情。
我也替他开心,但又有些替他难过:“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他们都不来看你么?”
一句无心之言,让他放下茶盏的手顿在半空,片刻后,他放下茶盏,抚摸我的脑袋:“我也想让他们来看我啊……”
我的心猛的一抽,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赶忙道歉,他却说没关系,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我借口天太晚了想回房睡觉,他说好。
那晚我根本没睡着,我第一次体会到心痛的感觉。
他匿于凡尘烟火这么久,却没一个亲人来看他。
他活了这么久,想来已经成家立业,之前一定是儿女双全父母安康的生活,只不过被战争毁了,自己也变成如今的模样。
我替他悲伤,但我依旧像以前一样,除了练剑,便是整日围着他喋喋不休。
从十岁到十三岁,整整三年,我没改变他,自己倒先变了。
我发现好像喜欢上他了,又好像但单纯的依赖他,我努力确定我对他的感情是亲情还是什么别的感情。
我想让他一直陪着我,但以师徒关系也能陪着我,为何非得是以夫妻的关系呢?
直到十三岁那年开春,河边的柳树抽出新芽时,我看到一对老夫妻有说有笑的坐在树下,我确定了,我喜欢他。
我不想以师徒的方式和他在一起,我想让他做我的妻,我要的是夫妻白首不相离,而不是师徒之间那种仅限于传道授业的陪伴。
可我为什么会喜欢他?
我想知道答案。
那年春天特别暖和,燕子早早衔来软泥筑巢,我们住的地方也有燕子窝,可惜一场风雨让燕子窝掉了下来。
雨过天晴,我想让他带我去钓鱼,出了门,我还未开口,就见他用妖力将燕子窝重新放了回去。
窝里一群叽叽喳喳的小乳燕羽翼未丰,张着嘴要吃的,他刚把窝放回去,燕妈妈就飞回来了。
乳燕不再吵闹,安静的等燕妈妈投喂。
我忽然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他了。
他向来细腻,会在我吃完药给我一块糖;看到我练剑受伤会把药送到我房间;会在我围着他喋喋不休时为我倒水润喉。
他曾问过我的生日,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他却记得很清楚。
我从来不会主动让他给我过生日,我觉得没必要,而且会麻烦他,但他总会在我生日那天为我煮一碗面。
他会做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并闭口不提,或许是他觉得这没什么可说的。
我习惯了他做这些事,也喜欢他在这些小事上的体贴。
他内心其实很温柔,只是经历的多了,所以对什么都淡然无波了。
我喜欢这样的他,但我不能告诉他。
他一定会说他是妖,而且他这种性格的人也不少,我没必要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可以去找一个人。
可我为什么要找别人?
我首先喜欢他,其次是他这种性格,最后才是他这种性格的妖。
他永远在第一位。
人有很多,妖也有很多,但他只有一个。
所以我没告诉他。
我把这件事藏了很久,久到后来我忘了已经过去多少个月圆月缺,我才敢告诉他。
那年我十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也正是那一年,少时心动,此后便是一生。
直到我死,我都觉得自己很幸运。
这世间爱而不得的人多了去,婚前恩爱婚后鸡飞狗跳的也不在少数。
我很幸运,我不仅得到了所爱,婚后甚至没有过任何争执。我们的生活很平淡,我想要的就是这种日子。
3.
转眼又是一年,我十四岁了。
那日我正在屋里练字,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姑娘递给他一封信。
那姑娘穿着打扮像极了当年救我的修士,我猜这姑娘应该是他的同门师妹。
她似乎很悲伤,应该是出了什么事。等那姑娘走了,我去找他,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不料刚进门就看到他正要把手伸进火堆里。
我赶忙上前抓住他的手,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疯了?”
他抬头,扫了我一眼便抽回手,说:“这火伤不了我。”
是了,我差点忘了他是妖,又怎会被普通的凡火伤到。
但我依旧皱着眉,我还是怕他受伤。
他没再看我,将目光落到火堆里,等火舌吞没最后的纸张后,收起桌上尚未雕完的扇坠就要走。
“罢了,人走茶凉,留个物什倒会给自己徒增悲伤,随他去了更好。”
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
我明白,救我的修士死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漫无边际的悲哀和感伤。
他与那个修士相识一场,如今朋友离世,他居然没有一丝悲伤。
我害怕,我真的很希望他可以有别样的情感。
我喜欢他,但我没有告诉他。
我希望若是将来我死了,我喜欢的人愿意为我哭一场,他会悲伤,而不是像现在这么司空见惯,说什么人走茶凉,然后将我的遗物毫无保留的毁掉,说随我去了更好。
我真的好害怕。
我问他:“如果我也死了,你也会这样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