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美人面容憔悴,她手指蜷缩,按向上下起伏的胸口,接着就是咳音传出暗无天光的层层幔帐。
白玉一连几夜辗转反侧,痛着睡不了觉,她睡梦中疼醒更是常有的事,不得安眠。
断断续续,变本加厉。
喘不上气。
蒲欢将帐子拉到两侧,微微透进些光来:“姑娘,该喝药了。”
白玉端着递过来的汤药,握勺柄撩拨三两下,她双眸穿过瓷碗上方发苦的雾气,视线落在了蒲欢身后的一堆蜜饯中。
那一巴掌打下去过后,裴璟好些天没来瞧她,倒是止苦的玩意儿叫人送来不少。白玉本想丢掉,但看蒲欢实在嘴馋才留了下来。
至于什么正室之位,更是随口胡诌,她从来不在意这些莫虚乌有的名分,只是想提一个裴璟办不到的事,好让他知难而退。
正式与外室,相隔一字之差,差别倒是宛如云泥。裴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任谁想也不会娶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妻。
这样自个儿也落得几分清闲。
如若裴璟天天来,她恐怕要气血攻心,伤势非但不会减轻,反而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谁能料到,她临头来没融化裴璟那硬如寒铁的心,反倒是割了自个儿一身血肉模糊,几寸下堪堪可见白骨,顺带讨了数不清的苦吃。
好在白玉已然和蒲欢做出了决定,待她身子骨好些不再拖累旁人,两人就搬出将军府永远不回来,离得越远越好。
此地,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幸好老先生医术高明,用的又是上好的药材,想必过不了多久她便能稍稍下地活动,不用如此瘫坐在床榻上。
“姑娘,今日可有什么糕点,我去小厨房做来吃。”说着,蒲欢快要起身。
白玉拉住她一只手,边摇头边从枕头缝隙拿出张卖身契:“你拿着吧。”
这卖身契是白玉入府时,裴璟送她的,说不合心意就送出去再买一个回来。
起初,白玉觉得人生来何必约束在条条框框里,早有了想恢复蒲欢自由之身的念头,清楚她家境贫寒需靠蒲欢一人补贴家用,这才收敛了心思。
如今,蒲欢兄长争气,家里又做了小本买卖,想来有了自由身能帮衬着家中生意,不至于跟着她寄人篱下抬不起头。
蒲欢一愣,整个人顿时僵直,她推脱道:“我不要,你现下身边是最需要人照顾的,别人照顾姑娘我不放心,说好了一起走的,难不成姑娘生了厌烦要赶我……”
白玉待她好,哪有抛下姑娘先走的道理。
“可是……”
白玉话说一半,被蒲欢打断:“没什么可是,姑娘去哪儿我去哪儿,姑娘不走我也不走,休要撇下我一人。”
说完,她猛吸一下发红的鼻尖,忙不迭捂脸跑了出去。
*
将军府书房,少有的纸张翻动声。
鎏金螭纹浮镂铜炉溢满青烟,淡香如清泉潺潺而流,弃之不去。墙角立着的兰花纸伞半张,两面明暗交辉,迎的是屋内二人。
长桌前,男人青衫衣袍袖口卷起,垂下琥珀色的狐狸眸,长指持毛笔沾了墨,寥寥几笔勾勒出个大概轮廓。
他问道:“裴将军,听说你与陆家有婚约在身?”
裴璟闻言,提起茶壶再次续满一杯,激起眼底一层粼粼波光,他指节遮挡过去,眸也少了颜色。
他薄唇小酌,而后缓缓开口:“扶玉大人此番前来,想必不是来专门打听裴某私事的吧。”
“非也,攘外必先安内。”扶玉摇头,“陆家依附太后,与裴家结亲其中门道,将军怎会不懂。裴陆婚约本是喜事,可等到两派纷争兵刃相对时,那喜就成了丧。”
感觉到对方视线带着压迫投来,扶玉极为突兀地笑一声:“在下并非有意棒打鸳鸯,只不过闲来说几句实话而已。”
扶玉所言不假,倘若太后一方势力妄图弑君夺位做忤逆之臣,裴璟身为皇帝手下的利器首当其冲便是剿灭叛贼。
断不能有感情瓜葛。
此为其一,其二起制衡作用。
一山不容二虎,太后亲侄容不下裴璟,早恨得牙痒又屡次三番再沙场暗自使绊子,终无结果。
眼看裴璟赢得民心,就起了让陆家拉拢裴家的念头。
至于为何要等太后一方先下手,他们再堵截是梁易萧的意思。避免不必要的厮杀波及百姓,还有要连根拔除就得慢慢来,以防漏网之鱼窜逃。
说来说去,是皇帝派人对他的敲打。陆家不可信,不是良缘。
“裴某知晓了。”他饶有规律叩着桌面,颇为严肃审视起作画人,“遇刺那日,你也在清涯寺。”
梁易萧亲自派人去清涯寺,裴璟自然无话可说。可他细查下,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
当日,那批黑衣人兵分两路。
黑衣人主力明显就是冲着裴府马车去的,血溅三尺死伤遍地。相较之下,陆府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并无动枪动刀之举。
“是,奉皇上之命在寺里为怀玉长公主祈福。”扶玉执毛笔的手一停,抬眼,笑盈盈反问,“想来,裴将军长年征战未曾见过长公主真容吧。”
裴璟回:“没有。”
“怀玉长公主梁嗣音虽贵不可言,但与将军你却有个相同处……”扶玉又在画上添了几笔,自顾自说道,“都是心怀大义之人,舍小家为大家,唯独这点令在下钦佩,还真是期待你二人相见时会是怎样场面。”
裴璟打住话头:“大人说笑了,怀玉长公主身在北幽,身负和亲重任,也绝非你我可以评头论足一二的。”
他画作收了尾,瞧着模样甚是满意:“既如此,话已带到,在下就不叨扰了,这画就送给将军当个迟来的见面礼。”
裴璟语气不愠不火:“多谢。”
“客气。”扶玉从怀里拿出包草药,“在下知晓将军不愿我与你外室碰面,将军用情至深,我也不好拂了脸面,此药可使人睡个好觉,拿去用吧。”
说罢,扶玉晃着折扇慢步离开。
裴璟低睨过去,一幅无脸美人图映在他眼底,身穿宫袍手持玉佩,走在长廊处是蓦然回首的姿态。
须臾,他错开眸光,不自觉看向白玉所居院落方位。
*
老先生临走前,裴璟将药草递给看过,确认无误后,他亲自蹲坐药锅前煎起了药。
自从白玉受了伤,送过去的汤药无一不是经过裴璟的手,也知道她痛到骨髓里,没日没夜睡不着。
了解白玉不愿见他,于是裴璟拜托蒲欢带药进去,自身在院中角落静静等着,也算陪伴吧。
方才扶玉一提醒,陆家不能结,让他不由想起了白玉前些日子所说关于正室之位的话。
越想,越陷入沉思。
直至,翻滚的汤药顶得锅盖发颤,火星四溅迸发到裴璟虎口位置,他才稍稍回神。
煎好几碗药后,日头渐渐落下,天边朦朦胧胧泛起了黑,弯钩似的月挂在枯败枝头,窥见一袭玄袍往偏僻院落而去。
蒲欢早已在阶下等待,她小心端过递来的药,两人交接默契没有过多言语,然后转身钻入了屋内。
蒲欢伺候着姑娘喝过药,眼看人沉沉睡去,她贴心掖好被角退出了屋子。
来来去去,仅用了半晌功夫。
与往日不同,蒲欢蹑手蹑脚闭紧屋门时,瞧见裴璟还在院外站着。
她不禁走近几步,低声细语道:“姑娘睡下了,将军还有什么吩咐吗?”
裴璟颔首:“你下去吧,这儿有我。”
耳闻,蒲欢不放心回望了窗户一眼,看着男人欲言又止,咬着唇道:“是,奴婢遵命。”
裴璟心存执意要进去,岂是一个下人可以随意拦下的。
他站在阶前停留许久,最终还是抬手缓慢推开了那扇略微陈旧的木门——
一进屋,浓烈的药苦味扑面而来。
再往里走堆放着各种杂七杂八的补品,裴璟自然认得全是他送来的。
显而易见,白玉没有用过。
床头燃着支短烛,红烛泪流在桌台,虚无缥缈的火舌照亮了往来一方天地。
同时也为幔帐下美人面容染了层昏暗的光,显得格外香娇玉嫩。
裴璟躺在床榻外侧,耳边是均匀的呼吸声,见白玉睡意酣眠,他俯下身为其额间碎发别到耳后。
回忆起这几日发生的事,那股愧疚感再度涌了上来。
或许真的是他做错了。
错在没有明察秋毫,错在从来没有信过她。
是的,他从来没有信过。
她是裴璟在敌军刀下救回来的,军中有令,凡是不知身份者皆以细作处死。
本来白玉是要死的,机缘巧合下她以身挡箭救人,这才让裴璟动了恻隐之心。在白玉没有身份前,会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又或者找人专门看管。
就这样,一直到了皇城脚下。
始于肌肤之亲,成了他唯一外室。
或许是白玉做了噩梦,她蹙着眉头习惯性往身侧一蹭,阴差阳错钻进了裴璟怀里。
下意识靠近,仿佛这样她睡得才能心安些。
裴璟屏气敛息,生怕惊动了怀中人。男人垂下漆黑的眸,悄无声息注视着眼前人,在细细端详后,发觉她竟生得这般好看。
是裴璟此生见过最好看的那个。
白玉浑身浸在虚弱的烛光下,素色衣衫衬着她丰肌秀骨,整张脸埋在裴璟臂弯,唇因喝过药被润得发粉,一点痣游离中间,随身体起伏呼之欲出。
衣襟滑落在她翻身中不经意滑落,露出一大片白皙,肩头那道疤痕猝不及防闯入裴璟眼底。
勾起了一段又一段他脑海中旧事。
裴璟握起她的手,不敢用力放在唇前,他望着白玉的脸,克制隐忍落下一吻。
顺着手臂过去,解开衣带。
他气息温吐在疤痕前,轻而柔舔舐着……
见怀中人扭动,裴璟停下了动作,压着一股没来由的劲儿,重新掖好了被子。
待白玉逐渐平稳过后,他僵着的脸莫名松了下来。
有些事,想通不过一瞬间。
最起码在此刻,他突然有了娶白玉为妻的心思。
抛开身份不谈,白玉待他好,好到可以以命换命,了解他所有喜好,又不去触到逆鳞。
可谓,正室人选再合适不过。
反正来日方长,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都会想方设法让白玉原谅。
不知过了多久,帐间红烛冷透火舌湮灭,若有似无的月光穿过雕花木窗,洒在男人剑眉下一双漆黑的眸底。
纵是他淡漠如水,也不免浮现出几抹不易察觉的温软。
裴璟嗓音低沉,诉说着那一份迟来的歉意:“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