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语气之阴阳,就差指名道姓了。
赵栩停下脚步,莫名不忿:
请个假而已,这就说上坏话了?
谁还没个三病两痛,家里有事的时候,这也能成为被骂的理由?
两位老师走到拐角处,便对上女孩审视的目光,其中一人不以为意,接着说:“他不是在公示期就被举报过吗,学校把他给保下来了,啧啧。”
赵栩听着他们没有因果逻辑,酸里酸气的话,愈发火大。
她颇为不忿,扭头看向两人,大声为其辩驳:“所以呢,被举报就一定是做错了吗?”
“谁质疑谁举证,你们说他有问题,倒是找出实打实的证据啊!”
两人不约而同,转过身来,满脸惊诧,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被学生当街教育。
赵栩头一次和老师用这么不礼貌的方式说话,但这次她认为自己没有错,亦不想与之多加争论,冷冷睨了他们一眼后,扬长而去。
敬人者人恒敬之,都在背后说这么难听的话了,赵栩暂时不想尊重他们。
她垂头看向卷子夹里那张讲解知识点的草稿纸,瞧着纸上秀逸端方的字迹,她的心绪陡然沉静下来,突发奇想:
我为什么要替他说话?
难道是被知识收买了吗?
……
*几!天!后!
周五的中午,三人组像往常一样去嗦粉。
这个点食堂的人并不多,韩明月端回一碗土豆粉,却发现赵栩和朱临清已经就位,不禁被赵栩碗里厚重的辣椒油吸引,抻头去看。
“酸辣粉里还加辣椒,栩栩你是真能吃辣。”
赵栩刚喝了一口汤,又咬了口泡椒凤爪,说:“这是有点辣。”
朱临清夹了一筷子土豆粉,又想起什么,放下筷子,注视着对面的韩明月,“你要和我们说什么,这么郑重其事?”
“咳咳。”韩明月亮出手机,却不准备给她们看,故弄玄虚地说:“我找到了,秦老师不是关系户的证据。”
朱临清和赵栩对视一眼,一脸洗耳恭听的表情。
“先看这个。”韩明月打开了沪上中学的网页,把手机摆到桌子中间,用手点了点帖子发布的时间:
2009年x月x日,沪上中学发布。
对桌的两人滑动手机,大致浏览了一番,从最初无所谓的心态,到后面眼睛越瞪越大。
“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金牌获得者!”饶是像朱临清好奇心不太强烈的人,看到这么风光的履历也不免惊讶,只得感叹:
“别人的高二,真是精彩。”
韩明月很是赞同地点点头,同时眨了眨那双杏眼,“有没有看出点什么门道?”
赵栩双目微垂,做沉思状,然后道:“有这么一个奖项,就能保他在数学这条路上荣华富贵,他根本没有必要走关系。”
“nonono!”韩明月挑挑眉毛,把手机屏幕往上划了划,满眼放光,“你们看,他高中的时候长得好乖啊!”
十年前相机的相素比较久远,拍出来的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朴实,可秦暮野的皮肤状态白净细腻,自成一个画质。
照片里的秦暮野,身姿高挑,远超合照的人一头。气场爽朗温润之余,眉目间亦有着抹不去的少年意气,五官轮廓已尽显英俊的冷感。
但是,明明是颁奖的场合,在他的眼里却看不见笑意。
也许是他心智成熟,习惯把自己隐藏得很好,赵栩想。
韩明月也发现了这点,双手托着脸,忽然笑不出来了,“我怎么觉得,他好像不太开心啊。”
“得了吧。”朱临清微挑眉头,“你个数学考不到一百分的,还心疼起了奥赛金牌得主,别费那心思了。”
韩明月轻声叹气,不由得惋惜:“秦老师真是高处不胜寒,没人珍惜他这个数学人才也就罢了,还一直被人造谣。”然后,她把筷子猛地捣入碗里,“要我是他,一定让造我谣的人公开道歉。”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了什么,转而道:“栩栩,秦老师今天上午怎么没来?”
“啊?”赵栩被唤回神思,目光游移了片刻,随口扯谎:“去医院看病了。”
就算是和亲近的朋友,也不能随便透露秦暮野的家庭状况。
“哦。”韩明月继续追问:“那他下午会来吗?”
“这……”
还没等有人回答,沉迷吃饭的朱临清忽地抬起头来,盯着韩明月,被她的聒噪气笑了。
“你学其他六门课要这么勤学好问,早就考七百分以上了。”
韩明月撇了撇嘴,故作夸张地说:“要是每个老师都像秦老师这么帅,我早考上清华了!!”
“神经病。”
朱临清对此锐评。
两个朋友还在插科打诨,而赵栩用筷子伴着碗里的粉条,不由得想起同事对数学老师的奚落之语,越想越气,更为之感到不平。
然后怒吃一口粉,红油差点溅到身上。
……
三个女孩向班级走去,才靠近走廊,班里便传出了不同于以往的吵闹声。
几人收住脚步,凝神屏息,只听得班里同学的交谈,仍是围绕着秦暮野的入职正当性问题。
表白墙上刚刚发布了新的匿名投稿,暗指秦暮野被取消直博资格,背后另有原因,甚至隐隐导到学术不端的方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番话术漏洞百出,可用来诓骗对于学位制度不够了解的高中生,却是绰绰有余。
“那个人该有多恨秦老师,连污蔑他学术不端这种话都能说得出?”赵栩正义感漫上心头,听到这话尤为愤慨,不禁握住了拳头。
此时的秦暮野可能在墓园对着亡故的亲人,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却有人对他怀着难以估量的恶意,恨不得将他踩进泥沼……而就连他的学生,也把这件事当做谈资。
想到这里,赵栩本来就感性,现下心里更不是滋味,仿佛相隔甚远,都能感受到那人的无助。
这般受人指摘的无助,仿佛易地而处,摇身一变,变成了昔日的她。
女孩那双清亮的眸子,再次被岁月的阴云所罩,闷得她心里堵堵的,故而分外能共情这种滋味。
这下好了,赵栩本来对这件事没多么上心,在匿名举报者不依不饶的纠缠之下,也有那么点怜爱遭受无妄之灾的秦暮野了。
这场闹剧,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们有毛病吧……唉!”韩明月抱了句不平,刚想扭头找朋友商量,却眼见赵栩气势汹汹地迈着步子,大有和他们一决高下的势头。
赵栩径直走上讲台,目光锁定那几个说闲话的,提高声音:
“你们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吗?别人说什么都听?”
这时,正论得热火朝天的几人,论调慢慢平静下来,面面相窥。
其中的一个男生,为着自己喜欢的女生对秦暮野表现出过分的赞美,早就对其不满已久,于是上前一步,不屑道:
“他就是一路亮绿灯来的,板上钉钉的事,赵栩你是要为他抱不平吗?”
赵栩拿过粉板擦,在讲台上不轻不重磕了两下,哂笑一声,“钉什么钉,钉你脑门上了?”
“虽然关系户并不罕见,你们也不能仅凭只言片语就给他定罪!”
“你们现在所谓的证据,不过是匿名投稿,真的假的一概不知。如果你这么轻易就相信,以后你老了就卖给你保健品!”
韩明月看得目瞪口呆,张了张嘴,低声和旁边的朱临清竖起了大拇指,“行啊,以前没觉得栩栩吵架这么厉害。”
班里的同学本就呈观望状态,反向的声音一吹,不免有人附和赵栩:“就是就是,什么时候小作文就能给人定罪了。”
被指责的男生面上有点挂不住,涨红了脸,想不出辩驳的话。
过了稍许,他冷哼一声,瞪着讲台上的女生,“你……你这么替他说话,是不是……”
男生略带轻浮的尾音上扬,虽然话没说完,可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此言既出,班里一道道看好戏的眼光,像聚光灯般,齐聚在讲台上的赵栩。
炮火突然被引到了自己身上,面对这样一番嘈多无口的诽谤,赵栩怒极反笑,火气止不住地往上烧,烤得脸庞微微发烫。
荒谬,实在太荒谬了。
赵栩深吸一口气,大声辩驳:
“你真是……愚蠢的性缘……”
话还没说完,一个高挑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脑……”
见到论战的当事人突然出现,赵栩缓缓吐出最后一个字,不知所措。
秦暮野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长款开衫,内搭白色高领毛衣,休闲之余有些超然物外。
加之一双桃花眼无悲无喜,仿佛被造谣的人并不是他。
“怎么不说了?”
他的语气平和,好似在讲数学题般稀松平常,却如冬雪限时而归,冻得在场之人不敢吭声。
在赵栩刚站上讲台的那刻,秦暮野就走到了二班附近,本想着给课代表布置今天的作业,谁想到直直撞上这么一出。
对于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他并不屑于在那些不体面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想着私下处理,等风声过去也就算了。
起初他真是这么想的,直到……
彼时的秦暮野不必回头,都能感受到身后女孩的困窘之情。
“为了我以后能正常开展教学工作,上午出去,顺便借助法律的手段处理了这件事。”
秦暮野缓缓踱步,却不自觉沉下目光,不慌不忙道:“如果你们宁愿相信所有人为我保驾护航,只为了一个高中老师的工作岗位……”
说来这里,他摇摇头,无奈浅笑,“那我无话可说。”
“你们也接近于成年了,凡事都要有自己的思考,而不是被别人带着走。”
真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面对匿名者这般低劣的攻讦,素来正大光明的他,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但他向来无愧于心,该说的都说了,就到此为止吧。
挑事的男生面露紧张,咬着嘴唇,嗫嚅道:“对不起老师。”
秦暮野看出他所想,微微笑道:“不用害怕,老师是不会记恨学生的。何况你们年纪还小,一时不辩是非受人蒙蔽也是有的。不过……”他眯起眼睛,侧开身子,“你应该给赵栩道歉。”
“你刚才的话冒犯到她了。”
赵栩原本垂着脑袋,闻言抬起头来,许是午饭的辣椒后期太大,辣得她有些迟钝,不禁让她认真回想:
是哪一句啊?
不过片刻,她恍然意识到:
是不是暗示自己心思不纯的那句。
见学生们都没反应过来,秦暮野不动声色,和那名男生,同时也是在场的同学解释:“你未经思考的话或许没有什么恶意,可这样的谣言一旦传开,会给她造成困扰的。”
许是男生的错觉,他觉得此刻的秦老师眸中森然,盯得他皮肤生寒,令其愈加不敢抬头。
为了赶紧送走这位只制冷风的空调,男生冲赵栩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
怕道歉道得不够到位,又补充道:“对不起,我不该说你对秦老师有意思。”
“没事没事。”赵栩脸上敷上一层假笑,实则握紧了手中的板擦,暗自吐槽:
倒也不用加这一句。
事情应该得到了妥善的解决,秦暮野也没忘记此行来二班的目的,阔步走上讲台,在转身的瞬间,神情蓦地放缓。
“这是你们班今天的作业。”为着身高的差距,他只能低下头,把便利贴递给赵栩,余光却映入了女孩手指上的点点血色。
可能是刚才在众人面前据理力争时,有些着急,把手指抠破了。
他垂下双眸,眼里同时划过不易察觉的涟漪,突然有了新的主意。
思及此处,秦暮野并未多说,便匆匆离去。
之所以离开得匆忙,他是为了去给表妹打电话。
刚接通电话,那头的表妹难掩惊讶:“哥,稀客啊!你还能主动给我打电话,是不是为了问律师的事?”
“我都帮你打听清楚了,如果你们要和解,他只需要……”
秦暮野面如冰霜,打断道:“不和解,直接走法律程序,该公开道歉就道歉,该留案底留案底,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哈?”表妹愣住了,停顿片刻才开口:“上午你不是还说要和解,怎么又变卦了?”
一开始,秦暮野觉得举报之人情绪不太稳定,怕对方行为极端,报复社会,大事化小给他个教训便是。
可是……
秦暮野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人被当众为难,却依然倔强的表情。
就这么撕下手指上的皮,一定很着急吧。
周围的气压骤降,秦暮野神情冷峻,又重复一遍:
“让他得到最大的惩罚,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