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房门重新闭合,隔出一方逼仄而安全的空间,门外有重兵把手。
“珊珊——”韩弋刚吐出两个字,衣领再次给马霜痕薅住,指尖几乎戳到他的鼻尖。
“在外面别叫我名字。”马霜痕严厉警告,不由自主抡拳。
韩弋抬手格挡,想象中的铁拳并没落下,苦着脸哀求道:“他们拉我来的,说是换个地方唱歌,哪知道——珊、我真的是第一次来!”
如果他的女朋友是其他职业的普通女孩,说不定卖惨就生效了,可惜碰上刑警预备役。
马霜痕现在出拳铁定能打残他,冷笑:“每一个嫌犯没落网就觉得自己没做错,被抓都说自己是第一次。”
韩弋百口莫辩,“我也没点上……”
马霜痕:“我要是不在,你都摸上了。”
那双小鹿眼汪汪盈盈,以前装了多少无辜与单纯,现在就载了多少慌乱与无措。
每一个心性不坏的人踏出第一步都是愧疚感与新鲜感并存,然后新鲜感战胜愧疚感,有了第一次就有后面的无数次。
马霜痕的心揪成皱皱的一团,失望的不仅是他的行为,更在他的事后弥补。韩弋本来就不擅长漂亮话,全凭一副真心追求多年,才撼动了她的防卫。如今真心裂开一条岌岌可危的裂缝。
“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韩弋的手盖上她的之前,马霜痕松开了。
马霜痕深深换一口气,空气不流通,窒息感侵袭身心,她越发疲惫。
笃笃笃。
外面敲门三声,不耐烦与警告共存。
五分钟快用完了。
马霜痕气不打一处来,仍留了情面,打他脸上的两巴掌只用了手背,警告多于泄愤。
“回去把半年内所有无删版账单发我邮箱,微信、支付宝、银行卡流水都要。我看情况要不要原谅你。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我在这里没见过你,你在这里也没见过我。听明白了没?”
韩弋点头如捣蒜,岂会不珍惜一线生机。
马霜痕吩咐:“我先出去,你数到十自己走。”
笃笃。
马霜痕轻敲两下。
笃笃。
温赛飞回应同样的节奏,然后替她拉开门。
说来奇妙,他们没有排练过这一节,竟然莫名读懂了彼此的信号。
“搞定。”
马霜痕低声一句,情不自禁又双手合十,朝温赛飞佛了佛,当他是神圣的看门石狮。然后,打开对讲机,埋头溜之大吉。
韩弋心跳紊乱,起码平复了一分钟才抹着额角细汗走出工具房。
离开水色他乡的路比开始轻松,不能说没有失望,轻松定然比之更多。就连路上有个高大英俊的保安跟他点头致意,韩弋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纸醉金迷的水色他乡,果然连保安都是绝色。
马霜痕回到“双双燕”包厢,替韩弋传话,说他肚子不舒服回去了。
三个医生师兄直骂韩弋孬种,还怕被他的警察女友扫黄么。少一个人并不影响老螵虫们的兴致,各种大尺度毁三观的助兴游戏层出不穷。马霜痕总忍不住代入韩弋,心口堵着一团湿棉花,呕不出,咽不下。
凌晨两点,水色他乡进入打烊阶段。
这一群医生玩够了,没有邀请小姐们出去“吃宵夜”——就是升级全套服务的暗语,费用另算——一个个由小姐和鸡头搀扶着出去打车。也许回家闷头大睡,也许找个足疗店按摩第三只脚。
马霜痕收拾完包厢,下工已经凌晨三点。
宿舍区茶水间的破沙发上,有个人折叠了也藏不住腿长,路过的男男女女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女的垂涎,男的嫉妒。
马霜痕过去挨着温赛飞坐下,多少驱散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潜入水色他乡第一天,跟敌军还没建立信任感,除了刷新三观,收获寥寥,连哈欠也没有。
温赛飞示意不远处的饮料贩售机,“要喝点什么?”
马霜痕往靠背上支着脑袋,眼神交替落在温赛飞和贩售机之间,有些飘忽,“你问我?”
横竖温赛飞都算领导,大头虾何德何能让小飞哥伺候?
马霜痕打工魂觉醒,立刻坐直,“你要喝什么,我去买。”
温赛飞横她一眼,人高腿长,早走到半路。
哦,现在他的角色是她的男朋友。
“冰糖雪梨,谢谢。”马霜痕长长叹气,本来面对温赛飞就有些糊涂,时常理不清故友与领导的界限,现在又多一层假男友的身份,既要亲近又要疏远,魂魄快要有丝分裂了。
温赛飞扫了一瓶冰糖雪梨和一瓶茉莉绿茶,黄瓶子直接扔给她,小教训似的:“以后谢谢免了。”
“好的,男朋友。”马霜痕近似自我催眠,早点进入角色,有谁家小情侣客客气气,又不是老外。
这么平白强调,反而更微妙。
马霜痕没敢看温赛飞,拧开瓶盖喝一口,掏出队里特配的手机,适应一下。
身旁沙发凹陷,温赛飞坐回原位,刚才她拿捏的距离,他依旧保持,不近不远。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马霜痕打横了手机放大了逐项细看。韩弋并非全然无辜,刚才来水色他乡的打车费是他扫的。就算站到前台,四个人上万消费,早该醒悟不是普通KTV。一路过来,他有无数次机会拒绝,但他没有。
医生玩得花,马霜痕早有耳闻,只是低估了人性,高估了韩弋。
耳旁冷不丁飘来一句:“谁的账单?”
马霜痕扭头看向声源,眼神有点空洞。
温赛飞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一瞬,仿佛放大了她的难堪。他识趣挪开眼,搭在膝头的手无奈拍了拍。
“想分直接分,有什么好查的,又不是打离婚官司要证据。万一查到你又不愿意分,多尴尬。”
马霜痕:“查到肯定分。”
温赛飞:“未必。”
马霜痕继续跟账单较劲,屏幕小得像故意作对,熬夜也加重重影,越看越心烦意乱。
温赛飞:“扫黄抓奸在床都能说盖被子纯聊天。”
实习时马霜痕扫过黄,只是没想那么快扫到男朋友。
她撅嘴,“总要死得明明白白。”
“死什么死,”温赛飞放轻声音,带着莫名的柔情,“这叫放生。”
“我快要比放生的王八还绿了,”铁汉安慰剂有一点效用,但马霜痕一口气还是没完全顺畅,“你被绿过吗?你们男人是不是觉得来这种地方不算出|轨?”
温赛飞冷笑,“其他男人犯的错,你要枪毙我?”
马霜痕意识到失态,改口:“对不起。”
温赛飞出其不意夺了她手机,熄屏,塞回她豁开的口袋,“别看了,傻子才拿别人的错误承认自己,早点睡觉。”
马霜痕往膝头支肘,捧着双颊苦恼道:“睡不着。”
本来每年的一月就入睡困难,现在又摊上感情问题,哪怕冰糖雪梨的糖分,都无法平息她的烦躁。
噔、噔、噔。
高跟鞋声音晃晃悠悠。
茶水间区别于走廊,没铺设静音毯,普通瓷砖方便清理。
庞秋怡扶着贩售机,偷瞥他们一眼,机器的白光将她一张脸打得惨白无比。她仍是没穿内|衣,两颗尖尖顶得奇高,骚气十足。
马霜痕闻声而醒,双目炯炯盯着目标人物。
身为同胞,马霜痕旋即读懂她的眼神。
尚涛有一点可能说错了,贴身跟踪小姐,可能男同志比女同志更合适,舍身为公,一招美男计即可放倒。
马霜痕没来由一阵反胃,丢下一句“我去睡了”,脚底抹油溜走,大头虾又落下了一瓶冰糖雪梨。
在庞秋怡眼里,这个新来的公主简直有割肉同享的傻气,大半夜竟然丢男朋友一个人在这里喂狼。
这个男人姿色堪比头牌男公关,不对,当男模都够用,当保安实属大材小用,唯一的缺点就是没钱。不过庞秋怡不缺钱,她们小姐收入多,除了陪酒的台费,出去“吃宵夜”的费用水色他乡管不着。每个月除了固定的美容整型费用,受够男人蹂|躏的小姐会花钱找鸭子享受服务。
“女朋友跟你吵架了?”
庞秋怡扭着软腰款款走近,带来一股浓烈的酒味,若不是隔着一瓶喝一半的冰糖雪梨,就要黏到温赛飞身上了。
温赛飞冷冷睨了庞秋怡一眼,掏出烟点上,就是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漠,区别于一脸急色的男客,把庞秋怡迷得神魂颠倒。
“女人嘛,都是要哄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多年烟酒侵蚀,庞秋怡一副嗓子夹得再用力,娇媚中仍不掩沙哑,在闹哄哄的包厢里不明显,安静时无处可藏。
温赛飞一口烟徐徐而出,没避开庞秋怡的脸,朦胧成一块盾牌。
“有事?”
这点小伎俩庞秋怡根本不在意,比起变态男客,温赛飞都算不上恶劣。
“帅哥,也给我一根烟。你叫唐什么来着?”
温赛飞不为所动,外套早遮住了工作服的铭牌。
庞秋怡没有知难而退,自己掏出烟盒倒出一根,夹在美甲妖娆的手上,使出待客的奇技淫巧,欠身要凑他的烟头上点火。
温赛飞警觉地闪身,居高临下看着庞秋怡扑空失控,一头栽进他刚坐过的位置。
庞秋怡狼狈又妩媚地支颐,委屈巴巴仰视着她得不到的唐僧肉。
这个唐冰龙可没唐僧的慈悲心肠,冷冰冰说:“困了就睡觉,喝多就打120。”
庞秋怡娇柔道:“天太冷了,我一个人睡不着,要是有个人抱着就好了。”
“还没睡啊?”
熟悉的女声去而复返,马霜痕卸了妆,带着粉萌的兔子发带,趿拉着同系列棉鞋,清丽又脱俗。女人和男人看了都愣怔,一个知道达不到,一个知道得不到。
“我忘了我的冰糖雪梨。”
温赛飞朝沙发上的女人做了一个起开的手势,弯腰捡回冰糖雪梨,顺道往茶几掐了烟头。
回到马霜痕身旁,冰糖雪梨递过去,温赛飞的手自然搭到她肩上。
庞秋怡眼珠子都要瞪掉了。
“没打扰到你们吧?”马霜痕半抱着瓶子,鬼鬼祟祟打量温赛飞,毕竟她刚才的行为无异于未经批准临阵脱逃。
温赛飞的手滑过锁骨,压着衣领侧边,用点力掐了掐她,隐形锁喉警告似的。
“下次没我同意再自己跑开试试看。”
马霜痕把握不好心态,比起男朋友出|轨,目睹温赛飞和陪酒小姐亲近更为难受。前者差不多变成事实,冲击性过去就翻篇了。也许她给温赛飞造了神,心里无法接受他神格颠覆。
这一晚冲击接二连三,马霜痕低头刮弄冰糖雪梨的瓶盖,一改往日活泼,蔫啦吧唧的。
温赛飞以为下重手了,在掐过的地方摩挲两下,打一棒子喂两颗甜枣似的。
马霜痕早忘了大棒,虽隔着衣服,史无前例的抚摸好似爱|抚,她脊梁僵了僵,每一根汗毛都在抵抗。
她的拘束波及到他的掌心,温赛飞回过神来,收了手。
“我到了。”马霜痕指了指开了一条缝的宿舍门,室友们的声音比刚才小了点。
温赛飞点点头,训她时犀利的眼神似有所收敛,甚至回避。
“晚安。”马霜痕从门缝里抿了抿嘴,想笑又笑不起。
温赛飞:“等等——”
“嗯?”马霜痕探出一颗兔子脑袋,眨眨眼,无辜时气质跟她那个男朋友真是不相上下。
“今晚的情况,”温赛飞说,“写1000字书面检讨。”
马霜痕怀疑他在状况外,多说一句就穿帮,又挤出门口,左右看看提防隔墙有耳,“现在写什么检讨啊?!”
温赛飞转身丢下一句:“不然你写情书?”
地上,有个影子对他乱拳出击,他不着痕迹回头,马霜痕两只拳头硬生生撑成一副懒腰状。
果然只有工作能疗情伤。温赛飞这下没再回头。
马霜痕的室友大多只是躺下玩手机,有人睡不着,有人等天亮出去玩,作息时间并不统一。
她躺着琢磨检讨书任务的真实性。
还是第一个搭话的室友开口,“冯小南,今晚见到你男朋友了,巨巨巨帅,以后你俩的孩子肯定超级可爱。”
马霜痕第一反应对方在夸温赛飞,韩弋虽也清秀,一双小鹿眼楚楚无辜,行为相对幼稚,人格魅力比温赛飞差一截,远没到“巨巨”的程度。
“谈恋爱肯定要挑帅的。”
反正不是货真价实的男朋友,马霜痕吹上天都不算自卖自夸。
其他人七嘴八舌。
“冯小南,他来水色他乡上班你不怕吗,你也是美女,但是比你开放的美女多得是啊。”
“是啊,冯小南,我都看出来有好几个公关想撩你男人。”
“有个公关的亲哥之前也在保安队,叫什么来着,她哥最近不是跑路了吗。冯小南,你真得小心,她们陪酒的都要认个大哥当靠山。”
公关工作性质特殊,不会像普通服务生一样胸口挂铭牌,常以花名游走江湖。
马霜痕听过庞秋怡的自我介绍,问:“是叫秋秋吗?她哥跑哪去了?”
室友:“有人说躲澳门了,有人说去金三角,还有人说去东南亚,谁知道呢。”
涉及工作核心,马霜痕睡意越发稀缺,“她哥犯什么事了,跑那么快?”
室友:“不知道啊,不是欠债不还就是杀人放火吧。”
流言传到底层服务员耳朵都不知迭代了多少个版本,离谱多于真实,早已失去深究的意义,马霜痕忽然又失去劲头。
“听说她哥帮老板做事。”有一道异常平静的声音冷不防开口。
室友:“我们谁不是帮老板做事啊。”
“做的事不一样吧,有一次秋秋喝高说漏嘴的。”
马霜痕从上铺探头找声源,大概属于下铺两个关闭的床帘中的一个。夜场从业人员流动性强,能知道一点内幕的人要么上去了,要么进去了,要么下去了。
“具体干的什么事?”
那道声音笑了下,“我要是知道,跑路的该是我了。”
马霜痕又排除了其中一个床帘,等明天看看此人铭牌,再打听多一点。
室友纳闷:“冯小南,你怎么对其他人的八卦那么感兴趣,就不担心你男人吗?”
“担心也没用,绑住两条腿,还有第三条腿可以动。”马霜痕倒不是胡诌,只是表达粗鄙了一点,反而适合这些女孩子理解。
咯咯笑声贯穿整个宿舍。
还是那道冷静的声音:“你要是知道保安的隐形待遇,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想得开。”
室友附和:“是哦,不止保安,在水色他乡上班的男的,或者老板的亲戚朋友,只要是男的,都可以试钟。”
会所的服务都按钟点来计费,加钟就是加服务时间,延长或升级服务内容。温赛飞可没给她恶补过试钟的名堂。
马霜痕:“试钟是什么?”
那道声音又笑,“果然还没知道。”
室友徐徐道来。
试钟说白了就是内测,陪酒小姐完成岗前培训之后,正式上岗前,会有专员来测试她们的服务能力是否合格。专员必须是男人,平常男客怎么玩陪酒小姐,专员就怎么玩,事后再评价质量。
试钟也是尝鲜。
今晚目睹的画面立刻浮现。
庞秋怡她们刚落座,韩弋的三个师兄便迫不及待搂进怀里,咸猪手搭上肩膀,再滑进衣领,抓啊揉啊。陪酒小姐们个个笑脸相迎,不住劝酒。
然后男人们蒙住眼,轮流摸胸识人,猜错名字的自罚三杯——酒就这么推销出去了。
这只是暖场游戏。
“听愣了?”还是那道声音。
马霜痕的脑袋砸回枕头,“当男人可真舒服。”
室友发话:“所以啊,看好你男人。”
“他敢犯错,我就枪毙他。”
马霜痕清楚自己说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