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陈予凝远远看出她有心事的样子,与她相识甚久只见过高兴喝醉的一次点烟,像这样独自藏着抽闷烟还是第一回。陈予凝犹豫着,转身到隔壁买了两瓶冰可乐,又折回后巷,悄悄地走到爱丽丝身边,挨着陪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巷头传来小猫追着落叶玩耍“沙沙”的摩擦声,除此之外只听得见彼此呼吸心跳声。
见她朝自己扭头浅浅一笑,继续又点燃一根烟不停歇抽着,陈予凝试探地将手里其中一瓶可乐递了过去。
“听说喝点甜的大脑会变开心。”
爱丽丝把烟吐尽,看了一眼手里的可乐,挤着微笑接了过来。
她将自己手里的烟示意:“抽吗”?
“好久没抽过,已经不会了。”
陈予凝这个时候才看清她的脸,被风吹得凌乱的刘海四海为家,淡金色的浅眉显得气色格外苍白,没有了大面积黑闪亮片烟熏妆,但能看出深棕眼线被晕染过的模糊痕迹,她生怕被人察觉出来似的,别过头去用阵阵烟雾伪装自己。
两人许久沉默,陈予凝乖巧地双腿并拢板正坐在她身边,拧开可乐咕咚咕咚一饮而下。
“少喝一点,又不是十几二十了,这东西全是糖,身体代谢慢了吃不消。”
陈予凝吓得赶紧停下来,差点噎住,看了一眼配料表,懊悔地拧紧瓶盖。
“你怎么不早说,我就感觉吧我以前怎么吃怎么喝都不胖,现在随便吃一点都很难消化,原来还是年纪大了……”
“你可给我打住,我可没说你年纪大哈!我是为你身体健康着想而已,想什么呢,多运动运动不就又下来了。”
陈予凝噗嗤笑出声。
“那我对比我十五六岁时确实是年纪大啊。”
“年纪大有年纪大的韵味,谁告诉你年纪小就好了。”
陈予凝见她有所放松,还在努力找寻着话题,明知道她是一个十分豪爽洒脱的女强人,可能心里悲苦难免习惯一人消化。
“难怪你身材一直保持那么苗条,我还以为你天天喝黑咖啡喝瘦的。”
“天天在店里闻着咖啡味都瘦了好吗?”
“咖啡真能减肥啊?”
“你有点常识好不好陈予凝。”
“这么苦,喝下去跟中药似的,不明白你们天天爱喝的人。但你要和我说有减肥功效,那我也愿意天天去你那喝。”
“你别给我虚假宣传了好吧。”
“说不定真能苦瘦呢。在中国非常有市场。”
“什么有市场?”
“因为中国人特能吃苦。”
两人相视,被这个极烂无比的话梗引得大笑,爱丽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被这口烟呛得只咳嗽。
陈予凝猛拍她的后背,赶紧拧开她的可乐喝完顺了几口才稍微通点气儿,两人看着自己的滑稽行为都傻乐呵的笑开花。
爱丽丝突然止住笑意,冷不丁地朝陈予凝冒出一句。
“今天是他的婚礼。”
陈予凝没回过神,以为自己听错了似的。
“谁?”
“我初恋。”
陈予凝这时才意识到爱丽丝那袭白纱裙摆,突然喉头有硬物哽咽住般,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回应才能让眼前的她稍微好过。
风从两人的身上吹拂,一样的弧度附着上不同的温度。
“他上个月托同班同学给我带的请柬,就在今天晚上。”
“那你,打算去吗?”陈予凝一直在观察爱丽丝,爱丽丝只注视着前方,好像现实的围墙与她无关。
她摊开右手手心,里面是一团揉皱的车票,上面还能大约摸看到“南京”二字,她看着这团纸,冷冷笑了一声。
“你知道吗,我今早临出发前还在想,我该去吗。”
她又把车票重新捏紧在手里,低着头用脚踩灭烟蒂。
“我是以什么身份去呢,初恋女友?同班同学?昔日合作伙伴?”
陈予凝见她自顾自冰冷笑着,还不断转动中指上的克罗心戒指。
“或者说,也许他压根就想不起来我具体是谁,只是在那一堆认识的名单当中就一并发了罢了。”
“我挺把自己当回事的,对吧?”
爱丽丝用力地捏可乐瓶罐,用力按压看着一块一块凹陷变形。这时大风猛起,将落叶的泥沙从巷头一直刮到巷尾,腾空而起又悄然落地,其中一片徘徊在枯败边缘的银杏叶立在爱丽丝的纱裙上。
“原本我以为只要我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能彻底让他从我的记忆消失,谁知道被人提起他结婚的消息甚至只是提起他的姓名,我都会想忍不住投身,看看关于他的故事里还有没有我的参与。暗暗和自己较劲,交了那么多男朋友赚了那么多钱,自以为一定不比和他在一起差,结果输得最彻底的人却是我。”
陈予凝认真地听她说着,仿佛在听自己的往事重提。
“我甚至想过今晚参加婚礼的时候,等新人过来敬酒我必须要向新娘隆重自我介绍,我就是陪他从学生时代到一路打拼创业的初恋女友。”
爱丽丝又点燃一根烟,用修长的手指夹着细烟,黑银猫眼耀石杏仁美甲透着她难以言喻的深邃。
“然后看着他难堪下不来台面的嘴脸,再看她老婆气愤妒忌暴跳如雷的模样,简直大快人心。”
她说完笑了一声。
“假的。”
陈予凝听到这也附和着笑了一下。
“我更希望他能找到真爱,做个永远幸福的新郎。”
爱丽丝手中的可乐瓶突然一处凹陷反弹,发出清脆“嘭”一下的响声,陈予凝仿佛听见她心碎落满一地的声音。
“都会好起来的。”
陈予凝心疼地拍拍她的背部,小声安慰着。
“可我还是说谎了。”
爱丽丝的两行眼泪静默流下,她终于完全松开攥紧的手掌,用手里的烟燃尽那张发皱湿热的单程车票,看着灰烬随着烟雾一起升到半空,随即被没有方向的风胡乱吹散,随处飘荡。
四十四
今晚陈予凝独自坐在夜班车上,看着窗外人影星星点点般穿过,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过夜车,在耳机音乐频道里,偶然听到张国荣的歌,又让提醒她少女时期那台价格不菲的外国收音机,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放着哥哥的新歌,她听着幻想着憧憬着那片只属于自己的海,复古音质自然比不上现代科技,无法复制的时代气息却早已打上无价烙印,在任何时候都无法与那刻当下媲美,就这么靠在车窗边昏昏沉沉睡着。
她天没亮就出门,想赶在太阳升起前到达花店,心血来潮想找一找以“日出”为灵感的花束,最近接了一单坐落在海不远处的小民宿开业花礼生意,她正好想借助海上日出这一景象,将民宿定制的开业花礼落地。
打扫干净门面,修剪清理当日营业的花材,陈予凝直直透过玻璃门看到一只异瞳长毛白猫叼着一朵玫粉三角梅,高耸大鸡毛毽子尾巴,大摇大摆走到自己店门前停了下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放下手头剪刀花材,轻手轻脚沿着墙边凑前一看,这只威风凛凛、神采飘逸的白猫当真把嘴里叼着的□□直放在大门中央,然后昂首挺胸又高贵地走掉了。送花的猫使者一离开,身后出现一双白色空军一号板鞋,他弯下身拾起三角梅,朝陈予凝走来。
原来,之前花店门前隔三差五莫名出现的小花都是这位风度翩翩的猫大人特地送来的。
温医生来店里比往常都要频繁,他帮忙解释这是猫咪的报恩行为,它们会为了向你表达谢意,向你奉献上猎物或者它们喜欢的东西。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份用再生牛皮纸包好的四方形礼物,上面的金棕色细仿生皮带蝴蝶结在包里压迫出两个卷翘的小角在半空摇摇晃晃,更添灵动,他赶紧用手使劲压压平两条翘边,陈予凝看出他对细节很是讲究。
“我一好哥们在日本留学学画画的,最近听他说新出了一本大海主题的插画集,就让他给我留了一本。小小心意,希望你喜欢。”
他双手递过插画集,庄重地像在等待加冕典礼。
陈予凝欣喜地接过来,在牛皮纸上上下摩挲着,期待的样子溢于言表,突然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画集,对自己的不加掩饰感到有些害羞。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海。”
陈予凝眼睛不太敢直视对方。
“我前几次来看你墙上挂的除了一些干花,好像就是一些关于海的油画,瞎猜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也莫名涨红耳朵,生怕会错意。
“我很喜欢,谢谢。”
他松了一口气。
“喜欢就好。我那哥们偶像就是莫奈,所以他的插画风格和莫奈还挺像的,你墙上挂的应该大多都是莫奈和西斯莱的作品吧。”
“想不到你对画画还有研究。”
陈予凝望了一眼身后的花墙。
“我是看你挂了那么多,回去搜索稍微学习了一下。”
他手里转动着门口捡来的小花,有点暗喜的陈予凝借机将小花拿到桌上,和其他永生花放到一块准备加工,背过身去假装不往下接话,其实低着头一直偷笑。
“那……你最喜欢哪里的海,我老家挨着崇明岛的,虽说那里是沙岛,但海也还不错的。”
此时陈予凝面无表情没有接话。
“我去过最漂亮的就是马尔代夫,那海水简直不像真的。不过和你去过的海岛比起来,估计都不值得一提。”
陈予凝停下,抿着嘴巴。
“其实,我根本没去见过真的海。”
眼神左右扫荡着,内心有些羞愧。
“那你想去哪的海,我陪你去。”
他认真地看着陈予凝,陈予凝听到这话猛地一抬头,两人碰上对视,那一瞬间仿佛眼里是海。
那天起两人暗生情愫,陈予凝抱着那本插画集如获珍宝,她仔细地翻阅每一页,在每一幅油画上面用手指一点一点描绘着海的轮廓,在店里找到适配的鲜花颜色,轻放在上面稍加点缀,欣赏一番又觉多余,拿掉又摆上,那上面的油墨味交织各种花草香,完成了两个领地灵魂的对话。
温医生不忙的时候便早早来店里等候她收工,两人牵着手在悠长的小巷里漫步,踩着影子枕着月亮;陈予凝偶尔也会偷偷提早打烊跑上宠物诊所,陪着温医生工作还能免费将店里的猫狗摸个够。她最钦佩温医生的耐心细致,诊所除了一些常见的猫狗顾客,还有很多不走寻常路的小众客人,温医生给仓鼠拔过发炎溃烂的烂牙,给鹦鹉接过骨折的小爪,给蜥蜴做过内脏缝合手术,给蛇做过眼球包扎……在她看来简直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什么稀奇的小动物古怪的生病方式都可算一并见过了。
陈予凝也如愿的见到了大海,虽然都是附近一些人工海滩或者隔壁沙滩,即使没有那么完美,但离她的理想又近了很多。感受着沙滩小石的硌脚,潮湿咸腥海风的滋养,她坐在礁石群上眺望着海岸线,开始慢慢体会泉妈妈当初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这忽近忽远的浪声,正如期而至向她走来。
温医生感觉到她总是像这样突然就沉默,一个人闷闷地坐着,不想与人说话,也不想做其他事情,就是干坐着发呆,他也就识趣的仅仅只陪在身边,不问更不发表意见,安静地好像一只温顺的大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