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久择也不怕,狠狠地瞪着钦差大臣,眸子里凝聚着昱光。
其他学子见余久择无所畏惧,先开了口,皆明白现在的自己最应该做什么。
学子们浑身顿时灌满力量和志气,直面对向钦差大臣,纷纷跟钦差大臣辩解起来。
学子们声音一波逾过一波,破了喉咙。
七嘴八舌。
声音混淆在一起,杂乱无章,就连飞鸟听了都有捂住耳朵的冲动。
“你们绝不能烧书斋,我从小到大都在书斋念书,我对书斋产生了浓厚的感情,是不可摧毁的。”
“烧书斋可以,但是郑先生不能死,郑先生教了我三年书了,我对郑先生的感情很深,更是报答他的教育之恩,所以我不允许郑先生死。”
“……”
钦差大臣面色加厉,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这群学子很是烦人,上前蹬出一条腿,瞬间踢翻了摆在正中央的桌子。
桌上的东西零零散散撞击地面,碎的碎,滚的滚,奏成令人烦躁的一串音乐。
若是旁观者在场,单是看着钦差大臣的脚尖,他们的脚尖也跟着隐隐作疼。
钦差大臣浑然不晓,高声道:“你们难不成想违抗圣旨,难不成想跟郑幕一起伏法受殛!”
四周吵哄哄的,郑竹暮站如参松,不为所动。
钦差大臣狠狠抬手指向郑竹暮的鼻子,恶声恶气道:
“晚竹书斋不可能三年之间出了那么多贡士,学子舞弊,责在夫子,亦错在夫子,罪在夫子,郑竹暮临死前可还有话要说?”
言罢,钦差大臣垂下手臂。
郑竹暮面无表情,负过双手,带着揶揄的语气缓缓道:“如果你当年不舞弊,你又是通过什么方式当上钦差大臣的,难道还是通过你祖上的传下来的阴庇吗?”
话音甫落,钦差大臣举拳硬生生打在郑竹暮一边脸上。
郑竹暮偏过头,再次正视钦差大臣时,鲜红的唇角多出一份笑意。
钦差大臣两排洁齿紧闭,音从缝中来,怒已致极:“呸,老不死的,竟敢抗旨,竟敢认为圣上言之有误,带动学子舞弊还不敢承认,脸皮厚得连面子都不要。”
话说完,钦差大臣的脸上便挨了一拳。
这一拳是何逸钧出手打回去的。
打的声音比方才钦差大臣打郑竹暮时那道拳声更为刺耳。
何逸钧揉揉手,道:“我正好把你的脸给打肿了,你想要脸可以向郑先生问要一张。”
钦差大臣的脸果真被何逸钧打肿了,瞪大眼睛,硬声道:
“小子,圣旨有说不杀你们,不代表我等出去不会告你们,现在死的是郑幕,下次死的就是你们所有人。”
“你千万不要因为你一个人,害得其他学子同你一起丧命,记住,我等出去绝对会告你们,别不信。”
学子们的辩解声渐渐平息下来。
爱吼话的余久择也默不作声,纵然内心生出一团团话语,但都没能说得出口。
因为大家都认清这个事实了。
圣旨只要定下来了就不可违了,他们再怎么喊也是无济于事。
这时,从郑竹暮书房里匆匆走出来一名官兵。
这名官兵手里攥着郑竹暮挂在书房壁上的书法字布,一列黑白分明的字迹面向钦差大臣展开着。
官兵矜重道:“郑竹暮这个人胆敢誊抄前朝昏君生前写下的帛书内容。”
众人:!!!
“帛书早已成为禁书,依律,誊抄者及其家属同居者不保全尸,郑幕此人居心叵测,对前朝昏君定有臣服之心,罪不可逭。”
何逸钧就是郑竹暮的“同居者”。
郑竹暮死,何逸钧也得死。
学子们睁大眼睛,心下暗暗一惊,只见字布上赫然写着熟悉的八个端庄墨字:晨露未干,岂敢亮枪。
这条字布的意思直到现在才了了结。
何逸钧小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家都不知道字布上的意思。”
良霖急道:“所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你那么聪明,倒是想想办法啊,发什么呆啊。”
何逸钧道:“别吵,我正在想。”
良霖道:“哦哦,我也想想。”
学子们都在想办法。
钦差大臣脖颈稍稍向前一倾,细观字布上的每一笔每一划,片刻后忽然厉声吼道:“郑竹暮好大的胆子!”
郑竹暮冷静。
钦差大臣跟官员一同进入郑竹暮书房继续搜查。
郑竹暮跟在钦差大臣后面进了门去。
何逸钧抢在余久择前头跟了进去。
书房里设有一个陈年木柜。
柜子的门被打开了,从里面掉出来好多封信。
钦差大臣欠身拾起其中一封信,展开。
接着展开第二封、第三封……
信的字迹如出一辙的,明显出自同一个人之笔下。
都是郑竹暮的字迹。
有的信没写完,写到半句话就断了。
有的信写完了,但是字有涂改。
总之没一封信是天衣无缝的。
因为天衣无缝的信都在何逸钧那里,何逸钧都能猜到。
然而何逸钧早已将这些信撕得粉碎。
因为他早已知道郁府只有他还活在这世上,其他人早在七年前都遇害了。
何逸钧很早便知道这些家书皆出自郑竹暮之笔,自然不因此感到诧异。
至于是怎么发现的。
一是因自己寄的信句句提及郑竹暮,介绍郑竹暮本人。
而回信中却只字不提及郑竹暮和何逸钧,称呼用的全是“汝”、“吾”等词。
仿佛在强行匡正何逸钧和郑竹暮毫无关系。
二是因信中所言与郑竹暮所言十分相似。
若真如此相似,那么郑竹暮可以与回信之人结为伯牙子期之谊了。
既然郑竹暮一直在写,何逸钧便一直在演。
尽管郑竹暮一番用心,但何逸钧还是选择在郑竹暮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把信给撕了扔了,回头继续专心准备好回邺阳用的盘缠。
钦差大臣一封封翻阅完后,信封零零星星散落于地,把地面遮得严严实实,浩如烟海,冷声道:“郑竹暮,你写这些信都是写给谁的?有什么用?”
钦差大臣实则想问收到这些信的人是不是与抵制皇权或者贵族有关。
郑竹暮翕动干瘪的双唇,本想开口回话。
这时,一直未发言的何逸钧忽然抢过郑竹暮话头,语气平淡似水:
“前朝昏君待郑先生不薄,郑先生曾经跟我们学子说,郑先生无论如何也还不起这份厚礼,写给已故的前朝昏君那么多封信不过是为一点点还回去。”
“可君臣之情深攀渊源,有情者可否再思郑幕先还回这笔债?”
“你们虽然不知道君臣之情,换成你们的角度想想。”
“顺明帝身为明君,忠臣成千盈百,是懂得君臣之情的,你可不要因为一个人的想法而逾越君臣之间的感情。”
郑竹暮听完何逸钧这番话,神色淡淡的。
他正在尽力地跟何逸钧划清边境。
使之二人分成楚河与汉界、天涯各一方。
这样,为的只是不让钦差大臣知道他们违抗圣旨,不让他们知道郑竹暮是何逸钧的义父。
不让何逸钧受到牵连。
钦差大臣扭头一看,知道这是方才打拳在自己脸上的学子。
于是面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面部也逐渐僵住了。
缓缓站起身来,随着履音响起,钦差大臣一步步接近何逸钧。
何逸钧最后一句话讲得倒好,讲得倒有胆量,直接指责钦差大臣弃君负义,把在场所有人都给怔了怔。
钦差大臣沉声道:“你是说——先让郑竹暮把他欠下来的债给还了,多活几天?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这是圣旨,我改不了,难不成你敢改?”
何逸钧道:“我是说,你作为钦差大臣,有念圣旨的权利,所以可以将我刚才说的话,写下来上交到门下省那边去,托付门下省再拟一份圣旨,上交圣上。”
钦差大臣已走到了何逸钧跟前,止步,烦道:“我想死啊我!”
说完,钦差大臣回到了原位。
良霖戳了戳何逸钧。
何逸钧无奈地摇摇头。
办法已经用完了。
郑竹暮似乎是集够了怒气,忽然压着嗓子壮气道:
“施怀笙这种人才是真真切切的昏君,有脸拿那天晚上车夫轮胎坏了的事情作为抄书斋灭门的理由,有脸拿科举多人中贡士的事情充当少书斋灭门的藉端。”
“却没脸拿郑竹暮是前朝皇帝这一生一世最忠诚的臣子作为我书斋被抄灭门的缘由。”
“就算那晚那位学子不在场,就算所有人都没敢说话没敢阻止,施怀笙今日照样会下我书斋灭门的旨。”
“施怀笙有脸不完善江湘城会试赴京赶考设施,却没脸说不完善是因为郑竹暮本身就是个江湘人。”
郑竹暮声调时高时低,不甘的情绪渲染每个学子。
原来圣上故意不重视江湘城的原因是这个。
鹿从顾低下头。
学子们本能地将思绪沉浸在郑竹暮的话语中。
在郑竹暮话讲到一半时,钦差大臣登时眉头紧锁,已是忍无可忍,厉声道:“带挂在墙上的那张费纸回去,其他的不用拿,放火!整个书斋都要放!屋顶放院墙放!浇油!煽火!”
守在院外的官兵们听命,扛着一大罐油和几十根燃起来的火把,径直入院。
学子们纷纷朝院门而去,将那些即将靠近楼房的官兵们牢牢围成一圈。
你挨我我挨你,不肯让出一条通往楼房的路。
都快跟官兵们脸对脸贴在一起了。
学子们各喝各抗议的口号,声音嘹亮却乱成一团。
官兵们推开学子,学子们又推了回去。
不肯后退一步,只肯前进一步。
其中一名官兵恼火,从院外车上抽出一柄木枪,回院里用枪扎向前排其中一名学子肩头:
“都给我滚开!要不是顺明帝宽宏大量,圣旨才会有言不杀你们,不然我等早就把你们砍个五马分尸!”
被枪扎的那名学子遂不及防,伤口处顿时爆开血来,连连往官兵左侧扭动几步。
然而学子们抗议的声音仍然未停息。
其他官兵见此方法很有效果,纷纷从外边抽出长枪。
学子们早已怒形于色,见状,自知自己手无寸铁对付不过持枪者,但仍未让出一条路给官兵。
反而越挨越紧,没一个怕死怕伤的。
官兵接着刺,刺伤一个又一个学子。
惨叫声不止。
终于刺开了一条路。
官兵们先到各个房里去撒油,不一会儿便撒完了。
何逸钧和余久择仍在书房里,一起唤着郑竹暮赶紧出书房。
余久择道:“郑先生,您就听一回我的话吧,请假条可以不批,但是您现在必须要跟我们出去,大家都不想让您死,您也不能死,您要活下去。”
何逸钧道:“郑爷,你想想,我们为了让你活下去,很多学子都受伤了,你又何必固执地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学子们因为你受的伤都白受了,跟我们出去吧。”
郑竹暮阖眸,平淡道:“你们不要再喊了,我是不会出去的,他们快放火了,你们赶紧出去吧,我自己呆在书房就可以,况且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余生也不长了。”
书房里的官兵撒把油都撒完了,但又见油还有剩余。
于是拿起勺子,捞起油,往郑竹暮脑门上浇去。
一滴滴油顺着郑竹暮的发丝流淌而下,潦倒得不成样。
郑竹暮骤然睁开眼睛,睥睨这名官兵。
何逸钧跟余久择也在睥睨这名官兵。
官兵傲气十足,跨步迈出了书房,道:“油都撒完了,开始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