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微凉,晨光微熹。
为期三天的吊唁才过一天,顾南趴在被分割成小正方形的玻璃窗户上,看到灵堂里阿姨们正在换瞻仰棺四周的白菊。
随着太阳从地平线爬起,灵堂就渐渐看不清了,因为日光也带来了阴影。
与此同时哀乐响了,陆续有车辆进入檀山。
他摸摸额头,浑身好像烧了起来,但他什么也不想管,干脆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个活死人一样摊着双臂。
每根骨头好似在尖叫,浑身血液横冲直撞,似乎钻出皮囊逃跑。
就这样昏昏沉沉躺了两小时,保姆找来见到他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
脸和手脚都是红的,浑身烧得滚烫,但是大眼睛睁着在流眼泪。
保姆赶紧通知保镖,保镖上来将他抬回房间,接着隐晦地通知顾西洲。
卧室里,喂了药的顾南陷入昏睡,他嘴里反复念叨着顾屹为、司韵的名字,顾西洲就一直坐在旁边,静静地听。
直到深夜顾南才退烧转醒,哀乐没了,整个檀山很安静。
房间也很安静,他扭头看见了顾西洲,马上转回去藏进被子里。
“不好好休息,不好好穿衣服,不吃饭不吃药。”顾西洲来到床边,“顾南,你到底想干什么?”
脑子就像一团浆糊,顾南混乱地表达诉求。
“想见哥,不要关......”
顾西洲沉默着,亦是无声地拒绝。
少顷,顾南像是清醒了,自己爬起来半跪在床上,睡袍乱乱地挂在肩头,头发也乱糟糟,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哥哥。”
顾西洲嗯了声,顾南一字一句认真说。
“我想见哥一面,他已经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其实我跟他已经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就见最后一面也不行吗?”他睁着通红的双眼问,“他也是你哥哥,为什么你这么讨厌他。”
“哥哥,我求求你,可以让我见他一面吗?”
顾西洲冷冷皱眉:“如果我说不呢?”
“我也不知道。”苦笑了下,顾南缓慢摇头,“我是一个没用的人。”
“以前有一次求求你的时候你答应了。”他抹掉眼泪,“可以像以前一样答应我吗。”
发烧让他脸是红的,哭泣让眼睛也是红的,频繁擦眼泪的手背也是红的。
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把嘴唇也咬红了,就这样跪在床上小声哭泣,泪眼婆娑地说求求哥哥求求哥哥。
顾西洲伸手他立马躲开,是那种很害怕的样子,就像顾西洲要打他一样。
然而顾西洲并没有,只是拢住他睡袍,挡住暴露在空气中闪烁着水光的锁骨。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西洲说:“把鞋穿好,跟我来。”
顾南一愣,顾不得浑身疼痛下床穿鞋。
两人出了卧房门,一路下电梯,沉默地穿过长廊来到灵堂。
顾西洲将瞻仰棺的锁扣解开,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说:“那么想看就去看。”
踌躇着踏出一步,顾南小声说谢谢哥哥,然后朝瞻仰棺走去。
虽然锁扣打开了,但是棺材盖子太重了,顾南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揭开,他垂着头站在把手处愣了会儿,接着默默回带顾西洲身边,讨好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很明显的寻求帮助。
他看不到顾西洲的脸,但感觉到顾西洲讥讽地笑了下。
不过顾西洲没说什么,帮他把棺材揭开了。
充足的冷气随着棺盖成股冒出,顾南整个人几乎要探进棺材,然而还是没能见到顾屹为,因为顾屹为的脸上蒙了一块厚厚的白布。
若是要揭开,只能先将顾屹为上半身抱起才能解开绑在后脑勺的白绳子。
顾南伸手去拉顾屹为交叠在胸前的手,就像摸了一坨冰,怎么拉也拉不动。
双胞胎输血综合征:多达15%的双胞胎会患有这种病症,这种病症主要是由于胎儿的血液由一个输送给了另一个。接受者长得较快,而另一个胎儿则发育日趋减缓,常患有先天疾病。
顾西洲是接受者,顾屹为则是另一个胎儿。
顾西洲上前两步,与顾南并肩而立,垂眼看着棺材里的顾屹为,“看够了?现在回去休息。”
过了很久很久,顾南步履迟缓地返回副楼。
然而高烧来势汹汹,他断断续续烧了三天,错过了“顾屹为”的葬礼,哪怕本来也就没被允许出席。
现在的他几乎不说话,高烧褪去,但身体却比生病时还要糟糕。
唯一愿意主动活动的区域就是后花园,这里占地辽阔,美不胜收。
分割花架的间隙里爬满了多花繁缕,成群结队的“金鱼草”在空中摇曳,与零落的剑兰相互依靠。
目光能及之处,到处都是数不尽的鲜花和馥郁香气。
黄球金槌、皋月杜鹃、宫灯百合、德国鸢尾,以及头顶洋洋洒洒地大花紫薇。
在这花海中有一片小小空地,顾南蹲在其中,挖坑撒几粒泡发的种子,仔仔细细埋好。
认认真真反复做了一下午,黄昏时分顾西洲来了。
认出他在种什么之后,叫来园丁悉数铲掉。
黄色金盏花,花语是背叛,也有嫉妒、绝望。
顾南种金盏不是为了花语,而是因为传说这种花可以把死者带回现实世界。
刚种下的金盏种子连土也被挖掉,顾南没说什么,默默回到副楼。
不能种花也不能出门,他整日就待在卧室里,不挪动也不说话,保姆给他打开电视企图吸引他的注意力。
电视里是铺天盖地的顾屹为下葬新闻。
“据悉,GK董事长顾西洲在葬礼返程时发生追尾事故,请问顾明喆先生,您认为这是一起有预谋的安排还是自然事故。”
顾明喆看起来相当年轻,四十多岁丝毫不见老态,对着镜头微笑着说,“请记者朋友不要添油加醋,西洲是我的侄儿,也是集团最重要的领导人。”
“他的安全对我们顾家、集团来说至关重要。”
“追尾事故我们已联手警方展开调查,相信不日就会出现结果,在此之前请勿扩散谣传。”
“顾政希女士,那请问您对顾西洲最近修改公司章程一事如何看待呢。”记者言辞犀利,“他将您从金融板块调任到酒店的架空行为,您有什么想法吗。”
电视机里,顾政希温和优雅地拢了拢头发,“我们是一家人,无论是调派和任职,我们都以家族利益为重。”
一番无懈可击却又不表态的说辞让记者无言以对,便更犀利的问,“当年盛传顾西洲先生篡改其爷爷顾越泽的遗嘱,请问这次能否给予回应呢?”
“以及顾屹为所遗留的7.25%的股权,股权继承即将开始,请问——”
很快有助理和保镖过来拦住话筒和镜头,采访中断。
望着电视,顾南恍若未闻。
晚上顾西洲回来后来副楼,顾南看了他一眼,见没死就把脸撤开,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尾凳上。
这段时间两人一直这样相处。
如果顾西洲在卧室里长久停留,顾南就会到其他房间去。
比如地下一层的壁球馆、健身房,要不是泳池盖了盖子,估计会躲到水里去。
他随便找个角落坐着,反正就是不愿意回卧室。
有时候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又感冒发烧,身体总是病病殃殃。
再说吃饭,厨师每天变着花样儿往楼上送,顾南也会吃,但他吃饭好像只是为了吊着命发呆。
这样消极的心理状态让他很快消瘦,浑身只剩一把骨头,那双眼睛变得更大更幽深,长时间盯着某处瞳孔就像一个黑洞,好像一米七八的人会从自己的眼睛里消失。
集团事情很多,虽然顾西洲每晚都来副楼,但顾南不给他任何反应。
渐渐地,顾南成了一具没有生机的洋娃娃,不过也对,洋娃娃与精美的囚笼很是适配。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末变为初秋,楠木林的叶子渐渐黄了。
顾南似乎与楠木林同时在凋零,好像随着时间的递进,他会跟着旋落的枯叶“齐平”。
这天晚上12点整,顾西洲进入房间。
保姆今天给顾南穿的是浅米色的针织毛衣,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显得整个人异常温顺好看,尤其像小时候四五岁乖乖等人的样子。
不过顾西洲开口叫他名字,他眼睛都不眨。
顾西洲在他对面坐下,他就侧开身体不愿把视线落在顾西洲的脸上,若是躲不开,他就把自己的眼睛蒙住,像个伤心难过的鸵鸟随便埋进某处。
像现在这样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抱着头埋进沙发角落的背垫里。
沉默良久后,顾西洲问他有没有想做的,想要的。
顾南嘴唇动了动,很久没说话所以嗓音沙哑,平仄起伏也失去了准意。他说不要说话我恨你。
顾西洲坐了会儿,走了。
又过了几天,楠木林的树叶全部掉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插在天空,一副风刮过什么都留不住的萧瑟。
医生来副楼检查顾南的身体和心理状态,委婉劝告说再这样下去怕是不好。
于是当天晚上顾西洲去到副楼,垂眼的视线落在顾南膝前的小茶几上。
光可鉴人的玻璃桌面倒映出顾南削尖的下巴,顾西洲平静地看了许久,而后说:“不关了,有没有想做的事?”
足足有五分钟,顾南仿佛才听见似的,僵硬地转过脸来。
“你没有骗我。”
“没有。”
“你不会再把我关起来。”
顾西洲停顿了下:“不会。”
顾南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却很想逃离檀山,逃离顾西洲。
“我要工作。”动了动,他这才像活过来般,“去其他城市工作。”
“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顾西洲说,“必须以留在家里为前提。”
“集团有园林设计部,跟你的大学专业吻合。”他问,“想不想去?”
“不,我要去其他城市工作。”
“顾南。”顾西洲冷下语气,“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只有出去才有机会逃走,顾南想了想,答应了。
这么多年顾家从来没有宣布过他和司韵的存在,去哪里都有保镖时刻跟着。
本来活动区域就小得可怜,顾屹为死后受限愈发无边。
从前是学校、医院、檀山。
现在是檀山、檀山、檀山。
沉默许久后,顾西洲将没收的手机推还给他,“对外不能向任何人提及我们的关系,知道吗?”
巴不得撇清关系,顾南毫不迟疑点头。
待在檀山这许多天,他头发长长了,乌黑的发丝随着头颅点扬微微拂动,大病初愈的脸颊苍白消瘦,整个人在清秀中散发这一股脆弱的温良。
顾西洲寸寸盯着他看。
顾南发现这一行为,心领神会地想起那句“该叫什么。”
隔了会儿,他别开脸,僵硬地伪装:“谢谢哥哥。”
稀松平常的四个字好似让两人嫌隙烟消云散。
顾西洲一哂:“养好身体再上班。”
压抑住顾屹为葬在哪里的问题,顾南垂下头,“知道。”
顾西洲很快去床头按了呼叫铃,他说把饭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