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这种片段式的记忆缺失往往发生在主副人格切换之后,且多见于谢明虞的童年时期。
自打顺利从欧德脱身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了。
药物极大抑制了谢明虞的情绪波动,使得他在模仿谢闻黎时更加得心应手,不容易受外界刺激的影响。
只除了一个人——程韫双。
任何与程韫双有关的事都有可能成为谢明虞的应激源,正因如此,他最近不顾医嘱加大了服药频率,副作用于是随之显现。
不凑巧的是,昨晚发烧了。
谢明虞现在有些不确定,究竟是高烧造成了意识混沌、记忆全无,还是身体里潜藏已久的另一个人格,趁虚而入,抢走了控制权。
窗外,朗日高悬,近处却飘过来一丛乌灰的云团。
天色倏然暗下来,透明玻璃隐隐约约映照出他的面庞。
我是谁,谁又是我?
谢明虞沉默着与那个稍显陌生的自己对视,过了一会儿,他移开视线,回到床边,拿起手机。
屏幕切换至联系人界面,谢明虞拧眉思量片刻 ,最终给对方发去一条信息,预约了下一次诊疗时间。
算起来,他似乎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心理医生了。
谢明虞本能地有些抗拒。
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放空大脑,良久,终于进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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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鹤北山附近的浓云已经散得一干二净。
橙红色的晚霞犹如生生不息的焰火,随着不断翻腾的浪花,从海之彼端徐徐铺开,落在交叠的花丛间,蔓延进息园。
程韫双足足睡了十二个钟头,将近五点时,才被不断震动的手机唤醒。
窗帘紧阖,屋子里漆黑一片。
她反应了几秒,眯着眼睛,看清屏幕上显示着黎未的名字后,按下了接听。
“老板,雾暗云深的初版计划书已经出来了,项目二组对几个细节还有点拿不准,您看现在是否方便加入线上会议,听一下他们的报告?”黎未简明扼要,补充道,“另外,关于那件事的调查有了新的进展,我已经将邮件抄送到您的邮箱了。”
程韫双“嗯”了一声:“等我五分钟。”
黎未明白,挂断电话后,将会议链接传给她,顺便去会议室提醒项目二组注意时间。
线上参会不需要开摄像头,程韫双挂着蓝牙,从床头柜上扒拉过笔记本,打开了遮光帘,在窗前坐下。
雾暗云深是禾知打算继光云雨隙之后推出的同类型水生木调香水,预计年底发布,目前还在磨合概念阶段。
耳机里,项目二组简单介绍了一遍备选的三套概念核心,程韫双听了一圈,体感和光云雨隙撞了好几处。
再往前追溯,甚至与弥山亘野也有几分雷同。
简而言之,毫无新意。
“都差点意思,下去再想想吧。”她捏了捏眉心,放下电脑。
特别抽象的一句评价,约等于如说,二组组员挠了挠头,面面相觑。
“老板的意思是......”黎未解散会议,不禁对老板的言简意赅感到些许头疼。
但她仍旧换了一种更为通俗易懂的表达方式,耐着性子把程韫双的点评给项目二组翻译了一通。
回到办公室后,黎未收到了老板的信息。
【欧洲的事不用继续跟进了,你的年终奖翻三倍】
虽然不懂为什么忽然中断调查,但程韫双给的实在太多了,黎未敲了个“收到”,转而投身到新项目的跟进中。
话说回来,周末的拍卖会不知道老板还有没有印象,她瞅了瞅日程表,顺手抄送了一份宾客名单给临时接手此次行程的祁樾,提醒他注意几个人。
除了老板名义上的前未婚夫梁霄燃、不曾公开承认过的前男友邵斯谨,还有提防在调查结果里出现的、刚刚归国的初恋男友,以及对方的哥哥。
黎未摸摸下巴,没想到老板身边跟着的那位还有个双胞胎兄弟。
那么现在这个,是哥哥,还是弟弟呢?
其实区别长幼齿序在双胞胎之间是毫无意义的,名字会成为他们唯一的代号,而得不到偏爱的那一个,会被动沦为另一个人的影子。
程韫双关掉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档案,目光越过窗户,落向楼下的小花园。
南侧的玻璃花房里种满了昂贵稀有的玫瑰,花瓣淡白泛粉,在暮色中染上浅浅的绯色。
蓦地,一丛玫瑰间隐隐掠过两道人影。
园艺师恰好推开花房的门,谢明虞跟在他身后走出来。
两人在花田边交流了几分钟,等在院子里的连芸秀客客气气地将园艺师送上了下山的车。
程韫双垂眼打量着远处的谢明虞,见他穿着宽松绵软的长袖,外层套了一件围裙,是平时园艺师会穿的那种工作用款式。
这身打扮瞧着有些新奇,看样子,谢明虞和息园的花匠已经熟悉了。
今早刚刚退烧,傍晚就能下花田倒腾花花草草,他的身体素质果真感人。
只是......程韫双眸光微错,和他们打交道的谢明虞,会是哪一个谢明虞呢?
想到这里,她眼底闪过几分恶劣玩味的笑,于是换了身衣服下楼,径直走向了前庭的花园。
连芸秀在厨房准备晚饭,花田边一时只剩下谢明虞自己。
男生背对着大门,孤伶伶地蹲在泥地里,扶着铲子给面前的一小块泥地松土。
程韫双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将微凉的手心贴向他的后颈。
谢明虞一愣,旋即猜到来人的身份,正要转过身时,左脚绊住了右脚,一屁股摔进了刚铲松的小土坑里。
似是没料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双手下意识撑住地面,脸上浮现出些微茫然。
副人格估计不可能毫无违和感地做出这副表情,程韫双好整以暇地端详他片刻,确认应该是退烧后,主人格重新掌控了主动权。
她低头望着谢明虞:“怎么傻乎乎的,别是昨晚烧坏了脑袋?”
“不会。”谢明虞回神,就着这个姿势仰面看过来,他唇角抿出一抹温柔含蓄的笑,定定地说,“有学姐在。”
“我又不是医生。”程韫双口是心非,故意吓唬他,“你对昨晚发生的事还有多少印象?”
话音刚落,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谢明虞顿时绷紧了神经。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起程韫双的神情,暗自揣摩着她这句话的用意,短暂的沉默后,摇了摇头。
“什么都不记得。”谢明虞微微蹙眉,“要不是连姨说,半夜碰见学姐下楼拿药,我差点以为自己只是睡迷糊了。”
“我睡觉大概不是很老实。”他放慢了语速,谨慎地组织着语言,反问道,“学姐,难道是我发烧的时候做出了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程韫双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当然.....”
她刻意拖长了尾调,谢明虞一颗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当然没有。”程韫双面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平日里冷淡疏离的人于此刻也变得生动鲜活许多。
“你生病的时候,比平常还要安静。”她隐去内情,莞尔道,“刚下过雨,泥土湿气重,赶紧起来吧,别又着凉了。”
说着,程韫双朝他伸出手。
她本意是拉谢明虞一把,不料对方好像会错了意。
又或者,他只是介意手上沾了泥土,总之,事情莫名朝着与她预设相反的方向偏离。
男生略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伸过来的手,顿了两秒,草草在围裙上把自己的手心蹭干净,而后用手背托住了程韫双的手。
在她不解的目光中,谢明虞慢慢靠近,低头吻了吻她的指尖。
“真的谢谢你,程程。”
谢谢她的收留与照顾,也谢谢她的关心和体贴,哪怕他们相处的时间渐渐步入倒计时,谢明虞却已经得到了他回国前根本不敢奢望的东西。
即使只有一丁点,藏在只言片语里。
即使程韫双本人都没有察觉到。
落在指尖的吻,同他轻缓柔和的嗓音一样,一触即离,程韫双却过电般,产生了想要收回手的冲动。
她压下心底泛起的微澜,弯了弯唇,问:“阿黎,谢我什么?”
指鹿为马,程韫双已然说不清是在提醒谢明虞,亦或是为了暗示她自己。
缱绻浓稠的氛围瞬间化为无形,谢明虞放下手,拍了拍沾着尘土的衣服,慢慢站起身。
“很多。”他笑了笑,却不打算展开细说。
程韫双见状,将话题拉回银货两讫的交易上来,温声说:“毕竟你是禾知明码标价谈下的代言人,宣传片没出成品之前,你可不能有什么意外。”
尽管早知道她习惯用冷冰冰的商业话术转移重点,谢明虞的心仍旧无可避免地抽痛几下。
唇角的笑意淡下去几分,他顺着程韫双的话点了点头:“的确,我总该让学姐觉得物有所值才好。”
“走吧,连姨等我们吃饭呢。”谢明虞摘下围裙,率先迈向大门。
程韫双难得被落下,少见地感到几分莫名。
耳畔仍然回荡着谢明虞的声音,她从平铺直叙的寥寥数语里,不知怎地,品出一丝尖锐与阴阳怪气。
仿佛她辜负了谢明虞的真心似的。
但真心换真心,谢明虞的爱空口无凭,是危楼之上的一株玫瑰,徒有其表,顷刻间便会随着房屋倒塌而湮没于断垣残壁。
满口谎话的冒牌货,凭什么要求她交付自己的真心?
兴许他们的相遇,从谢明虞认下“阿黎”这个名字开始,就都是错的。
而程韫双是他的共谋。
她一步一步,迈过了将错就错的边缘,与他坠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