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指尖力度不轻不重,透过衣领点在他肩窝上,锁骨发痒,连带着耳根和一侧肋骨也痒起来,林聿渊一仰头,呼出口冷热交杂的白雾。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那口白雾彷佛是从七窍喷出来的。
他本就是面子里糊了个人,心里核弹爆炸,蘑菇云遮天,面上也要分文不露,口出狂言那是家常便饭,上赶着找人解释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对着池明澈,林聿渊自觉已经超前预支了连本带利三十年还不完的耐心,面子也闭着眼丢一地,像是拿精心烹调了的鱼食去钓在水里优哉游哉就是不咬钩的鱼,气都不敢乱喘。
他克制、憋火、装绅士,好声好气了大半宿,反而越描越黑。
那还装什么?
“你问这个?我告诉你,吐出来的。”林聿渊一巴掌拍开池明澈不尊不重的狗爪,吐出半截烟,指着领口,“怎么,这什么表情,没见过血还是没见过我的血?”
池明澈满脸难以置信,闻言一晃。
林聿渊却不给他时间反应,居高临下地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矮下身子。
“我从这飞去明尼日利亚,搭了战机去加州,又回来。”池明澈在林聿渊俯视的黑色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暴虐,“暴风雪么,窗外面几里都是白的,机翼颤起来……有点像你小时候特想玩的那个洗脑机。”
说着他还闷笑了几声,池明澈嘴唇哆嗦起来。
美国中东部连日大雪,不过没牵连到加州,他也就没在意,这几个地点……他脑子里逐渐有什么东西连成一线。
林聿渊指腹碾着碎烟草,牙关紧咬,又往前逼了一步:“想问我去干什么?你不是门清么,去堵你啊,为了盯着你,为了弄到你手里30%的股权,我不是不择手段么?”
随着他步步紧逼,池明澈不由怔怔地向后闪躲,背一下子顶在玻璃上:“我……”
“你不是喜欢《银河纪元》?不是想参加那十周年活动么,给你递到手里了,你不是胆子大得很,命都敢交给那狗屁三方协定么,一个直播综艺不敢上?怕我能在上亿人提前点播、金字打头的直播综艺里把你怎么样是吧?”林聿渊看他躲,心头邪火烧得更旺,突然一脚把一地无辜的扣子踢得四散纷扬,“我就多余跟你客气!”
池明澈简直呆了,一时有些恍惚,是那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
无他,林聿渊这个人,年少时他相处了十多年,熟悉得像自己的左右手。
骄横、无理,还嫌天唾地,树上飘下片叶子都要被他挖苦不够嫩。
这还只是无辜飘过,跟他找不痛快就更精彩了,他哥当年讲究动手又动口……偏偏还都占着上风。
近些年,愈发不怒自威的莲城传奇已经用不着发火了,抬一抬眼皮就足够人噤若寒蝉。
而今晚,他这么可着劲地上蹿下跳,林聿渊却始终……发火没超过两句,简直称得上低声下气,人皮套子里换了个灵魂的程度。
即便除了他没人觉得林聿渊低声下气,只会觉得他疯大发了。
……当老总能有这种涤荡灵魂的功能?
“说话!”就这一会愣神功夫,林聿渊一把戳在他胸口上。
“我只是觉得……这种喜欢,挺触景伤情的。”池明澈慌里慌张地一缩,梦游似的脱口而出。
他那点恶劣终究只是皮毛,面对怒不可遏的莲城传奇,年历好像一把拨回四年前,小徒弟见了祖师爷。
“触景伤情?”林聿渊一抬手打断他,“你跟陈儆晖混在一块不觉得触景伤情?跟那群老头混在一起不觉得触景伤情?”
池明澈哑口无言。
“陈儆晖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添头,还想把他签的歪瓜裂枣都塞进去?吃上顿死耗子就当自己不是瞎猫了?”提到陈儆晖,林聿渊觉得这把火快把他烧化了,重重地喷出口气,“他手下那帮人只配去演走地鸡。”
他说的是《银河纪元》里等级低下的机械生命,算不上反派,纯是障碍小喽啰,明明长着四条腿,只有两条能动。
被读者戏称为“二分之一走地鸡”。
憋了半个晚上,一朝解开封印,林总战斗力惊人,池明澈想打断,中间抬了好几次手,然而“骄横、无理,还嫌天唾地”的人憋疯了的邪火实在不是凡人能斩断的,举起的手没人搭理,又落回去,反反复复好几回,最后只好两手一拍,卡在“走地鸡”后面,“啪”的一声,仿佛是鼓掌叫好。
池明澈:“……”
这一声脆响好像叫破了什么,池明澈愣了几秒,没忍住呛了半声笑,双手抱住脖子,无奈道:“你这张嘴……”
林聿渊斜眼睨他,手指微微松动,被他这一笑笑去心头大半焦灼和火气。
虽然只有半声,很快收了,但是眉目舒展,没有半酸不苦的讽意,每根睫毛都是愉悦的弧度,明媚不掺阴霾,是那种久违的属于少年池明澈的笑。
林聿渊心想,他好像歪打正着,循着过去的痕迹找到了一条修复关系的路——
池明澈性子温和,怒点很高,轻易不生气,好像随时预备着宣讲福音,附赠五分钟“人间自有真情在,世上还是好人多”的童话。
原来他觉得这孩子被圣光照坏了脑子,现在只有无比的庆幸。
这性子让他坏不了多久,每说一句诛心的话就是留给他一道劈开困境的缺口,他大可以再狠心一点,抓住他吐出的利刃,带着他的手往自己胸口扎,逼一逼他。
就像池明澈无往不利的“哥”。
就算所有示好都兜兜转转契合了怀疑的榫卯。
只要还有转圜余地……慢慢来吧。
“好吧,你还记得走地鸡呢。”池明澈触到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搭在脖子上的手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走起小碎步,“我就说14岁喜欢的东西会一直喜欢的吧……”
“唔。”林聿渊看着他,另一半火气忽地也散了。
池明澈不假思索地说:“说起来,他们说我像纪晴词,我还一直觉得你像纪渊司呢。”
“是么……”
就在这时,林聿渊似乎嗅到一点诡谲的味道,冬青和松木、柑橘和雪都好像蒙上了烟尘,掺杂着挣扎。
“不是,我瞎说的。”池明澈说。
是皮硝味。
因为七情上头而麻痹的感知片刻回笼——
陈彰去哪了?
“小澈……”
一声巨响吞下了他没说完的话,外面的树和扭了腰似的一阵狂摆,呼啦啦地甩下大片的雪,林聿渊眼前倏地蒙了一层猩红的阴翳——
一瞬间山风卷携着火星扑面,枝叶在灰尘和焦烟里拍打尖叫,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失序的心跳……
又是该死的噩梦?
太真切了,甚至充斥他鼻腔的雪味、青草味、硝烟味,连若有若无的酒味和烟味也一一复原。
林聿渊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地扯过池明澈,一把把人摁倒在地,动作异常熟练。
池明澈只将将回了个头,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扯地向下跌去,来不及再作反应,只本能似的猛地一推林聿渊,抬手摁在人脖子上,连头带脸的拢进怀里,下意识地弓起背护住他。
在他弯起的背砸到地上之前,林聿渊将手向下一垫,同时借力在地上一撑,带着他往旁边滚去,整套动作迅捷有力,时间才过了两三秒。
混乱中,他看到池明澈眉尖隐匿的小红心,一闪而过,恍若幻觉。
池明澈似乎说了什么,林聿渊没听见,他抬起头,手下胡乱摸索,发软的手顶在人肩胛骨上,不由分说地触上他的脖子,摸索着应该汩汩过血的地方。
池明澈好像一点都不怕,手下的起伏似是而非,气定神闲背手踱步一般,让他等得五内俱焚,那一寸的光阴趋近于无穷。
等到他自己的一口气都屏不住了,才等到一下颤动,弱如秋蝉振翅,但确实是一下颤抖。
他的手一下子软了。
眼前血迹斑驳的场景仍在,林聿渊手挪不开,反复确认,久久,才勉强卸了劲,侧着脸缓缓地贴回胸膛,埋进一层层丝滑的宫廷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