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啊。
你用了你哥哥的名字,你父亲对此不置可否。或许他已经不在乎你叫什么,亦或许他曾想给你换个名字,以免念名思人,但他想传承下去的浪漫在你哥哥死去的那天已然消亡,你母亲又是那么固执地叫你李重,他再次沉默了,继续维持他的常态。
毕竟沉默是他的武器,可以包裹、忽略、夹碎一切让他不舒服的事情,包括你。
从你生下来的第七天,到第六个月,土屋里从未出现过他。
那天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瞧见土屋里你母亲如常般在厨房忙碌,瞧见你陡然变大,稳稳坐在床上自顾自地玩手指,他那口卡在嗓子眼的气终于顺了。
真好!一切终于又回归正常。
你母亲也好像忘了六个月前你父亲决绝离去的表情,把做好的饭端到你父亲面前。你父亲搅拌着碗里的羊肉粉,气定神闲地说今年队里要评奖,拿到这个奖的人就可以搬去干部房。而他铁定当选。
你母亲终于露出这六个月来发自内心的笑,“真的?”
你父亲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我们这几个同期来的人当中,属我跑野外跑的最多,是我第一个评上中级职称,更是我第一个勘察到那么大型的重晶石矿床。再说,咱们队里的人要么偷懒耍滑,躲在办公室吹风扇,要么部队转业过来的,没学历没技术,要么年纪小资历没我老……那些年龄大的高工们基本都住上干部房了,他们还能觍着脸和我这个后生抢?”
你父亲难得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因为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浅浅沟壑的脸上,露出“一切皆在我掌控中”的笃定和自得。
你母亲就喜欢看着他这个样子,是读书人的意气风发,带着外面世界的多彩光泽,是她见识不到的,只能透过他。
她开始畅想若是真住到干部房,大食堂那些女的非嫉妒死不可,再也不敢在她面前天天嘚瑟自己有儿子。
“等分到干部房,我就把我妈接来,让她也跟着享享福。”
你母亲原本雀跃的心瞬间跌入冰河,她别过脸,骤然看见你在咬指头,那股窝在胸腔的火立马找到了喷射的对象……她一跃而起,冲到床边,一巴掌打开你的手,吼道:“吃吃吃!就知道吃!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不把你的手指头啃掉。”
你哭,大声地哭,委屈地哭,哭到低矮的土屋也包裹不住,你父亲满脸不耐,撂下一句:回个家也不得安生,然后拍拍肩头去大礼堂跳舞了。
你母亲见不得你笑,更见不得你哭,她恨不得把你变成没有喜怒哀乐不用吃喝拉撒的机器人,能且只能听懂她的指令。
她把你拎起来,夹在咯吱窝中,在昏暗的路灯下一路追赶。你渐渐不哭了,或许是你哭累了,亦或是你母亲难得碰触你,虽然以如此不适的姿势,但你感觉到了一丝丝温暖。
你头朝下,看着土路变成水泥路,看到开在角落的忍冬花,看到从灌木中窜出来的野猫,听到了缠绵的音乐声……下一秒,你被丢在大礼堂的门口。
里面是另一个世界,你从没见过的世界。吊顶处旋转的迪斯科激光球灯每转一圈,就朝黑魆魆的地面铺就一层五彩的光斑,形形色色的人成双成对的贴在一起扭动,像上了弦的发条,只要不说停,他们就会蹭着彼此到天荒地老。
你一脸好奇地坐在门口,盯着那五彩光束一路披荆斩棘落在你的小手上,你笑了。
笑了。
你母亲不能忍,她冷着脸,弯下腰一把掐在你稚嫩的手臂上……方才还在笑的你嗷一声哭了出来。
越拧越哭,越哭越大,哭声化作喊停的刺耳哨音,那些贴在一起的发条们终于停了下来……你母亲这才松开,冷冷看着你父亲骤然转过来的震惊的脸。
他的手还搭在对面那位“就是普通同事关系”的女人的腰下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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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丢了脸,又想往外跑。只是,1989年的后半年,207地质队拿到的国家拨款骤然减额,比往年竟少了十分之九。没有任务就不能跑野外。他这次想躲也躲不了。
其实早在1984年国家便提出经济体制改革,地质队作为国家单位也面临着市场化转型,只不过国家政策传导实施需要时间,经济形势起伏变化短时间内又不凸显,待地处遥远黔北的207地质队有所感知时,已过去了好几个春秋。
地质队主力部门突然闲了下来,大食堂这样的后勤部门却忙得要命。留在队部吃饭的人多了,也因为经费有限伙食变得更差了。
你母亲带着你,在大食堂干了一天活,累得半死,回到家发现你父亲站在堂屋中间,双臂抬起呈合拢状,正悠闲地哼着歌练习舞步。
你母亲把你塞进他的怀里,气鼓鼓地钻进厨房做饭。
你父亲沉默着把你塞回宝宝座中。你的屁股一碰到宝宝座就撇嘴哭,哭得人心烦意乱,他走去厨房让你母亲看看怎么回事。
你母亲一脸不耐地说:“还能咋回事?成天坐在椅子里,拉屎尿尿都在里头,屁股烂了呗。”
“总不能让她一直哭吧。吵得我头疼。”
“你去大礼堂跟人家跳舞怎么不嫌声音大啊?”
“好端端的干嘛又提这事?”
“咋?怎么不能提?我哪一个字说错了?”
你再次成为两人吵架的由头,且不管这个由头如何开启,最后总能拐弯抹角跑到跳舞事件上。
你哭得声音越来越大,把邻居王翠莲招来了。她和你母亲一个姓,年有四十,是车队唯一的女司机,是除了你外婆外对你最好的人。但凡她在家,但凡她听到你哭,总会过来抱起你,还会做鲜嫩的鸡蛋羹喂你。
她一进来二话不说把你从宝宝座里抱出来,你立马不哭了。
“我家里还有些香油,给孩子抹上,多抹几次就好了。”
她像是没听到刚才快要掀开屋顶的吵架,只顾着逗你笑。
你父亲自诩体面人,哪能让她给香油,“不用不用。我家有。我妈上次来的时候拿了一大罐。”
你母亲没好气地说:“哪里有?你妈走的时候又把它拎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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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亲没了儿子,现在唯一能拿出去炫耀的只有你父亲,哪怕上次你被迫在大礼堂大哭一场让夫妻感情暴露真实一角。
可谁又能比谁好多少呢?
你母亲忍不住说起这次评奖的事,言谈中她把你父亲的笃定和自得不仅学了十分像,还又增添了几分自傲。大食堂的女人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颇为复杂。其中一个下意识地把嘴闭得紧紧的。你母亲见众人都不接话,以为她们嫉妒,越发说得起劲,还提及自己一旦搬去干部房,要在院子里种上一大株樱桃树。春天赏花,夏天吃果,还能在树下纳凉,可真爽快。
只是,没过几天,你父亲气急败坏地冲回家,差点把家砸了。他自认为铁板钉钉的奖项竟然颁给了同期来的另一个同事。那人不过是在领导视察的时候多嘴说了几句屁话,把辛苦的野外勘探工作比作西天取经,说什么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怎么能取得真经,找到矿藏?就这样给领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队长向上报了两个名额,结果上级领导就选了这人。这事直到对方拿到了干部房的钥匙你父亲才知道。
你母亲气不过,亲自去找队长。
队长皱着眉说:“这次压根就没报你男人的名。”
他把你母亲叫到一边低声说,“你上次带着你闺女去大礼堂那么一闹,对方那个女的老公知道了,他写了举报信……”
你母亲大吃一惊,又羞又怒。
“我拦下了,但是,”队长语重心长地说:“我怕把你男人名字报上去,对方又去闹事,咱们队不就浪费一个获奖名额?”
“他们之间没关系!就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你母亲不想说出这句话,可她必须说。
“没关系?没关系你跑去闹啥呢?”队长无奈地问,“我就是知道他们之间清清白白,我才拦下举报信!”
你母亲在地上看到了自己的脸,正被自己踩得稀巴烂。
“这事现在就你和我知道。其他人包括你男人都不知道。这次没评上不要紧,咱还有下次,你男人有学历有技术,住上干部房也是早晚的事。”
队长许是看你母亲神情恍惚,所以才许下一个没有时间保证的诺言。
回到家,你母亲突然对你特别好。她搂着你,用香油把你的小屁股糊了厚厚的一层,又用尿布包裹起来,再挤出奶把你喂得饱饱的,确保你开开心心不哭不闹。
之后,她做了一碗你父亲最爱吃的羊肉粉,安抚他胃口的同时,那天晚上又用嘴——这个你父亲要求过几次,你母亲都严厉拒绝的方式,安抚了他渴望的身体。
几分钟后,伴随着一声低吼,一道亮光从1989年黔北遵龙镇207地质队家属区土房子里冲出来,然后射向了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