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芜在哪里。
程远霭不知道,她没有找到。
她走下车,往前走到前方的另一个站台,又继续等待下一辆公交车,换乘到达最终的目的地。
她仰头看了看天,那天的雨比今天要大得多。
她把程能揍了一顿,不情不愿地给程能叫了那群狐朋狗友,紧接着她跑去了,陆芜出现过的地方。
程远霭想,陆芜真是个愚蠢至极的傻子。
陆淑骗人不管售后,骗完就跑,留下一堆的隐患。陆芜怎么敢回来的,怎么敢考来照城上学。
傻了不成?
她出现在程能口中,看见陆芜去的学校。
雨依旧下着,暴雨天,几乎没有人在校外走动,就连学校里也没见几人。
程远霭站在雨里,滂沱大雨冲刷着她的眼睛,她的肩膀,她干涸了,又凝固的手心里的血。
她站在校门口对面的一条街上,空旷的十字路口前,红了又绿的灯反反复复倒计时,她没有走过去,也有些忘记,自己为什么会跑来。
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她以为她是不一样的。和陆芜从前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但她其实和那些人也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陆芜不得已停靠的泥泞岸口,暴雨一冲,船就要顺着泥泞划走。
为什么一定会记得她呢,记得一个和其他差不多的人。
手心渗血的伤口隐隐发疼,程远霭低头看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想她该走了。校门口立着闲杂人等勿进的告示牌,入口立着刷脸的机器,想来程能那样一个好面子的人,也不会死乞白赖地闹着硬要进去。
程能就连被陆淑骗走了一大半的钱财,也都不敢和自己那群狐朋狗友说道,吹起牛来,还得护着自己的面子,说自己腻了把人踢走了。
程远霭失声低笑一声。
她的眸光微转,恋恋不舍地别开望向大雨中静立着的肃穆校园的视线……
余光中出现一把伞。
温馨的米白色,上面点缀着一抹青色的不知名的草。
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多了另一位等待红绿灯的行人。
程远霭神经绷了一瞬,又很快放松。
人总是会幻想,幻想重逢,幻想重逢那天的天气,对方会以何种模样,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但幻想就是幻想。每每做好准备重逢的时候,熟悉的地点,却等不来熟悉的人;但当人又放弃了的时候,窘迫的时候,想着千万不要遇见的时候……
对方又会如一抹猝然划过天际的流星,出现在眼前。
对面的绿灯亮了,身旁撑着伞的人动了。
在程远霭的余光里,她的伞朝着前方倾斜,似乎在朝前走。
程远霭又低下了头,她摁着手心渗血的地方,脚步微微转动,身子侧了过来。
在她视野里逐渐消失的伞,却又从她的余光挤过来。
打伞的人将伞握得很低,程远霭只能看见伞顶,还有顺着伞面哗哗落下的雨水。
“给你伞。”
空荡的手心变得沉甸甸,程远霭来不及反应,对方又撑着伞,身姿摇晃,趁着绿灯将要结束前,跑到了对面。
忘记一个人先忘记的是声音。
对方一路跑到对面,没有回头,伞将她的半身遮挡完全。她穿着短裙,三两步跳过门口的水洼,凑到门口的机器上,扫脸进了学校。
程远霭低头。手心里一把黑色的伞,还有一张创可贴。
*
程远霭又一次站到熟悉的楼下。阴沉的天空下,萧瑟的大雨里,整栋楼都显得格外的凄凉。
程能不会将房子留给她,那个男人将这话说过不知道多少遍。程远霭对这房子,倒也没有多大的感情,她唯一留恋的阁楼,早在陆芜离开的时候,带走了。
程远霭走上台阶,拿出她母亲,委托别人交到她手里的钥匙。钥匙的边缘生了锈,她不太清楚她是怎样拿到了钥匙,又怎样找到了她。
跟着钥匙而来的,还有一封信。
程远霭拆开过,又扔掉了。
信上写:好自为之。
咔嗒。
程元霭将钥匙插入老旧的锁孔里,旋转几圈,门松了。
她拉开门,里面传来一股闷着泥土的难闻气息。
程元霭站在门口顿了顿,还是走了进去。
她关上门,将阳台、窗户都打开。湿漉漉的雨气钻入房间,闷着凉意。她几乎不来这里,地面积了一层灰,微微走过,就能带起一片浮沉。
她不再楼下停留,转身朝楼上走去。
记忆里的房间和现在没什么区别。她推开之前睡过的房间,这里后来变成了陆芜的房间,在她喊陆芜不要去她房间洗澡后,程能大手一挥,把房间给了陆芜。
而陆芜之前的房间,还是她的房间。
她们都很少来这间房,更多的,还是去陆芜一直住着的房间,除了偶尔,那间房的浴霸出问题的时候。
程远霭没有进去,她关上门,又看向陆芜的房间。
她走过去,手刚刚碰到门,闷沉的天空忽的闪烁一道惊雷,紧接着密密沉沉的雷声卷卷而来,在耳边蔓延。
程远霭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被吓到惊呼的声音。
“……”
程远霭推开门,这扇门后来经常遭受踢踹,一开门就发出嘎吱嘎吱,要落下来的声音。
房间里一如既往的安静,但格外的乱。
里面的东西都被扯得到处都是,灰尘杂乱地铺了一层又一层,梳妆镜摔在地板上,碎片到处都是,椅子桌子也缺了角,歪歪斜斜地摔在房间的地板上。
仿佛拆迁现场。
程远霭叹息一声,再次关上门。
最后,她要去阁楼了。
通往三楼的楼梯要比下面两楼都矮一半,不规则的楼顶,将空间分隔的奇奇怪怪,也更显逼仄。
程远霭站在门前,轻轻推开门。
阁楼的窗户没有关,一开门,便呼来一阵清透的风。带着湿气,带着寒凉。
程远霭朝着窗边走去,下意识地想要将窗户关上。
向下的余光里,却出现了一把伞。
一把天际蓝的素伞。静静的,沉默的伫立在雨中。不知伫立了多久。
程远霭关窗的动作一顿,迟疑地向下看去。
握着伞的人没有动作,她只是举着那把伞静静地站在楼下,好像在看着什么。
“……”程远霭后退半步,将阁楼的灯拉开。
她站在窗户的另一侧,偏着余光望下去。
在大雨中静止不动的人,撑着的伞缓缓朝后偏移。
程远霭看见从伞下露出的跟鞋、半身裙裙摆,还有撑着伞的一截手臂。
在这样阴沉的天气里,显得格外的苍白纤弱。
伞又不动了,好巧不巧,正好停在能看见脸颊的角度。
但程远霭认出来了。
陆芜。
偶尔会出现在楼下的陆芜,偶尔会藏在树下数蚊子的陆芜……但从不上来的陆芜。
程远霭仍然亮着阁楼的灯,她朝楼下走去,她不觉得自己走得很快,但她就是很快地看见了才关上不久的大门。
程远霭推开门,看见站在伞里的人。
雨下得更大了,劈里啪啦地砸下来,砸在地面上冒出一朵朵水母似的小花,砸在素色的雨伞上,啪嗒作响,好像要把伞撕烂。
陆芜仰着头,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楼下的门开了,砸在伞面上的雨水四散开,又洒在她的脸上。
她终于低下头,看见门口站着的程远霭。
“……”
相顾无言,唯有愈发落愈大的雨声替她们传递着心脏剧烈的响动。
终于还是陆芜先动了,她的右腿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步,这是她被发现后,要跑之前惯有的姿势。
程远霭盯着她,阴沉的天和阴沉的光线下,看不见她的神情,看不见那双霜冷烦闷,阴着沉闷影子的眼睛。
似蝮蛇,似阴森池水里的阴邪水鬼。
陆芜的眸子好似浸了雨水,潮潮的,眼睫上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气雾。
她的右腿往前踩了一步,跟鞋将地面的水花踩出和雨水落下时同样的效果。
嗒,嗒,嗒。
跟鞋踩出的小水母,和雨水砸出的水花交相融合,分不清陆芜是踩破了水母,还是这雨本就为她而下。
陆芜朝着程远霭走去,迎着雨,迎着呼啸的风。
她站在台阶下,收了伞。
雨水趁机落在她的身上,在发丝里落下一片白雾茫茫。
陆芜上前几步,站上了台阶。
她笑起来,就像初见那般。温和轻柔,像一个亲切的姐姐。叫人在每个雨季都忘不了的姐姐。
程远霭往后退了一步,她看着陆芜,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是想要说些什么的,但只是短短一月不见,她发现她好像又有些不记得陆芜的声音了。
忘记一个人,先忘记的是声音。
最后是味道。
熟悉的青柑味在窄小的门前,在温热呼吸的加持下,渐渐弥漫。
陆芜低头在包里翻找着什么,很快她找到了,攥在了手心。
她微微弯下腰,轻轻地握住程远霭垂落身侧的右手。
程远霭感觉到轻微地疼意,她低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食指被划伤了,渗出蜿蜒的红线。
“好久不见。”
“你怎么又受伤了。”
陆芜将崭新的创口贴放在她的手心,她说:“给你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