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辔拍拍它,对沈贵妃说:“娘娘且与雪团儿亲近亲近,卑职去取疆辔鞍鞯来。”
沈贵妃试探着伸出手,也学着周辔之前的样子去抚它油光水滑的颈脊,奈何被喷了一手湿漉漉的热气。
她有些气恼,揪住白驹颈间的铜铎,葱白指腹按住铃舌,让嘈闹的铃声息止。“你敢违拗本宫,可知本宫乃一宫贵妃?”
马儿自然听不懂,只瞪着一双墨玉也似的乌眸左右扭头,耍了一会儿性子,拗不过脖颈间愈加勒紧的力道,终于乖顺下来。
两眼哀哀望着面前美艳的女子,鼻中发出呜噜呜噜的悲鸣。
“雪团儿,你待本宫好,本宫也会待你好,本宫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沈贵妃同马儿说着,渐渐松了指间的力道。雪团儿抖了抖颈子,果然没有再闹。
适逢周辔取了勒马的物件儿来,要给雪团儿套上,正见她以指尖勾住马颈上的铜铎。
铃如豆,指似葱,本是何等香艳的画面。但马儿息急气喘,若非美人施恩卸去指力,便要顷刻丧生于绳圈勒绞之下。
他心底的惊艳再一次转为凄怒。
“娘娘,雪团儿是卑职最私爱的一匹马驹,纵然命如草芥,也还是企望娘娘能以慈悲之心,好生相待。”
慈悲之心……沈贵妃想起前事,又望着眼前的白驹和牵马的男子,一时冷笑。
闻周辔再言:“若是……若是雪团儿当真发了狂性,要伤娘娘,娘娘也千万莫要心软,像方才那样,杀死它便是。”
沈贵妃心中一惊。
所以,他是知晓那件事的对不对。
那么多年,以他这样卑微的职级,想要获知贵人们的事,难如登天吧……
若非还是在意她,他不会费尽心思,窥探与她有关的每一件小事。
在伤痛凄惶、孤苦无依的长夜里,她甚至不肯向神佛求告,也宁愿相信他这样绵密的心思,给她在暗无天日的深宫里,一个愚妄的慰藉。
思绪间,周辔已经利落地将马鞍和马镫固定好,请她上鞍试马。
沈贵妃却拒绝了。
她也想让他为她执马坠蹬,像多年前一样,护着她,令她不必在龙潭虎穴里踽踽独行。
“既是周栘监私爱之驹,周栘监又是本宫旧识,想必鞍的位置、镫的高度也都是合适的罢。”
“这……”周辔想说,年岁荏苒,到底还是要请她上马一试,万一,她的身量和习惯改变了呢?
沈贵妃却打断他:“本宫信你,就不试了。”抬手牵过缰绳,将雪团儿牵至身畔。
“时光,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江烟白鸟,浮云苍狗,浮生哪抵得过岁月呢?
“本宫谢过周栘监割爱,与栘监就此别过了。”
她牵着马,头也不回地离开御马监。酸胀的泪意止不住从眼底泛起,她知道他一定在注视着她,所以倔强地没有抬手抹去。
*
东苑,宫道的另一边,南衡服紫,恰遇上华益晨省归来。其章服灿烂,正如钟灵毓秀的山涧里养出一只羽翼绝美的鹤。
南衡望见故人,抬眸始见一墙之隔,竟是到了桐露书院。
以他现在的职级,见太子理当趋避,是故他垂眸退到墙椽下,执臣子礼,静静等待华益走入书院。
原来,人心识途。沿着这条朝夕走过十四载的宫道,不经意间,还是会绕回到这里。
他在心底发笑。
隔了一阵,却发觉华益并未入内,而是缓步行到他身前。
“南音,”他像往常一样叫他的字,“本宫想同你弈一盘棋,南音愿奉陪否?”
南衡没有抬头,依然垂着目光:“音如今,已就职于枢密院,殿下的书院,擅入恐不合规制,望殿下见谅。”声如冷玉,不闻悲喜。
“南音这是要与本宫划清界限,这么快,便要形同陌路、分道扬镳了吗?”
“音不敢有此恶念。”南衡道。他终于抬眸,墨玉瞳仁里并无卑态,只有枯潭一般的寂静。“音与殿下实有云泥之别,如今更是东檐西瓦,非相与谋道之人。”
“至于殿下所说的手谈之局,音从来棋输一着,今满盘尽覆,殿下同这样胸无经纬、技艺拙劣之人对弈,大约会心生无趣罢。”
华益道:“本宫身边从不乏弈棋之人,然艺高者伪,艺拙者媚,皆不似南音裕时故纵,厄时抱守,令本宫时时有棋逢对手之感。”
南衡轻笑:“音本不是殿下的对手,不识晦朔春秋的愚昧之人,朝生而暮死,不值一提。殿下日理万机,音亦有公务,便就此辞别殿下了。”说罢深揖一礼,是要辞去的意思。
“南音!”华益叫住他,在一草一木都熟视无睹的桐露书院前,他们之间的挽留显得非常可笑。
可华益不察。他违背仪制,竟伸手轻轻按住南衡叠合在一起的笔直的双手。“南音,”他再次说:“你的双手,不该只为萧家行礼。在你心里,难道不是比本宫更洞明这一点吗?”他的声音温和,却于平和之中,隐隐显露储君的骄矜和威严。
南衡在那一点蜻蜓点水的力道下却了礼,闻面前的储君说:“正巧今日,本宫兴致来了。”
多么看似随心所欲的一个人。
可他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人,在他心里,应该也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了罢。
南衡不得以应声,随他缓步走进桐露书院。
阔别月余,书院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栖云阁被封了起来,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人去那里上值了。
华益的书院,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