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璋话音刚落,周围霎时鞭炮齐鸣,红绸飞舞,洋溢着欢声笑语。
前来相府观迎亲礼的宾客亦艳羡不已,太子殿下昏迷苏醒便来迎娶太子妃,其与太子妃之间的情意恐怕比传言中的更为深厚。
众人的目光在太子与太子妃之间流连忘返,正所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1],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夫妻共患难,于危难之中不离不弃,实乃鹣鲽情深,着实是一对神仙眷侣!
谢怀璋在欢庆声中向沈若瑜走来,透过暗红色的龙凤喜盖,沈若瑜隐隐瞧见一个模糊而又挺拔的剪影。
但谢怀璋身上常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是以沈若瑜却能清晰地感知到熟悉而又醇厚饱满的气息在向自己缓缓靠近。
沈若瑜垂下眼帘,有片刻的怔愣。
说起来,谢怀璋遇刺受伤很大程度都拜她所赐。毕竟,谢怀璋身手不凡,平日里处理几个小喽啰可谓是轻而易举。若非沈若瑜秋狩时自作主张地挖下捕猎的陷阱,谢怀璋不至于跌落大坑,给刺杀者“瓮中捉鳖”的机会;此外,谢怀璋本可扔下她独自脱身,但他最终还是在紧要关头救下了她,并因此受了重伤。
更何况,她还在秋狩时扒了谢怀璋的腰带,对于端方君子而言,这无非是莫大的羞辱。
谢怀璋素来诡计多端,如今他越是表现得平静似水,沈若瑜越发认为他居心叵测。
她不禁想起她初到京城之时,谢怀璋也是这般人畜无害的模样,可最后她还不是被他狠狠算计了一把?
她幼时与谢怀璋及其不对付,成日里斗嘴绊脚,是以听闻谢怀璋将要离开扬州前往京城,沈若瑜情不自禁地高兴,她送别谢怀璋时说道:“珩之哥哥,祝你前程似锦,福泽绵长!”
为表自己忠心的祝福,她还特意做了个福袋。
年少的谢怀璋依旧板着张脸,少年已到了抽条之时,整整高出了沈若瑜一个脑袋,他耷拉着眼皮,居高临下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并没有立即接下福袋,只道:“这福袋真丑!”
沈若瑜瞧了瞧自己手中的福袋,唉,这福袋确实丑了点,上面的“福”字也绣得歪歪扭扭,可这是她自己做的!也罢,谢怀璋向来眼高于顶,既然瞧不起自己做的福袋那便算了,福袋可以不要,只要谢怀璋人走了就行。
然而,就在沈若瑜欲将福袋收回之时,少年突然“哼”了一声,将她手中的福袋霎时抢了过去。
少年掀了掀眼皮,“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这福袋我自然是要的。”
语罢,少年翻身上马,衣袂飘飞,但却不忘像往日那般在沈若瑜耳边念叨:“沈大小姐,你如今放下手中的算盘,捡起书本,并非无可救药。”
沈若瑜笑眯眯的,朝着谢怀璋狠狠地挥了挥手,高喊:“后会无期!”
少年眉头微蹙,正欲说甚,然而家丁适时来催促启程,只得马鞭一挥,扬长而去。
看着谢怀璋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沈若瑜神采飞扬,谢怀璋到京城是去做太子的,而她只是一介平民,两人身份天差地别,恐怕此生都难以再见,以后终于没人日.日管教她了!她自由了!
而她和谢怀璋之间的恩怨,也会一笔勾销。毕竟,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2],日子久了,过往的酸甜苦辣便也淡了。
只是沈若瑜未曾想到,她和谢怀璋竟然还能在几年后再次相见,只因她那形同陌路的父亲一朝拜相,执意将她接回京都。沈相见这个在扬州长大的大女儿竟没半点名门闺秀的样子,简直要气晕过去,便做主将沈若瑜送去书院进学,陶冶一下情操,结交一些真正的贵族。
皇家书院乃朝中九品以上官员子女的就学之地,然而,除去进学,对于小姐们而言,书院更是寻找未来伴侣的地方。自古以来,钟鸣鼎食之家的子女成婚皆讲求门当户对,朝中大官的子女在书院齐聚一堂,是以书院为公子小姐们的约会谈情提供了契机。而于公子们而言,书院更是以后入仕的跳板,公子们从书院结业后,能径直参与朝堂特设的考试,有才能者便能被授予官职。
谢怀璋贵为太子,本不必在书院进学,但为了进一步体察民情,且今上有意让其自行在书院择选未来的幕僚,便让太子与大家一同进学。
因而当沈若瑜得知她将要在书院再度遇见谢怀璋时,竟有些忐忑——她与谢怀璋自小吵到大,若谢怀璋还惦记着他们过去的恩恩怨怨,那她在书院的日子大抵是不好过的,怕是和谢怀璋之间会再度爆发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然而,所谓“越穷遇见鬼,越冷愈刮风”,沈若瑜报到那日,还未到书院,便遇见了谢怀璋。
被沈相逼着到书院进学,沈若瑜自是千般万般不情愿,因而那日清晨沈若瑜便一直在相府待着,迟迟不愿动身,待春醒说快要迟到了,她这才紧赶慢赶地坐上冲去书院的马车。
恰巧不巧,沈若瑜的马车竟然和另一辆马车在一路口不期而遇,而离书院的最近的一条小巷竟只能容纳一辆马车前行。
对方车夫高喝:“此乃太子殿下车驾,尔等请退避!”
沈若瑜心惊不已,念及过往种种,她怕谢怀璋找自己麻烦,当即便让自家车夫为太子让路,然而对方车驾内却传出了一温润的嗓音:“可是沈家大小姐的车驾?孤听闻近日沈大小姐方被沈相接回京都,今日便会至书院与众人一同进学。”
乍一听见谢怀璋提起自己,沈若瑜都以为他又要开始与自己作对了,却不想,谢怀璋话锋一转,竟破天荒地谦让道:“沈大小姐先行便是。”
这让沈若瑜很是讶异,但复又觉得谢怀璋这般行为却是极为合理的,毕竟她与谢怀璋的梁子是幼时结下的,时过境迁,谢怀璋如今已是太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自然不会与她过多计较,是她之前心胸狭隘了。
沈若瑜虽做事颇为叛逆,但并不想第一日就迟到以给书院的同窗和夫子留下不好的印象,朝谢怀璋道了声谢,便先行一步。
然而,沈若瑜无论如何也未料到,这条离书院最近的小巷竟然被封了!问一路人才知,这条巷子一旬前便在整修了,贵族子弟近些日子都是走另一条巷子到往书院。
而此刻,谢怀璋的车驾早已不知去向。
沈若瑜这才恍然大悟,这谢怀璋哪里是和她冰释前嫌,分明就是要翻陈年旧账和她继续掐下去的意思。
她的脑袋定是被驴踢了,怎会傻傻地相信谢怀璋浪子回头,对她伸.出援手?!
待沈若瑜匆匆绕道赶到书院,她已迟到了整整一刻钟。迈进书院大门的那一刻,她见谢怀璋正聚精会神地在桌案上提笔书写着甚,他修长的手指若行云流水般舞弄着笔杆,眉眼间尽是书卷气,风华绝代,尽显儒雅风范。
许是冤家之间心有灵犀,谢怀璋竟将手中狼毫置于一侧,缓缓抬起了他那双意味深长的凤眼,他长眉一挑,嘴角勾起一个略显玩味的笑意。
沈若瑜与谢怀璋目光对峙,一个气势汹汹,一个似有挑衅,周遭似有火花飞溅。
那日,因着迟到,沈若瑜被罚抄了《礼记》,夫子美其名曰,让她好好学学规矩。
而沈若瑜却觉得,这是谢怀璋给她的下马威,他依旧死性不改,对她管天管地。
也是那一刻,沈若瑜才意识到,她和谢怀璋的互掐并没有结束,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
就在回忆间,沈若瑜耳边突然响起王氏叮嘱的声音:“瑜姐儿,出嫁从夫,你应当时刻警戒,日夜都应贤良勤勉,不得违背殿下的命令;你的父亲还常训导你,应当恭敬地接受皇命,在陛下和皇后膝下尽孝。”
她这才注意到周遭的异样,而谢怀璋已然向她伸.出了手。
此刻的沈若瑜竟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冲动,谢怀璋为刀俎,她为鱼肉,若他真要在迎亲之时用一些小伎俩给她点颜色看看,她也认了。
大不了玉石俱焚,既然她成了太子妃,她的颜面自然亦代表着东宫的颜面,若谢怀璋不让她好过,那她自然也会回赠谢怀璋一份“大礼”。
沈若瑜硬着头皮将自己的手缓缓放了上去,谢怀璋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指节分明,许是由于常年习武的缘故,指腹和掌心上还带着薄茧,这些薄茧碰到她的手心,痒酥酥的。
谢怀璋牵起沈若瑜的手,他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让她感到约束,但又领着她随着自己的节奏缓缓前行。
沈若瑜被喜盖罩着,她身子紧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脚下的路,生怕下一瞬谢怀璋便暗算了她。
殊不知,在众人看来,太子与太子妃一路上并肩而行,步履一致,又皆着龙凤喜服,就连喜服上的每一条褶皱、每一枚花纹都如此登对,可谓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是以,当谢怀璋优雅地揭起珠帘,将沈若瑜稳稳地搀扶了上富丽堂皇的辂车,沈若瑜都有不真实之感。
随后,沈若瑜又听闻这位太子殿下严肃地同沈相说道:“还请岳父放心,孤定会对太子妃珍之重之。”
此话一出,周遭登时引起极大的震动,君子一诺重若千钧,太子殿下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许下这般诺言,可见其对太子妃的爱重。
而沈若瑜坐在辂车内,更是瞪大了眼睛,她将龙凤盖头一把掀了起来,仿佛听到甚么骇人听闻的事一般。
这谢怀璋在说甚么胡话!怕不是真的摔坏了脑子?
然而很快她便冷静了下来,谢怀璋向来极重颜面,自然会在众人面前维护自己端方持重的太子形象,但若是私底下,那就不一定了。
毕竟,谢怀璋独自同她相处时,说他是个斯文败类也不为过。
珠帘响动,沈若瑜急忙将喜盖盖回自己头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谢怀璋坐在了他的旁边。
辂车驶向东宫,沈若瑜静静等待着这场风暴的来临,脑海中不断闪过应对谢怀璋的各种言语,然而,谢怀璋对她置若罔闻,对她不闻不问,好似她不存在一般。
沈若瑜困惑不已,谢怀璋竟如此能忍?
那她亦忍着便是!谁会平白无故给自己找不痛快?
直到,辂车四周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人群霎时间喧嚷起来,有侍卫高喝:“刺客突袭,护驾!”
沈若瑜一惊,谢怀璋不愧是个扫把星,她怎么总是被他拉进遇刺的漩涡?
危急之中,她再也按捺不住,毫不犹豫地掀起了盖头,保命要紧!
龙凤喜盖掉落,沈若瑜径直对上了谢怀璋那双锐利的眼。
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竟有一支离弦的箭穿过车帘,飞驰而来。
谢怀璋眼睛微眯,他恰时紧紧攥住沈若瑜的手,将她毫不犹豫地拉到了跟前,嗓音好似与外边兵器碰撞的声音融为一体,带着些许寒意,却又带着隐隐约约地揶揄:“孤曾对太子妃舍身相护,不如此刻,你亦为孤挡上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