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粉白色的碎花裙，是许康挑了很久才送给小梦的六一儿童节礼物。小梦穿着这条裙子，保持着五岁的样子，裙子的颜色依然粉嫩。许康不再感到害怕，她走向女孩，叶秋伸手把她们严严实实挡住了。

“姐，你跟我实话实说，当年小梦的走丢，跟你有没有关系。”叶秋充满防备地看着许康，把两个女儿紧紧护在身后。

许康叹了口气，好像在这一瞬间里苍老了下去。“我当时接到爸妈的电话说小梦找不到了，我跟主任打了声招呼就赶回了家。看了门口的监控后就出门找了，我一直找到凌晨都没有任何消息。监控画面里小梦是背着书包出门的，虽然她没有跟家里的任何人打过招呼要出门。”

那段监控叶秋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小梦背着书包，脚步匆忙像是想要逃离这个家。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家里人对小梦做了什么……但爸妈对于“孙子”的渴望从来都没掩饰过。还有自己第二次怀孕的时候明明数据一切正常，为什么流产了？

叶秋眼眶发红，她哽咽地喊了声：“姐……”然后眼泪不受控地流了下来，她啜泣着问：“那我的第二个孩子，是怎么死的。”

许康攥紧了衣角，偏过头去不敢看叶秋。

秦默偏头看向了门口的方向，玻璃外什么都没有。等他回头的时候对上了沈清的目光。

这人这么敏锐？这也能感觉到？

小韩其实挺不太懂妈妈和姑姑在说什么，但是他能从妈妈的眼泪里感受到痛苦和悲伤。但是他不敢说话，他只能拉紧沈清的手。

看许康的表情，沈清知道接下来的内容可能不适合让小朋友听到。他轻轻地问：“小韩，叔叔那里有汽车玩具，你想去看看吗？”

屋子里的大人们这才意识到屋子里的小朋友可能不并不适合听到这些。

小韩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叫他叔叔，而是说：“哥哥，我不想去。我想在这里陪着妈妈。”

沈清提醒他：“可是大人们有的时候也会有小秘密。”说完朝着小韩眨了眨眼睛。

小韩低下头有点为难，他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想跟妈妈呆在一起，他真诚地看着沈清，说：“那我保证不说出行吗？”

沈清下意识地看向秦默，秦默回给了他一个很小幅度的点头。沈清这才松了口，“好吧。”

然后小韩看向姑姑。徐康被孩童纯真的眼神注视的时候，心不自觉地刺痛了一下。她看向小梦旁边的那个女孩，不出意外的话……

“另一个是……是流产掉的那个女孩吗？”

叶秋很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女孩？你们当年知道她是个女孩……所以……所以才让我流产的吗？”

许康松开了攥着衣角的手，深吸一口气，说：“是。当年爸妈追着我问了很久，问我这一胎你怀的是不是男孩。我说医护人员无权告知婴儿的性别。但他们毕竟是父母，可能从我的表情上读到了什么吧，他们坚信这是个女孩。然后跟我说……如果是个女孩干脆就不要让她出生了，趁着胎儿不大赶紧想办法让你把孩子流掉。但他们又怕万一是个男孩，所以他们拿着你的报告给了其他地方的医生。胎儿的位置很正，看出性别并不难。她确实是一个女孩。”

“爸妈找许靖说过这件事，但是他没答应，我想他应该也没有告诉你。他们只好来找我。说……”许康叹了口气，仍然记得那天父母白发苍苍，低声下气哀求自己的模样。

“妈妈那个时候身体已经不怎么好了，她说她只想在去世前抱到孙子，她没几年好活了，盼来盼去就这么一个愿望。”

其实还有更狠的话许康没有说出来。她天生不能生育，父母给她的并不心疼而是责骂。“你要是能给我生个孙子，我还用得着眼巴巴指望她一个外人吗？都怪你都怪你。你要是能给我个孙子我管她生的是男是女！”母亲的痛哭和吼叫并没有动摇许康半分。

父亲扶住情绪失控的母亲，年迈而威严的声音说道：“康康，这么些年来我们都没有要求你为我们做过什么，就这么一件事，算是我跟你妈妈求求你了。我们生你生得晚，生完你以后你妈身体就不怎么好，再加上早年间的操劳，病倒了好一阵。康康，我的好女儿，你也不希望爸爸妈妈带着遗憾死去吧。”

听完这段话，许康跟今天一样紧紧地攥住了衣角，这是她少有的失态。那时她穿着粉色的护士服，白色的帽子上没有杠，她刚刚从学校毕业，考进了市一医院。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其实是想学小提琴的，但是父母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而且他们总是在忙生意，连跟他们撒娇都挤不进去时间。许康守着空荡荡的房子，自己跟自己玩。

知道许靖出生后，许康发现爸妈没那么忙了，在家的时间变多了。许靖说想要去学画画，爸妈第二天就找到了本市最好的老师，许靖说姐姐也一起学。她稀里糊涂地跟许靖一起上画画课，但是在课上她经常出神，她其实并不想学画画啊，她是想学小提琴。弟弟说想要画画就立刻有老师了，为什么当初自己就没有呢？

她越想越不开心，直到某一天她跟爸妈撒娇说自己不适合画画，想去学小提琴，换来了父母的一顿责骂。“你才刚开始学，就说不合适？老师都没有说什么呢！我们给你请了最好的老师，你可得好好学啊。”许母正在给许靖拆新衣服。

“可我还是想学小提琴。”许康委屈地说。

许父：“小提琴多辛苦呀，那手指拉得满是茧子的，女孩子的手搞成那个样子哪里好看。画画多好，你看小靖多喜欢画画呀。你呀就是兴趣还没培养起来，多学学就好了，一起上课你还能陪着弟弟照顾弟弟不是吗？”

许康没办法只好放弃。那天妈妈拆完了五个快递，都是弟弟的新衣服，而她一件也没有。

后来又经历了许多，许康才不得不明白，父母或许从来都没有爱过自己。

在死寂的房间里，许康注视着地面眼睛泛酸，她强装出气势说：“如果出生是一种痛苦，那不如不要来到世界。小梦是怎么失踪的，我不敢想……但我不希望这个女孩出生后被区别对待，这种感觉没有人能比我更懂。”

比许康更冷的一道声音说：“可是你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的出生，更没有权利赐予他人死亡。人的痛苦也不止一种，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经历就帮别人做决定。哪怕她只是一个四个月大的胎儿。你是免去了她的痛苦，但她也无法再得到父爱和母爱。”秦默注视着许康，没有表情。

所有的伪装都被击溃，许康在杀死那个孩子的瞬间，其实杀死的是自己。

“胎儿时期死亡的话，大概率是不能转世投胎的。首先她还没有具备完整的灵魂，很难被地府察觉到。我们都是按生死簿的预告去接亡魂的，非自然死亡的灵魂需要经过排查，等找到她的可能也早就魂飞魄散了，转世轮回基本没可能。而且……”白安稍作停顿，他看向许康，声音冷漠：“最重要的一点是，出生是投胎后的第一道关卡，也可以算是一个考验，在十八层地狱受完刑罚后，再根据你之前的人生经历，获得一个新的开始，但如果没办法顺利出生，会被认为是‘不适合再次来到这个世界’，那么婴灵的死亡基本也就宣告她命运轮回的结束，以后这个世界上，她都不会再出现了。”

秦默内心略感讶异地看向白安。

许康瞳孔震颤。“我……我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我只能加倍对小韩好。叶秋，虽然我知道现在这么说已经太晚了，但是我没有一天不活在悔恨里。”她看向小韩，眼里充满了愧疚。只有许康自己知道，这份爱并不纯粹，夹杂着自己那份不存在的母爱的投射，更是一种亏欠的补偿。

叶秋早已泣不成声。此时身后的小女孩松开了姐姐的手，她飘到小韩的面前，完成了被打断的那个动作。她抬起手，轻轻地触碰到了小韩的额头。

小韩瞬间回想起了那个梦。

她这是在帮我抹掉落在我额头上的红点吗？

他才三岁，能听懂的不多，但他大概能明白这个在他面前这两个从未见过的女孩是自己的姐姐。

“姐姐，你看到我的梦了是吗？”

小女孩听不懂他说话，就这么定定地跟他面对面。这张脸明明没有五官，小韩却能感觉到她在笑，笑得很好看。

许康似有所感，她睁大了眼睛，这个小女孩难道是叶秋的第二个孩子？不是说婴灵一般会魂飞魄散吗？不对！他们怎么知道这些的？

“你们刚才说生死簿，转世轮回什么的，你们是……”

白安自豪地说：“我们是黑白无常。”

白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到沈清旁边了，他想近距离看看那个没有脸的小女孩。他有点怕，但忍不住好奇。

许康没有深究为什么黑白无常两人组，这里却有三个。她看着女孩的后脑勺，和那身发着诡异红光的裙子，不是说胎儿的死亡会魂飞魄散吗？那这个小女孩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许康现在心情复杂，一时之间接收了太多信息，连见到黑白无常都没什么感觉了。

此时，门口被轻轻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