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凤姐贾琏又说起铁槛寺和尚道士的话。一时饭毕,贾琏撂下茶杯道:“我去老爷书房先问问,你竟见了太太去,看一总的意思。”平儿早拿来褂子伺候贾琏穿了,贾琏便出去。
贾琏走至贾政书房外,小声问了门口的小厮,回是一个人正在里面,忙又向内报了。贾琏门口听叫,便进了问安。贾政坐着看了贾琏便道:“指你操心着里外事务,原为能可清静的,孰不知竟招下历来也无有过之异端!虽是宗族子弟渎菅人命,可见得你镇日只听之任之,全无用心所以姑息而至!原是出家之人。正该避开世事俗非求的安宁,反于我恩济善堂妄断了性命,如此实属殄祸灭族之兆!可见我贾氏宗脉人口不济,丁伙不良矣!”言罢垂头吁叹眼里落泪。
贾琏垂手站着,一无分辨,心忖必是林之孝两口子口风不密闹的这里知道了庵堂命案一事。因半日不敢抬头,只口里应了几个“是”。等得贾政无话,方小心道了铁槛寺的话。贾政听了,向案上撂下手里拿的书,道:“尽只打发了去,宁可少了许多人也可少了事端。如今活着的尚且如此,哪里还尽顾了死者之理,娘娘祭日再往他处挪用了便了。且因了善果讨生计来的,却不知后头又有了何果了!”说完便摆手另去。贾琏告了退,只退开几步方转身出槛,心里只庆幸没有使细报了命案底里。院中命跟着的小厮拉马来,使昭儿回屋取了斗篷来披,又唤人叫了兴儿等,主仆出了角门,伺候贾琏先上马,遂一起打马往铁槛寺去了。
凤姐这头寻至荣禧堂,王夫人尚不知水月庵的话,见凤姐来受礼毕只使坐了,因问何事来。凤姐告座坐了,笑道:“如今只管各处要减裁下人,太太却忽略一节,连我也只知府里这几张口,倒白供着家门外一干的闲人。我来特请太太示下,莫若竟叫园子里早日出去的小和尚道士各自离了铁槛寺罢了,只发些盘费,各人只管愿出家的,或是想还了俗的,凭散了离开家庙后的主意,断没有如梨春院那起唱戏的似的,再许收了府里应差的理。今儿二爷也说起这话,所以来问了太太,莫若老爷太太还有何正经主意也未可知。”
王夫人且听点头,见凤姐完了便道:“正该依了你才说的主意办了,也该早提起才是。依我想家庙里本就有僧侣道士,虽有香火地亩布施,满共算来也有百来号口凭赖着过活,再加了那班小和尚道士,还有一应的厨役杂使水火进出,竟是比如今府里人还多的。只看如今个个在外头依旧体面风光的,却不知近年来确是提襟见肘了。只说八月节往出去的礼,亏了你与我周算才应付下,实是比不得先了。再不裁夺着常日使费,只怕再过半世,一家子皆要落得只自作自吃了。”说此长叹,不免以帕拭泪。
凤姐见王夫人明断,心下欢喜,乃劝道:“太太说的何尝不是呢?正是该下力盘算的时候了。凭太太一心虑后的,再只计较了日用省俭,出入阵仗的,也不至底下后手不接去。只娘娘薨逝一节,宫里也不来人勒掯着讨佐佑费。再者太太又道节下行礼的话,可知礼原有来有去的,焉有只出不入的?且只老太太现有的也多着呢,早晚还不由了太太这里掌着?日里使费自有份例,合府里哪个不尽顾着各人盘算?太太也该保重着手里的便是,实不足虑。原是高台盘惯了,再猛然改了身段,任谁也有个不适应处。俗说,一路走一路瞧,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原是规矩,太太早须有个尺度才好。甄家还叫抄了呢,竟不是河心里还漏了船,只剩了怨命去?我来时二爷道向老爷跟前也问这话去了,想也下来了。我既听了太太的意思,还要赶着办了家庙的事去。说话我竟去了,太太也好歇着。”说着立起作辞,王夫人只抬手使去,凤姐出来。
凤姐径回屋下,问了贾琏并未回,只叫人拉马出门去了,凤姐使问可说了往哪里,半日门口丫头传话道贾琏已往铁槛寺去了。凤姐便吩咐人拿了对牌往账房取一百两银子来,又使叫来旺儿,命将银子送往铁槛寺交了贾琏以应付那里。凤姐手头又料理几宗琐事,略有要紧事便使旺儿家的请示了黛玉,使斟忖了办去。
又见李纨来了,凤姐请了李宫裁坐了。李纨道是明日李婶带了李玟李绮姊妹返乡,应着李玟婚嫁一事,李婶因早起便向贾母等处辞行,他与屋里几个人收拾完了箱笼包裹,打听凤姐此刻无事才进来。凤姐便叫平儿开箱取了表礼示贺。李纨推脱半日,见凤姐犹添了几样尺头,只得谢了收着。吃了茶闲话一会子,便辞了丫头跟着回房去。
凤姐炕边歪着养乏,因使抱来幼女逗耍一回,叫平儿传话晚饭只等贾琏回来再吃。
半晌贾琏回来,院门口命兴儿向贾政前回话,进屋坐了便叫茶吃。平儿等伺候脱换了袍服,吃了茶便道:“亏你倒大手大脚的,白花花百两多银子,尽只为打发二十四个那东西。我一发将寺里这一二年进去的人也叫离了去了。现只那些人总共一百来数,又命裁去了布施地亩的庄头,叫庙里当头的揽了忖夺去,周瑞那头也传了话,命捎带了操心管管,收成好了也能往府里缴些,年景馑不够也好支给了去,也是个长远之计。有家有本混在庙里专管灶火洒扫浆洗的闲人也赶出去了,凭那些和尚自己奈何去。”又忿声骂道:“什么忘八羔子,凭只手里拿了经籍无事白念了哄哄人,倒坐享一应现成,自在的比府里的还受用呢。”凤姐听只点了头道:“想我们家庙自来香火鼎盛,东府总揽着那里的香银,你今日只破了旧规文章,闹的香火也落了倒不值了。庙里头那些人自然不敢说,只珍大哥心里怕要怪你我多事。”贾琏道:“珍大哥现今还顾得上那些事?还不是尽由了下面那起人偷巧,你只今日不曾亲去瞧了,什么神庙?竟是了万人庄了,但凡有人家中短吃用,还有乞讨过不去冷冬时,便只剃了头寄生了那里,又来去自如的,还大言不惭,道了是荣宁公普济众生呢。只我去了听发了话,竟有连我还不认的,你道可笑不可笑?”凤姐叹了道:“这也是树大招风的定数。我才刚也撵去了两家下人。想你我二人因赖着上头托付,又偷闲不得,管了这样大家子人,到了如今,又只招了多少人背地里怨恨呢。”贾琏道:“凭各人存了想头,难不成主子竟赤袜宪足只光了脚,倒为了不相干的奴才挣得了银米去?你竟也有怕招人怨忿的一日,说这样没意思的话来。”贾琏顺口一说,话落省诲不及。凤姐原有心病,只无话可对,二人一时皆干奈着,可巧门口应了平儿话传了饭来,屋里几个人伺候二人吃饭,先酒后饭又只商议,只为入不敷出的话头。
时下林黛玉算了又将到了父母祭日,乃神色戚戚,只少了言语的。贾母听宝玉道了原是近了黛玉父母每年大祀之期。贾母见了也略问了黛玉,黛玉便跪请贾母准他亲往姑苏林氏阴宅拜祭一番。这黛玉与其父林如海骨肉血亲情分自与别个不同,说时只忍不住泪流不止,贾母因思起贾敏也掉下泪来,无有拂去他孤意孝感之理,便拿出盘费,命贾琏等派人护着宝林二人往姑苏一回。贾母又亲指了几个可靠男女跟着伺候,贾政王夫人便也添了几个人随去,贾母只嘱他夫妻二人完愿速归,不许赏玩了苏杭景致,随性多滞留了外头,叫一家子担念的话。终是此一日,宝黛辞别了众亲,一队人只浩浩荡荡出城水舟路车的南下只去了。
如今又提起凤姐馒头庵弄权坐享白银三千,只间拆一对苦命鸳鸯等旧话。原来那死去的张金哥和那守备的公子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为长安县一带少有的佳话。守备公子名兆昌龙,人送号兆伯虎,乃指其才思通达性情豪放潇洒一如唐伯虎之意,方圆以内提起这位品相风流举止娴雅的长安公子兆昌龙,可谓家喻户晓。那张财主家千金张金哥也是本地闺阁翘楚,兆张两家早于二人自幼时节便已定了亲的,如今年岁及笄弱冠,只两两称心。
兆公子去岁乡试夺魁,守备家中捷报登门,便大摆筵席招待宗亲乡友,道不尽吉庆万方一派艳香气象。长安凡有头脸的乡绅望族只今日趋之若鹜,只要讨此宴酒方得意,真叫好薪爆油鼎,锦帛簪鲜花了。张财主当此只携礼亲贺,两亲家椿翁于人前百般做作也难备述。
只说又到了长安每年的三月十八日,乃为本县历来的庙会之期。说十八日实则十七日已渐渐开始,到了十九二十尚只未热不散的,最是招引县畿四方人众集攒的大集会。当值春光乍暖,四野葱蓉蕴蔚之时,沣峪岭岸桃花只蒸霞腾彩,风光旖旎,那素有盛名的善才庵即在此桃林近畔依了翠岭而居。凡踏青郊游者莫不止于此日出行赴会尽兴。那闺中姝玉张金哥也乘了轿子出来,于会上杂耍戏剧吆喝唱卖一概不理,一路随着游会人群往桃花处,先在善才庵前住轿,丫头扶着进殿祈愿炷香罢,静虚老尼见他又添了功德银,只亲请入厢房内伺候歇足吃茶,张小姐隔窗便只见满目桃花,便使随从人等庵里暂等,只带着两三个丫头要进桃林亲折了桃花。谁知才刚近了花下,便猛见一个纨绔子弟迎面过来,只嘻笑了搭言,张金哥刹时便转面只作速离了,丫头斥了那人鲁莽,又唤人,方只赫退了。张金哥回庵里吃茶稳定了心神,便即刻吩咐往回来。
却说张金哥桃园邂逅之人乃府尹小舅子李衙内,本专意赴会畅游至桃园,既亲眼得见张小姐貌美如花举止温雅,只合了此行初衷。回来便打发人往张家送了书信。张财主这里接了信先看了,见只是一首诗,还以为是兆昌龙的手笔,便叫人送进闺房中。张金哥见信封后注有小子,写道是“请小姐素手冠名以臻珠联璧合”云云,心奇因取出览看,见只写着“暖阳催醒碧桃花,祥云堆雾赤烟霞。婉姝蝶扑增画色,晚风落归玉人家。”张小姐一眼扫过心里大惊,便忖为桃林遭遇那人,因笔迹与轻薄之意绝非出自兆昌龙,忙只向他父亲打听了何人胆敢如此作弄,张财主却不以为意。岂料第二日便有府尹师爷亲带人来提亲,为李衙内求娶张金哥。
张财主再三权衡。便依了府尹话要与兆家退聘。守备爱子心切,只据理力争毫不退让。那媒妁更图不得,只在张家门前跳脚吵嚷,求得力挽初定。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又谓风压秀林之独木了,如此笑话噱头闹的当日亲家呲牙,进反目成仇的,两方可人陪着肝肠寸裂。这张小姐本是多情贤惠的一个,既不愿轻舍兆郎,又不想成为众矢之笑柄,再三与父相辩无果,便许下绝念。守备家终是颓然舍契允了退订。张小姐却在李衙内花轿迎娶之时,只穿戴齐整的吊死在闺中了。
张金哥即死,两家气势只一落千丈。更兼平日里欲求攀交不与之人,并些嫉狭小人常只蜚言恶谤,酒桌上只向人道是“那兆伯虎曾写了多少好诗送了张家小姐瞧,总言道是什么比翼双飞,只誓与小姐共生死的,如今且看他还不是独活的一般快活。”直使这位风流才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常日凭栏喟叹世情多乖,人心凶险。更惜小姐一片痴情只黄花夭折,乃暗许定雪今日之耻。
趁夜于沣水岸边只巧作布局,即刻携了包裹奔走他乡,因投靠外省娘舅家中来。只说兆昌龙舅父家门也属当地名家,乃是一颇守仁智信义的贤绅,见外甥狼狈而来,进门便哭告一遍,只为叹息,又假意往长安奔丧一回只收留了外甥,日只勉励他怒争衣锦还乡,又把女儿许了他使陪伴攻读。
只等春闱一争,胜出乃行殿试,果中头名。陛下领赏谢恩,晚来下榻状元府,翌日拜府朝丞,接是夸官长街誉响四方,不日便呈辞负命返乡祭祖。
兆昌龙隔年回乡真恍如隔世了。先往张小姐坟前祭洒一回,才进家中来。一家人惊异后喜泪相拥,只立使人平了衣冠冢。合族人无不只扬眉吐气,重现往昔风光,这也不在话下。
兆公子时任了巡按之职,此日便向张财主家里来。张财主只跪接了,请坐了堂前惶惶只侍立。兆巡按道:“当日之事,我不怨你,只该恨那李衙内。若非府台以权强压,我两家早也是一家人了。也不至小姐少年殒殁了去。”言此不觉双目含泪。张财主听此方放下心,又想起女儿便跪了哭起。兆巡按呾茶道:“想世上只有理有据,然无权无势也是枉然。所幸我今大志初成,定当为小姐报了仇。那下流无耻李衙内仗势欺人,逼的这里毁约两聘,更有府台作上不仁,不主公道,方致当日祸事。只落得你老来膝下荒凉,披难终老,难道此恨便这样罢了去不成?”张财主岂不知当日鹤蚌相争一时意气,也实是府尹权势所迫,又见到昔日乘龙快婿今日阵势,不由得愧诲臊憾,只低下头将他如何附势断恩,又使银子上京买通关节,方使兆家偃旗息鼓折辱吞声的细情经过说了一遍,只老泪纵横大哭女儿。
兆巡按一心为前番良缘遭毁泄忿,是以事由巨细只一丝不漏尽要悉知。听了当日他家违心消亲之根节,只捏拳无语。只嘱张财主不日定见天理昭彰,便辞出。回家又依命与表妹拜堂成了亲,三日后携了娇妻,随人护着只走马任职一番。兆巡按秉公正直,所至无不声威鹊起。数月后方进京复旨,往六部述职毕,朝中因论功行赏,加复品阶,只在敕所住居了。
这兆昌龙无日或忘张小姐饮恨夭折事端。几日里天气晴和,向班方告了假,遂略带了几个随从,只简服出来道向庙里进香。只使打听了城郊馒头庵,此乃张财主所言及是非之人所在之地了。一路观赏野景,逶迤到了馒头庵山门前。几个人伺候下马,一个便向里传话直呼道:“静虚老尼出见!”
静虚听是门外来人唤他,只当上日智灵儿自戕之事官差又来查问,才要出来答话,却见来人已进槛。静虚观见来者仪表堂堂,闲云野鹤般的的神色下一股英烈之气只另生怯意。又见他不请自坐了,拱了手看着道:“这位想是静虚师太了?”静虚因稽首纳福,听他竟是昔日长安口音,又面生,心下狐疑,只道:“阿弥陀佛,敢问施主高名上姓,仙乡何方宝地?”兆昌龙笑道:“昔日长安善才庵见过的,师太如何忘了?”
静虚方忖原是早年善才庵里哪家香主罢了,今日来想必有事相求。便请入内,见婉拒,因示意徒弟落下半幅帷幔,使献茶上来,略向幕后只坐了笑道:“既是故人,还望恕贫尼眼拙,已记不甚清了。”兆昌龙拿杯看着茶色吃了,只顾瞧着杯子道:“长安大财主张老爷托在下给师太问安。”静虚闻听只吃惊站起的道:“阿弥陀佛!贫尼与那张老爷虽原在贵县庵堂里有过善缘,只至今早也不与往来,施主不知听了何人只道了贫尼早年里此一节?出家人乃四大皆空,宁可不惹尘世你来我往许多俗礼。便偶有结识了香主,知名道姓的,多也是方外早也人尽皆知之人或门阀,又有我佛慈悲多化善男信女虔飨香火,本不足为奇。施主只道代人问安,贫尼自知愧不敢当。”
兆昌龙早拿眼只一瞬静虚神色,并不使其察觉了去。听静虚话落,笑道:“既来此处,只主布施,问安不过顺水之宜,师太又何必大惊小怪。”说着早只一摆手,随侍便递银票上来。静虚只虚惊一场,智通早上前接了银票,只向功德箱上摆放了,因一旁侍立。静虚另权新茶,复坐了打了稽首,笑道:“善哉善哉。但不知施主欲求我佛何事?”
兆昌龙见小尼递上燃好的香烛,接了站立,往神案龛下炉鼎里炷了,便后退了只三揖三叩,只继跪在蒲团上,挺身面对龛禁菩萨神位只朗声道:“书上有云,暗室窃语,天闻若雷,人后欺心,神目如电。不知我佛可也曾见得止此一方净地,世间奸佞伺机图财,妄俾天罡倾轧升平之丑事?”静虚又觉惶惑只顾看他动作,便听来人长笑一声,磕了头早跳起归座了道:“果然佛法无边,上坐钧尊菩萨方才已向信者心底只传音告说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刻,静虚师太又只发了一笔财的,师太,难道佛昭莅信有谬乎?”后一句只吼声若雷。
静虚心里原怀鬼胎,那长安张金哥与婚婿守备之子双双因婚变身死之事他岂能不知?也为数年间心病,听了面生少年如此一说,不觉只滑落下椅便向神案只跪下了,因出声的颂祷以自赎,且只图欲以此举屏退来人。兆昌龙见静虚诵经声渐高起来,早明他底意,走至静虚前,蹲身只看着,放大声的道:“今日特来请问师太,只想知道了师太当日发了财时,这上京之中,又是哪一家权贵豪门,只与师太共分了那一杯张财主的贵羹了?如此刻得师太之口下昭了佛示,我定当假师太之手供奉敬答菩萨之拳拳心意。”静虚听此方知来者所取了,只暗自打定主意,死也不说与他。,
静虚只顾瞌目诵祷,忽又一眨眼间,但见目下更有一沓银票,所谓见财眼开,静虚因看银票却忘了只随着银票抬起眼来,倏忽那拿着银票的手只一松,静虚才看只与那脸正对了,乍看眼跟前少年双目如炬,静虚霎时便只觉神气大减,又兼自家由中作筏,出家人原知天网恢恢的道理。略忖之下,起身拿下方才功德箱上那一张的银票,只交还了随从,便向兆昌龙稽首揖了道:“闻有诗云,不识庐山,乃因止在其中的话。贫尼言尽道此,还望施主莫在此惊扰了菩萨。贫尼已耽搁了法务功课,请恕失陪。阿弥陀佛。”说完便转身进去了。静虚进内跌坐杌上,又欲猜忖来者是长安县何方神圣,却又不敢细思了去,一时起身又坐下心里只猜度不定,须臾便命徒弟立开了房中箱柜因打叠了包袱,只要躲祸远离了去了,不提。
只说前朝载史标了盛世至今,却民意族风流长,都外四野教会门帮只此起彼兴,莫不宣武会文以睥睨当朝,然皆各个成阵,使的零星气候羸弱,不足以撼动朝廊,只眼下南藩王兴师一路烽火狼烟夺城掠隘,便至使内阁着紧了。天子不免为平乱所使国库预结而烦闷,近日每闻商声。因偏宠凤藻宫薛妃,便向他一吐忧怀政事,薛妃因跪启道:“圣上通晓史册,天下见闻珍佚无所不览,当知唐周则天女皇万民谏一课。目今皇都广集仕宦达贵,食俸禄飨尊荣,然多只膏粱纨袴罢了,又有几家于今时只解酬了天恩?那起豪门子弟,镇日安享太平无业赋闲,一发连求进之心也自憎恶了。倒是寒门蔽户多出国之栋梁。皇家为权贵广建乐园,恩义博天,竟不见今时今日之作为。臣妾言此可止,只在君上忖夺。”
天子听得昔日才人一番言语,真可谓醍醐灌顶也!翌日早朝便如此这般宣了圣意。班方虽有异议,然终得少数,多只附议道是:“效法上朝借用前惠亦属执政之道。”天子大悦,遂钦点了前科状元兆昌龙为特设按察御院主事,又诏命忠顺王北静王为顾命监司。颁诏后又当殿御赐兆督察尚方宝剑,享先斩后奏大权。二王领旨即进宫陛见了,申明主张。天子准奏,便旨令京中各部下级衙门只通力协调了此按察署部。又下旨官刊公文连日布告遍发此讯,将广纳民言之圣旨只散发昭告。此榜旋即张贴了京城街巷,城门进出也遭了严苛盘诘。户部又领旨将圣意只下传京野四方。
薛姨妈早于大内此风始起,已打点一应细软包裹,一家大小回归金陵老宅,行之仓促竟是各个亲戚处也不及告诉一声。京地那些豪富贵胄,但听了街谈巷议已是坐如针毡,再览查当日邸报,更觉大厦将覆之险势临头了!试问有几家过无欺压了贫贱,贪财妄义事宗?只恨未做得赶尽杀绝,遗留了口实苦主,真真叫苦连天了。
那新立按察署院办案只极其神速,临风崛起时,已与刑部查证审结数家达官显贵诸端孽行弊施之丑事。终判当日,只在法场布下公案,二王两端依仗拥护只高坐,人谓之御案三司衙。观审人众岂止千万之数,且看府台正院只案侧端坐陪着,兆督察叫齐了若干苦主,只依程按律公审,稍时便只见或杀或监禁或又流放只现时的发落。因副监公公便当众宣旨道了“天子震怒”“违悖圣恩”“依旨查抄”“家财悉数入官”等,在观看众人一片纷纷喧哗与骚动中,早有二王亲遂命使,只带队往遭终判者府苑只奉命查抄去了。
贾府初闻此讯,不过贾母带领两府丁眷往宗祠跪祷一番。当细听了御院署只广采民怨,轻虞无妄,并不分了高下贵贱,但凡牵扯了京畿门阀,只组力旋查,旨在抄罚时,眼见得那天也塌了。
正是忧甘而水患,祈福而祸至。是夜未起更时,荣宁两府中人皆才捱枕求寐之际,大队锦衣卫军手持灯笼火把,依着号令拥进荣宁街,一大队人早依墙将两府外只团团包围,两队人跟着领头的驻守住两府大门外,禁军御卒听令一拥上了门阶,始群舞踢打的高喊使门内快开门。
只说荣府门房早向二门内传话,又忙着敲打云板。合府此时莫不惊慌。正是静夜鸟梦之时,门外兵卒只连着高叫:“再不开门,以抗旨降罪!”叫嚷几声,见无响应,早又将火把只隔墙投入院中来,二门里慌忙传出:“开门!开了门!”院中众管事又只相持一番,方才下令使几个人近前开了大门。只见几个人才合力卸下最后一个楠木洋漆门闩,大门即遭外力猛然推得两边极速敞开,开门人手脚慢的只遭一涌而入的军卒纷纷践踏也无人顾及了。
跳槛涌入的带刀兵卒只分作两队一路往下,见门只两侧的各个把守住了,屋门则一力推开也门边持械两两挺立戒守。几个头领院中呼喝指令着,院中奔跑着一色官戴军卒,往各个跨院只寻门监备。大门外尚只未完了还往进涌入另样戎装军卒,这两队卫军乃依了大门内秉午路两侧只一字持械侍立,直至荣禧堂院中。领军见了早跑步向前院大门处跪接,就见两位总领骑马并辔的进来,左首这位乃北静王水溶,右为忠顺王。两王相请马上越门往进,直到了荣禧堂前方驻马。
至此刻贾政王夫人带的屋里屋外众人只在院阶下跪接。忠顺王鼻子里轻哼一声。二王下马,近侍拉马向院墙根站了伺候。领军命檐下灯笼皆燃起烛火,又调集一队手持灯笼火把的军卒只将院中空地围绕,卫军乃听令退至院墙边,只见院中照耀如同白昼。
早有军卒抬出两把靠椅小几来,二□□墀上坐了。忠顺王坐下因抬手示意,常使便又示意了一旁近侍只递上洋酒,忠顺王接酒瓶先请了水溶,水溶婉谢又只请了,忠顺王便仰脖对着酒瓶咕噜咕噜吃了几口,向几上搁了酒瓶,又拿出帕子拭了,才略只摆一摆手,阶下候着的夏公公便展本的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荣国公后人肆意妄为,违驳祖德,加负皇恩,兹特旨收回敕造官邸,永削爵禄,宗丁一律革职贬庶。或有为祸升平邪宗,依旨着发按察署严查。一并府库仓禀各房宝箱尽数收为国有。旨到立行,抗旨罪在不赦。钦此。”
贾政半日早叩伏涕泪染襟,心知大祸终是贲临。只听禁军领了命因各处杂沓喝嚷的收查起来。领军阶下打千问了,见水溶半日略点了头,便命一旁军卒拿来刑桎先将贾政枷桎了。水溶道:“拿了杌子来使他坐了罢,难不成锁了还怕他跑了去?”近侍向屋里拿出杌子上来,贾政带枷谢恩,却席地而坐,两手臂只搭了杌上,只将头低伏了。
一时只见贾赦、贾琏、贾环、贾兰贾琮各个或枷或缚,一路军卒推搡喝命的过来,只往贾政旁一处的跪了。又听斥喝声,便见贾母、邢夫人、凤姐、秋桐、又有奶妈牵了巧姐抱着襁褓里的芷菁,并各人房里屋外的丫头媳妇婆子、贾赦处的姬妾丫头,只乌压压一队着红挂绿的皆被驱赶着集合了院中,众人皆懒妆慵散的衣裙,独贾母凤姐二人穿了几层的袍服,贾母外头只罩着一袭冬日里的鹤氅,竟如了站立的碌碡般臃肿的,且喜如此忙乱中穿戴了,倒可过了抵御这般露天席地之苦了。
贾环闻声扭头寻看原是贾母也叫赶着来了,便忍不住张嘴哭起来,浑身直是哆嗦不止。贾兰近旁因扯他衣袖止他不住,引得众女眷丫头仆妇也一齐呜咽啼哭,军卒早喝止,斥了道:“休得嚎嚷,惊了王爷驾,是死是活?”方渐渐哭声止了。夏太监因展开一册,对点了丁眷名儿,便向二王回话。忠顺王听了向贾赦问起宝玉李纨惜春,贾赦只据实回了。水溶听了只暗舒一口气来,因自荷包内拿出御赐的西洋香烟来往鼻下只嗅了几嗅,原只收了。
须臾领军跑了阶下跪问各处缴获的金银宝箱摆放之处。水溶笑道:“不如另女眷和众嗣暂进了屋中命人守着,只留下当家男丁问话罢了。也好腾出空地来,便宜摆放那些东西。”忠顺王拱手点头,领军依命叫人有又催促众眷与贾琮贾兰等向别院屋中圈禁,丫头仆妇等只使一院中站着,屋门院门皆只军卒把守了。
一时各房中搜剿出金银细软箱笼只密密麻麻几占去一半院子。夏太监和户部侍郎便忙着查验一遍,户部侍郎即造了册,稍时将册子呈了水溶使看,水溶略瞧了便递给了忠顺王。忠顺王览看且捋须点头,面开笑意,因问道:“几把折纸扇也列册了?想来该是宝贝了。”夏太监近阶拱手回道:“王爷不问,咱们也要回了王爷这话。才咱们觑瞧了几眼,大约是古扇,得有数把一总的掩藏了银票地契之下,可见将这些扇原看的只和银票一样的呢。”
忠顺王听了便走下阶,使领至存放扇子的那只大红宝箱旁,夏太监早抓起箱中那几样扇子呈上,又命灯笼火把靠近了,忠顺王略看一回,便拿着扇子原回来坐了,请水溶看了扇子,道:“王爷请看,这扇上墨迹题跋想该不常见,皆为先前朝一期段之遗物,以小王想来,定是历朝那一代爱花鸟不爱江山的皇家御品。此等珍迹散落民间日久,想连御宝册上也是少有的。”水溶听得将信将疑,道:“这个本王也不甚知情了明细,想王爷对此倒有见识。既已造册,合属了国家之物,此时也该为时不晚。”
忠顺王只问宝扇哪一处拿了来的,底下因回了。忠顺王坐了便道:“荣国公贾赦!”贾赦听叫忙带枷伏往阶前,忠顺王道:“你得此上朝宫廷御珍,为何私自掖藏只专了去?如是平头百姓还可恕的,尔等乃圣上恩幸之辈,形同吾皇之左右手,就该尽心竭力效忠为本分,却只知暗充私囊,心存忤逆不敬,如此就该问你个私匿国宝,欺君罔上之罪!人来!只将贾赦处私物细细查验,看看还有无违禁之属。”
领军阶下负命,一队人便围着数十个洋漆铜钉的红宝箱,只个个翻看查点起来。一时便回来跪启道:“有十几个箱子内尽藏纳许多契据单子,还有几个囊箱里收着私家契约单据,未知用场。”忠顺王因命略取几样来看了,道:“只多为地契,那占用的耕地自然不少了。且看,这一沓竟是坊间放了印子的单子,想来是向外头放账,只为盘剥了佣金的。今日算是开眼,眼前许多的金银宝物还不足,又要掠了田地,又要放出花不完的银子剥取红利,真真机关算足了!只怕以原有官爵依律归属耕地要只多得大发了,却是大不妙。”
贾赦阶下挥汗如雨的只顾磕头,口里道了:“下民该死。”忠顺王又问了几句话,遂向水溶请了,便令收了宝箱,收押了众亲丁的两路完命,二王各队卫士护驾的只出了荣国府的去了。只拟明日平旦便进宫复旨。
北静王水溶大门外只马上因使叫了送出的领军督统往前只嘱了,方从队拥护着,夏太监送了回王府去了。
领军门外见王驾去远方进来,因往荣禧堂檐下丹墀上站了,命押了合府人等尽集了院中,因请了督统宣了敕令,道是:“有去处的尽早离了府院自去,无本无定处只羁此等候发卖。”又道:“荣国府凡典印收放契据止此日皆只作废,只管各个拿了随身包袱去了。”“自明晨起三日后肃清敕庙。”此话说完,众皆哗然,即有人呼朋唤友的要离去,多有京地近郊城界的外来人等便逶迤跟着只欲回去。一伙人才走至二门口,站守的军卒只喝令回去,只得又回了院中问起出处,方又往各自下处只携裹了包袱遂陆续由后园角门才出的去了。
这里便放行使诸眷皆跟了贾母回了荣庆堂。贾母进屋直往矮榻上歪下,鸳鸯琥珀带着两三个小丫头旋只打茶上来,众人忙忙的吃茶压惊,却是茶尽泪出,不觉齐声饮泣。贾母因忍住道::“先别尽着哭起来,这会子纵哭瞎了眼也是无用的。鸳鸯,看能着叫人烧碗粥来吃是正经。到了这样地步,只身子是头等要紧的,倘底下哪个再提起金子银子的。我大口唾他脸不算得腌脏了他。”
鸳鸯只听命走出门口,见阶下两个军卒守着,忙跑近只跪了求道:“望军爷开恩,老人家受了惊唬,这会子想口粥吃,”正叩求着,军卒只打断了道:“这样大的府苑还少了米面不成?饿了自往厨下弄了去,当差的还伺候了罹罪家眷吃饭不成。也只三日的限,尽管海吃海喝的由着去,可许明日早起皆离了才好,咱们也好完了事。快起来干你的罢。”鸳鸯听了喜出望外,立起又称谢,军卒便不耐烦摆手使去。
鸳鸯只跑着向大厨房来,哪知走近竟见院中多只没去的人皆涌了这里,几个人正烧锅做饭,一众人则屋里屋外的或坐或站的等着,见他来,皆闪开了门口,鸳鸯正要说话,身后又有平儿带着五儿等跟来。平儿见了这里光景只忍不住揉了眼,走进屋中道:“哪位好心的大婶大哥,老太太想吃粥,看在主仆一场的份儿上,劳烦再只耐着伺候这一遭两遭的,”话未完,只见柳家的上前道:“姑娘快别说了,再说只怕这里人都听的哭起来呢。只有我呢,老太太屋里几个人?我现开了园中小厨炉火去,只快快做好了便是。这里一会子还有当差的要吃了饭呢,等着的也好沾点就罢了。我也只瞧瞧热闹来的。”说完辞了平儿早往园子里去了。柳家的前脚才去,后头便有几个媳妇嬷嬷也只跟了去了。
五儿便说一声也离了平儿向园子里去了。鸳鸯平儿手拉手的往回走。刚小声说话走至过道那里,迎面一个人低了头过来,平儿一眼认出原是总管家赖二。平儿四顾无人,叫了道:“赖管家,你如何竟还进来了?”赖二笑道:“督统我原认得,我在大门口等了半日,才见了他正向守门人说话,便走近了问了,督统叫人往后园子角门那里的守军放了话,我才得进来。”鸳鸯忍哭道:“赖爷来了,老太太也有了指望了。快跟了我两个去见了老太太和太太奶奶。”赖二叹了只掩口跟着平儿鸳鸯向贾母处来。一路上赖二只道了北静王使这里领军等不可苛待了诸眷的话,奉命戒备的军卒也只例行的花架子罢了。一时到了贾母院中,平儿使赖二阶下稍侯,自进去屋里传话。赖二却跟着自打了帘子因捱着屋门槛外只跪下了。屋里众人见他来又跪见,除贾母外皆座上起身站立了。赖二叩请贾母保重,只双目落泪。贾母扭脸看着窗只叹了,使他起来,赖二便又磕个头方站起,一手揉眼辞出,下阶只快速离了院中,只往别处欲相机而动。
贾母这里又止了众人哭声。一时见几个人拿了粥汤饼菜上来,凤姐使人挪桌椅摆了饭,贾母命围桌坐了,先捧碗始吃了两碗,众人方皆端碗的吃了。贾母漱口吃了茶歪着道:“你们几个也寻了吃的吃了去,只怕那里都挤着踅摸吃的呢。再迟去,叫那起人只将做好的糟蹋干净了,你们倒白饿着。”鸳鸯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才刚去时正见了是那个样儿呢。竟同庙里作善事只放了饭打发花子一般的,横竖两三日便统叫离了府的去呢,厨下吃食只怕还吃不了。”贾母道:“我说的是现做好的饭菜,你只讲起预备下的来,便拿来那些存了我这里,也是无炉灶只做熟他。”
凤姐便使屋里几个人和平儿五儿等一起去厨房,道:“这里吃一顿少一顿,保不齐明儿还有吃了撑死的呢。这可乱了营了,通共大小两个厨灶,大的自然是先顾了当差的。我才见柳家的还没回去的守着这里,你们竟去园子里问他再要了吃的去。”平儿答应了和几个人辞了出来。一队人径到了园内厨下,果然又是一伙人皆只蹲着坐着的,各个手拿碗正吃着呢。平儿和柳家的打了招呼,先凑近锅台看了,见原是荤素各样菜只合炖了一锅,闻着倒香。鸳鸯便先叫吃过的人使大盆子盛了给贾母那里拿去了,方几个人各个取了干净盘碗舀了烩菜自吃,因说起赖二的话,柳家的听是赖二进来,一壁始收拾洗刷一壁叹了道:“到底是人老几辈子的奴才,换了别家别户,早躲着还来不及,也只我们府里,赖好也要照了面。只来了又能怎样呢,不过又惹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再伤心难过一回罢了。”平鸳等吃着点头,鸳鸯道:“我们老太太早也好了,就只太太,看见才刚拿了饭进屋,也要掉了眼泪。”平儿笑道:“说了你们别笑话,我遭了今夜的祸事,心里只是发懵,竟不知当着屋里人该说了什么话的,这才吃了饭,竟又长了神气似的,心里也不觉堵了。我可是了那没心肝儿的人不是?”柳家灶台边手上干活,听了笑道:“俗话说,今儿有酒今儿醉,凭谁还能管得了明日天还塌了去?我们这些人实说倒没什么,所以头一遭有人结伙的只去了,我也没想早些儿的家去,竟是能尽点子心便伺候着。这里日久已是惯了,有主子一日,便奈何一日,横竖也强过在家里借米借面的等嚼头。”柳家的说话,才见众人已渐渐散了,只有几个一处当差的一起收拾,半日依着常日规矩拾掇齐整,几个人叹着寻了往下处守夜。
只说贾母等又见拿来烩菜,也是吃不吃的皆又尝了,又听四更鼓声隐隐传来,方皆使人搬来被褥,和贾母一屋安插的睡下。芷菁奶妈早唬的跑回家去了,凤姐平儿等换着哄芷菁入睡,直至日影透窗方皆醒来,先只拥衾又伤心落泪一番,方闷坐了丫头伺候梳洗,又听凤姐里头道了:“老太太不好呢!”邢夫人王夫人等皆惊忙止了手上,齐拥进贾母睡榻前,只见贾母一觉醒转只面目浮肿的,两眼也显得拥挤的小了似的,见都围上来,贾母下力睁眼只笑道:“不妨事,只头略觉沉些,一会子叫他们烧碗姜汤我只趁热吃了便可过了。”说话因自坐起来,王夫人方略放了心。贾母请邢王二夫人先自梳洗。凤姐只亲伺候盥洗,又伏侍贾母滚滚的吃了茶。贾母道:“白只担惊受怕了一程子,倒不如竟遭了这起大祸罢。”
又听院子里吵嚷,凤姐出来看视,赖二走来回道:“这起刁奴,原叫各人家去,又道这里白误了生计,须做散了补赔的话,还道是将房中可变卖之物均了他们作了遣散后手的。”凤姐因使拿问了原是哪个放出这样话的,竟不是别的,只是周瑞的儿子何三。
平儿亲挪了杌子出来,伺候凤姐檐下只依了窗根儿坐着,见何三一手拿着上房里使的酒壶,醉醺醺跟着赖二走上来,凤姐斥道:“我当是谁,竟是了你这个糟蔫货!但凡你是好的,你老子娘才得了伺候爷奶奶往苏州游玩的远差,也不带了你一起只凑了热闹去,也能免了遭抄家的惊唬。莫说上房里的零碎了,那太太屋里的玛瑙金碗,荣禧堂里的大物件儿,只堂上的老字帖陈匾,也值下半个宅子呢,你只要拿的动拿的去的,究竟可拿了出了这府门的,只管各人由着拿了掖着去,只怕无有那样胆势那样阵仗!也不瞧各处门口站着的都是做什么来的,有值钱的还巴巴儿单留下只等你拿了使去?还不趁早的滚了去,只管闲了自圈着这里等什么?你外头养的老婆打量我不知道呢,昨日到了半夜又跟哪个吃酒吃死了迟了回去,倒瞧了一场好戏的?再这里混打了歪主意,竟闹了事故出来,仔细还把小命也送终了这里呢。”
何三因见凤姐训斥,只略收了,口里不说好歹,却只站着,听平儿又骂道:“奶奶叫你滚呢,你耳朵聋了是怎么?还守着这里?”才去了。
凤姐抬头看了天色,又想起贾琏正不知在哪里受苦,禁不住又佝偻了头只捂脸抹泪的,平儿一旁拿贾母等话方劝住了。凤姐因低声问起库里的米粮绸布,赖二回道库里几个仓囤已叫黄封条贴了,靠墙几摞粮袋却没理论的样子,皮草绸布也没见官方做过手脚。凤姐点头才要说话,又听屋里小女啼哭声,只摆手使先吃了饭,便进来。
屋里鸳鸯等伺候摆饭,几个人一处吃着,凤姐因回了赖二的话。王夫人便使叫了赖二底下来这里。这里吃饭毕,琥珀等也寻见了赖二,赖二听是太太叫他,便又叫吴新登和仓头戴良一起来了。
贾母此时已在睡房吃茶,王夫人听赖二来只使进来。赖二等进槛请安,王夫人先使坐着,道:“罢了,还讲这些规矩做什么。只说说接下来的话罢。”因打听尚可吃用之物,几个人回了。王夫人道:“出了这样丧尽祖宗脸面的祸事,我们娘儿们还不至绝路,就只怕那些人里头还有出去便只饿死冻死的呢,那也是太过老实的人罢了,稍有心计的,也不至身外别无一物的。如今也该趁着官家只宽松的看待了府里,竟踅摸着叫那些人也携了可变卖的物件儿再讨了活路去,横竖我们最后离了这里,也不定又落了哪个手里的。”说罢长叹。因议了打点了门口的,使携带了粗苯家伙的人出去。如此便又有几家只扛负了大包裹的出去了。王夫人又叫丫头往屋里寻出出可变卖的摆设顽器,分发了人使拿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