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城的时间早,解决完彧篱之事,距离天黑还有好长一段时日,云颂有些犯困。
倒也不是累,只是这般痴坐着等天黑实在无趣,复活后她少有这般静下的时间,当下倦意便上来了。
江衍的目光时刻都在云颂身上,“竹舍还在,殿下去歇歇?”
云颂反应过来江衍说的是他空间内的竹舍,点点头,“也好,只是……”
江衍道:“殿下安心睡,天黑了我唤殿下。”
云颂没了顾虑,入江衍空间躺下。
她这倦意并非全是因为无趣而起的,无妄海数万顷的鲜血和魔气被神魄引全部吸纳其中用以重塑她剩下的一半残魂。
海域魔气散尽,所以才会变回蔚蓝。
神魄引重塑她的残魂三百年,纵然洗掉一部分魔气,她的体内也还是有不少残留,毕竟是累积了千余年的魔气,并不容易净化掉。
神魔两道气息在她的体内共存,有神骨帮着净化倒也不严重,但时不时会出来折腾一番,就类似于头疼,不致命却会搅得她精神头不济。
她的灵力不再纯粹,所以鬼界的阴寒之力对她影响不如此前那般大,且她灵力一动用太过便会露出破绽,因此她不太愿意大动干戈,不想让江衍知道。
或许,她是想在江衍心里保持着以前那个美好的形象吧。
她本为屠魔而生却又借魔活了过来,想想也是可笑。
想这些有的没的真是没来由的负担,云颂自嘲地笑笑,眼皮愈发沉重,睡着过去。
天域丧钟接连而响,是死了两位神官,几乎所有神官都回到了天域,想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灵犀镜被云颂施法遮了,羡之作为唯一知情者,再次被团团围住,这一次倒是称了他的心,所有神官聚在一处,便不用一个一个去找了。
他抱着听雨,来回地转着圈讲述,眼神暗暗地观察着映在听雨上的人面。
第一圈,没有。
他想可能是自己看漏了,于是又添油加醋地补充了许多细节,说得慢些。
第二圈,还是没有。
那最初的一百零六位武神看上去最为关心此事,就站到他的面前,他抱着剑又仔细地照了一圈。
还是没有。
这下,他可以完全确定,这里面没有云颂要找的面容损毁之人。
羡之将彧篱和文卓的死归为是面具人所为,那一百零六位武神虽知晓事实并非如此,却也不能出声辩驳,因此全天域都信了羡之的话。
羡之立即用手镯联系云颂告知结果,云颂眼皮轻轻抖了一抖,“好,我知晓了。”
羡之问道:“殿下,佩剑可要我拿去还你?”
“暂时不用,你且随身带着,你和书柳文神这段时间待在一处,尽量不要分开。”云颂交代道。
羡之虽不明详情,但能感觉出事情严重,认真答道:“好,我明白了。”
云颂和江衍并肩站在天乐城最高的楼上,等着夜色完全降临。
江衍问:“殿下打算如何做?”
云颂淡淡道:“你也想到了?”
“嗯。”
羡之已用听雨排除掉所有可能。
云颂冷笑,乌黑的眸子中寒霜凝结,“我早该想到的,待解决此地之事,我便去天域,他必须死。”
是啊,她早该想到的,没有最高位的支持,底下的神官如何敢四处为祸。
呵,好个藤厌,身为帝君,这个位置当真坐得安稳,竟还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这位帝君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的?
“殿下,我陪你一起。”江衍道。
云颂神色微动,凝眸问道:“江衍,若我不是以前的我,我是说,我与三百年前的那个我已有不同,你当如何?”
江衍看着她,眸色专注,“殿下只需相信,无论殿下如何改变,我都会忠诚于殿下。”
“纵然是恶?”她轻声问。
“纵然是恶。”他笃定答。
云颂微微垂眸,轻声道:“傻子,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要如此盲目地去相信一个人。”
江衍仍是看着她,语气不曾改变,“殿下自是与众不同。”
云颂不再言语,此前那没来由的负担便卸下了。
夜色沿着天际攀爬,很快覆盖住整片人间,天乐城入了夜,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连烛火都不点。
偌大的城邦顷刻间变得像一片死地,白日里掩藏着的动静开始自地底显现。
白日入城时,城内之人的精神十分颓倦,若只是几人的话自然不会引起什么关注,但人人都是如此便值得深究。
而城内之事云颂在彧篱和文卓的记忆中皆没有看见,那便是他们也不知晓,彧篱应百姓祈愿而来,还不曾来得及找到什么。
又或是有面具人在她根本不会找到什么源头。
丝丝缕缕的黑气自地底冒出,速度愈来愈快,数量也愈来愈多,整座城仿佛淹没在一片黑色的海里。
大片大片的黑气凝成一个个人形,看上去大抵有一万来个,他们手中黑气缠绕,最后变成各种各样的家伙事,刀、剑、匕首、簪子,大大小小,皆是锋利的物什。
人群从各条街巷拥挤走来,全部涌到主殿城墙之下围成一堵人墙,空洞的双眼望向城墙上,举起手中的家伙大喊着什么。
但这般磅礴的气势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一场场面巨大的默剧。
云颂从一团团模糊的五官上仔细辨认出他们的口型,“放下来!”
放下来?
放什么?
不待云颂细想,黑气继续凝聚。
城墙之上,一个穿着长袍的男子押着一个手脚被绑的女子出现,那女子好似在挣扎讲些什么,但嘴唇只是呆滞地张张合合,无法从口型判断说了些什么。
她是被人封了声音,云颂猜想。
长袍男子向底下人群摆手,躁动的人群停止挥舞手臂,安静下来听他讲话。
依旧没有声音,云颂只能靠口型去猜,那名男子说:“天乐的子民们,在城内四处抓孩童之人已经被擒获,便是我身边的这位妖女,我知道城下的每一位百姓,都有孩子失踪。”
他做出惋惜的模样,继续说道:“但孩子们都已经救不回来了。”
底下的人群顿时又变得激愤,黑漆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好似有无尽的怒火在其中燃烧,他们举起拿着家伙的手臂,喊道:“国师,将妖女放下来!”
若是此刻有声音,想来人群的怒喊已能将整座城都震得抖上三抖。
那名女子被一双双怨毒的眼睛盯着,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摇头。
长袍男子命人将女子绑在一个十字木桩上,连人带木桩一起钉在城墙之下,众人退了一退,又迅速围拢上来。
他道:“这妖女作恶多端,大家万不能让她太过好受!”
众人闻言,纷纷举起手中的家伙向女子刺去。
女子吃痛,偏偏又喊不出声,整个身子痉挛得厉害,前面的人抽出手中刀剑,她的伤口在愈合。
众人又惊又怒,“果然是妖女。”
众人下手便再没有任何犹豫和仁慈,那些冰冷的物什一遍遍穿透她的身体,拿着簪子的人们更是将簪子刺入她的血肉,从她的肩膀一路划到她的脚背。
纵然只是一团黑雾,云颂也能知晓,那女子全身上下已经全是窟窿,露出森森白骨,地面上流遍了她的血。
到了后面,女子的伤口无法再自行愈合,她痛苦死去,尸身被众人分成碎片,饶是如此,众人也不肯罢休,将她的碎身和尸骨碾成肉泥和粉末。
云颂不忍看,闭上眼偏过头,江衍将她揽入怀,拍她的背。
忽而起了一阵风,云颂睁眼,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又散成一缕一缕的黑气飘向上空,汇聚成一个巨大流转着的黑球。
夜幕顿时黑了好几度,那轮半月也变成了血红。
所有黑气凝聚成一道人形。
那是一名女子,从身形看,应是被千刀万剐的那位,她披着一层浓重的黑雾,显得缥缈而又诡异,露在外面的皮肤苍白又泛着青黑,如双手,如脖颈。
她的脸渐渐从黑雾中显现,皮肤仍旧是惨白泛着青黑,双眸如同打翻的浓墨一般,没有一点眼白。
云颂看见那张脸,浑身上下血液凝固,霜寒之气猝然自骨头缝里散发出来。
江城见了那张脸也是拧紧了眉,漆黑的眸子里散发出深沉冰冷的怒意。
那面具人怎敢做到如此地步!
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云颂送别过的故人。
是兰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