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陆晏和是个太监,方才还满脸期盼的歌姬们皆吓得花容失色。
她们原是看到这位公子年轻俊俏,若能被他看中,收了房,就算是做侍妾,日后生个一儿半女也就有了倚仗。面对这样的夫君,总要比那些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或者身宽体胖的浪荡子,可要赏心悦目多了。
可谁曾想,他竟是个太监。
长得再俊又有什么用,没根的东西,怎么生孩子?
况且,她们听坊里年长的姐姐们说,太监这种人,因为身体残缺,在行房时手段狠毒,女子落到他们手上,非死既残。据说有好几个被刘槐看上的女孩,都被他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最后疯疯癫癫的十分可怖。
陆晏和那张貌似潘安的脸对她们瞬间失去了吸引力。
刘槐见她们都瑟缩着往后躲,气急道:“躲什么?不识抬举的东西,仔细回去把你们都送到窑子街。陆公子让你们服侍是你们的福分,还不快给公子斟酒。”
“好了刘大人,少在本督面前逞你的威风,叫姑娘们回吧,每人赏十两银子。”陆晏和淡然地自己倒了杯茶,又转头对曹臻道,“曹掌印还是直接说正事吧。”
曹臻从他的目光中瞧出一丝不耐,于是附和道:“后宫国色天香的女子多的是,贤弟什么没见过,自然瞧不上这些庸脂俗粉。刘槐,把人带下去。”
刘槐闻言,自是不好再发作,拱手行了个礼,悻悻地领着一众美人又出去了。
曹臻也不再绕弯子,开口道:“这头一桩,便是刘槐这个不成器的,托我给他讲个情,刚才他也向您赔了礼,贤弟就不要再同他计较了。”
“这是自然,区区小事,只要刘掌作尽忠职守,不必曹掌印开口,我也不会为难他。”
“这第二桩么,吴七应该也跟你透了口风,我是想同你商量一下举荐何人入内阁。想来贤弟也知道,内阁有票拟之权,而咱们司礼监则执掌朱批,二者心意相合最好,既能使百官之劝谏上达天听,又可让陛下之政令泽被万民。”
陆晏和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道:“既如此,想来曹掌印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不防说来听听。”
曹臻沉吟片刻:“工部尚书陈衡,为人勤恳持重,在文武百官中,资历、威望都很高,是为最佳人选。”
陆晏和点头赞同:“陈尚书为官多年,清正廉明,确实是个好官。”
“既然贤弟也赞同,那咱们就一起向陛下举荐陈衡做内阁首辅,我这就命人写折子。”曹臻兴冲冲道。
“不过么。”陆晏和话锋一转,“若论资历,六部尚书哪一个不是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单单举荐陈大人,岂不是把其他五个尚书都得罪了?这种事,曹掌印想做,卑职不拦着,但这举荐的折子,就不要加卑职的名字了吧。”
曹臻皱起眉,声音冷了下来:“这么说,你是不同意了?”
“本督的确不想趟这浑水。陈衡是陈皇后的父亲,你愿意举荐他我没意见,能不能成功让他入内阁做这个首辅,也与本督无关。”陆晏和伸手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再开口也改了称谓。
曹臻冷笑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奏折,往陆晏和面前一扔:“陆厂督不防看看,这些都是参你的本子,说你结党营私、残害忠良。现在李氏一族虽然倒了,但是余孽未散,为李廷弼喊冤叫屈的大有人在,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若不是我念在咱们同在御前当差的情分,都替你拦了下来,成堆的奏折早送到陛下面前了。你觉得以陛下多疑的性子,时日一长,他能对你没有猜忌?”
陆晏和抱起胳膊懒散地向后一靠,讥诮道:“呵,曹掌印这么大的人情,可叫本督怎么谢你好呢?”
“你也不必谢我。丹阳道长说,陛下的身子骨,至多能捱三年。你我二人何不共谋大业,日后这大梁江山还不是你我的指尖棋、囊中物?”
曹臻这话无异于谋逆,但陆晏和却并无惊异之色,而是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曹掌印志如鸿鹄,真叫人敬佩。只是您一无家室二无子嗣,若这大梁江山改姓了曹,恐怕是后继无人呐。”
“你!”曹臻白胖的脸被激地涨成猪肝色,“陆晏和,我好言相劝你不听。你是想明哲保身,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经过李贵妃这一遭,你就甭想把自己摘干净。”
“悉听尊便。”陆晏和一摊手,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压在那一叠折子上,随口道,“方才的人情,还你了。”
曹臻一愣,赶紧拿起来看。
那是一份口供,是那日混入皇宫的刺客证词,上面详细记载了那名刺客,是如何受曹臻和陈皇后指使,杀死了吴美人的经过。
曹臻额头渗出冷汗,惊呼出声:“你不是回禀了陛下,刺客已经自尽了吗?怎么又会冒出来口供。”
“曹掌印是觉得,我东厂已经废物到这种地步了吗,连个刺客都捉拿不到?”陆晏和似笑非笑道,“没有东厂抓不住的人,也没有东厂审不出的案子。希望曹掌印掂量清楚,是参我的折子更让陛下疑心,还是这份实打实的口供更有杀伤力?”
曹臻喘着粗气,泄愤似的将那份口供撕得粉碎。
“曹掌印撕了出出气也好,那刺客在东厂大住着,吃好喝好,估计能长命百岁,这样的口供,要多少有多少。若无事,仆就先告辞了。”陆晏和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回首道,“你和陈皇后谋划什么,本督没兴趣,但你们若想拉上东厂,我劝你早早打消主意。有些刀,既快又锋利,却不是谁都能用得了的。”
陆晏和说完,也不在意曹臻铁青的脸色,转身出门下了楼梯,跟掌柜的交代几句,便走出万华楼,登上一直等在门外的马车,吩咐一声:“去桂花巷。”
桂花巷也在皇城以东,与瓦市隔着一条街,街道宽阔、闹中取静,这里住的都是富商豪绅,几乎每家都有园子,房前屋后栽着不少金桂树,每到深秋花开时节,这一带花香隐隐,几乎流成一片暗河,因此得名。
陆晏和师父陆瑾的宅子,便在桂花巷的尽头。从外头看,只有一对一丈多宽的黑色木门,上面的松漆也有些脱落,十分低调朴素。
门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入目先是一座三人高的假山,假山周围有一片“万竹园”,左右各有一条小径,通往东西跨院,那是陆瑾的大儿子陆长卿和小儿子陆长信两家住的地方,假山后头是三进正屋,前排是客堂,陆瑾和夫人钱氏住在第二进房子里,最后面三间屋子是陆瑾给陆晏和留的,他每次来便歇在后头。
陆晏和来时,陆瑾一家已经用过晚膳,两房媳妇带着孩子回了自己院里,只剩下陆瑾和钱氏在客堂吃茶闲话。
他前脚来,万华楼的伙计后脚便到了。陆晏和从伙计手里接过食盒,跟着管家到客堂拜见师父。
陆瑾坐着没动,钱氏赶紧把他拉起来,让他坐下,笑着道:“我跟你师父算着日子,想着你该来了。可吃过饭了?我还给你留了几只蟹酿甜橙。”
说着向侍女使了个眼色:“巧儿,快去厨房拿来。”
“多谢师娘。”陆晏和起身,把从万华楼带来的几道宵夜摆在桌子上,这才有些拘谨地坐在陆瑾下首。
陆瑾和钱氏都已年过六旬,头发花白。钱氏保养得还好些,穿金戴玉,虽上了年纪,看起来也是和蔼可亲。陆瑾却是身形干瘦,身上只穿了件灰褐色葛布道袍,两只眼窝深深地凹进去,神情有几分萎顿。
陆晏和看了心中默默叹息,皇城里的风雪实在是摧残人,什么样的好人进去,战战兢兢熬个几十年,也要给折磨得不成样子。
巧儿把蟹酿橙端上来,又悄声退下。
“你这是打万华楼过来?”陆瑾瞥了眼桌上的菜色,缓缓问道。
“是,几个同僚商量事情。我过来时挑了几样宵夜,师父师娘尝尝,若是合胃口,我叫伙计每日送来。”陆晏和欠了欠身子,给陆瑾和钱氏各盛了一盅桂花藕粉糯米小团子,每个只有芡实大小,紫绿黄白黑五种颜色,晶莹剔透的特别好看。
钱氏尝了,笑着说了声“好甜”。
陆瑾却道:“我老了,克化不动这个。”
陆晏和讪讪地收回手,不知接什么话好。
“你看你,阿晏一片孝心,你做师父的怎么还拉着个脸,摆起谱来了。赶明儿阿晏不来了,也不知道是谁一天念叨八百回。”钱氏嗔怪了一句,转而对陆晏和道,“阿晏别跟你师父一般见识,他老糊涂了。”
陆晏和忙道:“我也记挂师父师娘,只是东厂和宫里琐事多,抽不开身。师父师娘莫怪。”
钱氏道:“怎么会,你大哥在外任上,你二哥又天南海北的跑生意,一年到头两人也回不来几趟,家里还多亏了你照应呢。”
“师父、师娘放心,今年年底京察,六部里都能有空缺,大哥在外任也满九年了,可以趁着这次京察,调到部里做个京官,就算职位不高,好歹是能在您二老跟前尽孝。”陆晏和觑着陆瑾的脸色,小心道,“我这次来,就是想跟师父商量,给大哥谋个什么职位好?”
听他如此说,陆瑾的脸色才好看了些:“这事你去办就好,不用什么肥缺,家里也不缺这点儿银子,最好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事端,让他做个闲曹即可。”
“是,师父放心。”
“嗯。”陆瑾应了一声,半晌才忍不住道,“斗倒了李贵妃,这次你痛快了?”
“......师父知道了。”陆晏和愣了一瞬,神情又恢复如常。
“我知道当年的案子你冤屈。可你如此搅弄风云,前朝后宫都不得安宁,事关大梁江山,若惹得朝野动荡、社稷倾覆,你就是千古罪人。”陆瑾“啪”地拍了一下桌案,厉声厉色道。
陆晏和不服地辩驳一句:“大梁江山姓赵,又不姓李。李氏倒了,与大梁何干。再者说,李贵妃失宠,是因李氏一族外戚势大欺主,对李家釜底抽薪、连根拔起,那是陛下的心思,赖不到我头上。”
“你敢说,这件事与你无关?”陆瑾质问道,“难道不是你与曹臻那阉狗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把李阁老逼出内阁的吗?”
陆晏和咽了口唾沫,别开脸道:“师父与李廷弼私交好,前几年您在司礼监主事,要我忍我便忍了。可如今,您已经致仕,我还要忍到什么时候?难道还要忍到李贵妃的儿子登基为帝,拿我当狗使唤吗?难道要我拖着半身残躯,对着仇人的儿子三拜九叩、摇尾乞怜?师父,我做不到。”
“做不到?做不到你大可以离开皇宫,不做这个东厂厂督。”
“我一个太监,离开皇宫,还能去哪儿?”
“你......逆子!”陆瑾气地骂道,“早知今日,我就不该救你,让你烂在水牢里。”
“我让师父失望了,师父要打要罚,晏和都无怨言。”说到后面,陆晏和的嗓音嘶哑,眼中也闪过波澜,但仍是抿着嘴一脸倔强。
钱氏心疼地给他倒了杯茶:“你是不是又一整日没喝水,嘴唇都干裂了,快润润嗓子,在自己家里不用拘着了。”
陆晏和接过水捧在手里,垂着头与陆瑾沉默相对。
“好,好,你如今是东厂厂督了,老夫一介布衣管不了你。”陆瑾说罢,站起身拂袖而去。
钱氏站在那里追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为难。
“师娘,您去照看师父吧,我没事。”陆晏和轻声道。
钱氏宽慰他道:“你师父刀子嘴豆腐心,生气也不全是为了李氏。他是怕你和那个曹臻纠缠不清,曹臻跟你师父在后宫敌对十几年,为人阴毒心术不正,你师父怕你吃亏。”
陆晏和保证:“您让师父放心,只此一次,我以后再不会胡来了。”
“那就好。天晚了,你自去后院歇息,被褥都是新换了晒过的,多喝些水。明日陪我们吃过早膳再回宫。”钱氏道,“我去劝劝你师父,你不用担心,父子俩哪有隔夜仇。”
“多谢师娘关心。”陆晏和也跟着站起来。
把钱氏送到客厅后的主屋,看了眼室内亮起的灯烛,陆瑾应当正坐在窗下,陆晏和踌躇片刻,到底没进去。
自己一个人继续往后面走,在钱氏给他留的房间里住了一夜。
夜深人静,被衾馨香暖和,陆晏和难得睡得踏实。
五更方过,陆晏和就起身收拾妥当来到前厅。等了好一会儿,钱氏才扶着陆瑾过来。陆瑾落座后仍是冷着脸一言不发。
陆晏和殷勤地给他盛粥布菜,仿佛昨日的争吵没有发生过。
陆瑾瞥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拿起筷子,将陆晏和给他搛的菜吃了。
钱氏见两人态度缓和,赶紧打圆场,说起家常来,指着屏风后的另一桌笑道:“老三呐,你瞧你大哥、二哥每家都有两个孩子了,你大嫂现在又有了身孕。他们两个都成家了我也不挂念,就只担心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深宫里头,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师娘想着也给你张罗一房媳妇,你跟师娘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可有中意的人了?”
“没有,师娘不必费心,我不想娶亲。”陆晏和顿了顿,继续埋头吃粥。
“怎么不用,这也是你师父的意思。”钱氏道,“你虽然管我们叫师父师娘,但我们是拿你当亲儿子的。你只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是娴静柔顺的还是活泼伶俐的?师娘一定给你寻一个家世清白的好姑娘。”
陆晏和面露窘迫:“师娘,真的不用。我一个阉人,娶亲,只会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
陆瑾把筷子一摔,语气不虞:“阉人怎么了,你师父我不也是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