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时医疗中心是一个比较大的会议室改建的,一共有两间,大一些的里面躺着伤患,他们在小一些的这间,房间中间有两张办公桌拼成的简易会议桌。房间里或站或坐了七八个人,破破烂烂的白大褂表明他们的医护身份。
安塔一眼扫过去,除了克拉克,没有她见过的人。
“实验室其他人呢?”
“实验室其他人现在在和巡逻队。”克拉克一边回答一边架起一个破破烂烂的掉漆白板,“安塔教授,他们对项目也很熟悉了,您不用等他们,随时都可以开始。”
“好。大家请就座吧。”安塔清了清嗓子,目光放空,努力扮演一个看起来权威的医学专家。看着大家各自在谦让地就座,而她一直注意着的雷欧中校,已经走到会议桌前,随手拖了个椅子,坐下了。
基地不养没用的人。安塔心里默念道,她不能因为失忆这个原因死掉。
至少,她不能暴露自己失忆这件事。
克拉克兴奋地哗啦啦翻着笔记,找了个凳子坐在安塔身边,贴在安塔耳朵边小声说:“安塔教授,您这次醒来,真的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安塔稳住神:“哪里有不一样了。”
“您都愿意和我们说帝国通用语了。而且还说的这么流利。”克拉克指指坐他对面的花白头发女士,“我就和他们说不用找翻译了,他们不信。”
安塔僵硬地抬起头。对面,头发白花花的老太太对她礼貌一笑,用联邦通用语说:“您好安塔博士,我是翻译。”
……
安塔半分钟也不想在这个房间待下去了。
她以为自己在努力扮演自己,好家伙,原来从醒来的第一秒钟就在裸奔。她想到刚才和那位雷欧中校的一路寒暄,觉得有些生无可恋。她试探性地伸了一根精神丝线悄悄挂在雷欧中校头发上,还没等她开始感知情绪,对方就似有感知,一眼扫过来。安塔嗖地一声把精神丝收回来,权当做无事发生。
“克拉克!”她说。
克拉克看过来。
“克拉克,”安塔说,“今天你来分享吧。”
“我?”克拉克看看安塔又看看中校。
“对没错,你,我们的实验你都参加了,你是我们项目组的中坚力量,我相信你的能力。”安塔说。
克拉克颤抖着手扶了扶眼镜,一下子坐得笔直,又理了理他的高领毛衣,开始哗啦啦翻自己的笔记本。
“各位,今天由我们实验室的一位同事来给大家分享,来自帝国军医大学临床医学系的克拉克博士。关于……”安塔扫了一眼克拉克的笔记本,“关于神经阻断治疗法在感染初期(0-3小时内)的有效性。”
克拉克很显然对这次会议做了充分的准备,安塔甚至要怀疑他是不是每次这种会议都会做同样的准备,来以备有一天像今天这样帮助她完成一次分享。安塔很感激他,在这样一个灯光昏暗的地下三层小房间里,安塔几乎看见科学的光辉照耀在他脸上。
克拉克的分享绝不是什么通俗易懂的类型,安塔能看出整个会议室里能听懂的不超过三个人,其中不包括她自己。
安塔用一副认真的表情听着,时不时在克拉克兴奋地看过来时给一些赞许的眼神。但她脑子里却在想另一件事——五年后的自己为什么不说帝国通用语改说联邦话了?五年后的自己为何执着于给自己挖坑?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基地这么多人把她当做权威?
这些都让她想不通。
安塔摆在桌面上的对讲机突然绿灯闪烁,接着响起一个喊叫的声音。
“呼叫,呼叫,这里是布莱恩·库克。”
会议室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安塔看了看大家,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这里是安塔·西亚。”
“安塔教授,C区巡逻队请求医疗人员资源。”对方喊道。信号不太好,可能离得比较远。
雷欧中校站起身,走到她这边,拿起了对讲机:“这里是雷欧,汇报你的情况。”
原来是负责C去的巡逻队出事了,死了一个随队医护,需要这里再派一个医护人员过去。
“我去吧。”安塔说。
比起去C区巡逻,还是在这里呆着感觉更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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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离开窒息的会议室,破罐破摔的安塔开始用帝国通用语问路。
在士兵的帮助下,她很快知道了C区在哪里——就在刚才他们处决场的附近不远。
在C区入口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见到她挥手示意了一下,是请求支援的巡逻小队。
这支小队有三个人,队长是安塔认识的人,布莱恩·库克。剩下两个士兵,一男一女,一个叫安德鲁,一个叫艾拉,看起来都比较年轻——这是在基地的磋磨下,实际年龄也许更年轻。
死去的可怜虫已经被他们拖走,交给基地处理尸体的队伍进行焚烧处理。咬死医护的那名感染者也已经被他们斩首。
刚刚失去一名队员的他们,在安塔到了之后就收拾背包继续进入C区。
首先是一条长长的黑暗的走廊。
这里没有她之前走过的地方那么整齐,走廊里凌乱地放着沙袋和一些箱子,走廊两侧有一些紧闭着的小门。布莱恩说是仓库。
有几个基地士兵零散地坐着,焚烧一些木头取暖,可能是看守仓库的。
安塔今天注意到,不是所有的士兵都有配枪。具体来说,他们用什么武器的都有,砍刀、棒球棍、工兵铲、木棍,安德鲁用的就是一个工兵铲,工兵铲的手柄上面还缠了绷带,绷带上用蓝色圆珠笔写了自己的名字,看来是比较珍惜的惯用武器。
布莱恩在队伍里说话比较少,艾达和安德鲁相对话多一些。
感谢克拉克,现在她对语言的流畅度和发音格外注意。
从他们的话里,安塔猜到他们来自哪里,他们俩有浓重的帝国南部口音,他们看起来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比如穿着敌人的军装,比如弄丢了自己的配枪(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比起以荣誉感为食的帝国正规军,他们像是更随意也更被边缘化的一小支——也正是如此才被派来担任检查队。
穿过狭长的走廊又是一个巨大的停车场。
安塔第一眼就看见无数个帐篷。
不是所有人都能住在有门的宿舍里,基地剩下的那些数量更多的人都住在这样的帐篷里。军绿色、土黄色的帐篷现在已经泛白,上面已经出现了不少破损。帐篷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有的门帘放下,有的门帘卷着,门口坐着蓬头垢面的人。他们身上的衣服、头上、脸上都覆盖着厚厚的尘埃,麻木的眼神冷漠地盯着他们小队慢慢走近。
更多的是没有帐篷的人,一件外衣或是毯子,总之是看不清本体的尘土色,铺在地上作为床铺,床铺旁的地上放着吃饭的盒子或者碗。
帐篷中间有一条道路。他们小队从中间穿过的时候,人群开始暗暗涌动。
现在是上午,而且地下室本身有恒温作用,不论如何都不该是气温骤降的时候。但是寒冷依然从各个角落袭来。
刚才从走廊经过的时候,还有几个士兵在生火。现在这个巨大的帐篷营地,人们却只是缩着。
“怎么没有人生火?”安塔问。
布莱恩说:“生火容易发生火灾,他们要烤火,可以去那里。”
艾拉说:“他们哪有木柴,基地可没有多余的同情心。”
布莱恩说:“木柴是留着过冬的,谁也不知道今年冬天会怎么样。”
安塔顺着布莱恩指的地方看过去,在帐篷营地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快熄灭的火堆,上面煮着一锅什么东西。有几个人正围着烤火。
布莱恩告诉安塔,他们此前住在地上,但由于外部尸潮的攻击,地面上已经变成绝对危险的场所。所以其中的一部分人得到了许可,可以带着他们的帐篷住到地下的停车场来。
“那外面现在怎么样?”安塔问。
“雷欧中校刚出外勤回来,您可以问问他。”
问他?安塔皱皱眉想,还是算了。她宁可自己跑出去看看。
“我们在这里待太久了,”安德鲁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我都快忘了。出去很容易送命。”
“确定不是因为你胆小?”艾拉说。
布莱恩看见安塔的神情,说:“雷欧中校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几乎每个月都出外勤,给基地带回来很多东西。”
“都有什么东西?”安塔问。
“药品、枪、Omega、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什么都有,每一趟行程收获不定。听说这次还带回来一些好东西。”
安塔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叫了一下:“那我们能分到吗?”
“不好说,不是靠分的,”布莱恩说,“不过您要是去要,他会分给您。”
安塔撇了撇嘴,没说话。
“您看起来对雷欧中校有些意见?”布莱恩问。
这话可不兴说。她哪敢有意见。
安塔摇头:“没有意见。只是……”
安塔说起了早上她看到的处刑场景。生活在文明社会中的她,虽然已经醒来三天,但对这样几乎可以说是随便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依然感觉抵触。
布莱恩却说:“这很正常,他是执法者。”
武装基地,作为一个小型的社会组成,也有它自己的制度或者说法规。同此前的世界不同,裁定一个人是否有罪,不再经由警局、法院、检察院等多重审判,唯一需要的是执法者的判断。雷欧中校就是基地的执法者之一。
“他可以完全靠自己的判断杀死一个人?”安塔依然不解。
“是的。”布莱恩说。
“基地难道没有人制定法律吗?”安塔说。
“对于基地来说,执法者就是法律本身。”
“怎么会有人接受这样的制度?”安塔问,“没有能力服务基地也是罪行?”
“留在这里的都是接受的人。”布莱恩说,“基地给居民提供庇护,居民必须提供等额的价值。”
为了庇护居民,基地提供武器弹药和士兵保护居民,居民提供价值供养基地,被执法者杀死的人,他的个人财产全部归基地所有。
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必须服务基地。但因为基础资源和设施的匮乏,基地能够提供的劳动岗位少之又少,而且动得越多,饿的越快,食物也需要同样的价值去换取。基地更希望多一些有特殊技能的人,比如:杀人、打劫、撬锁、维修等等,在出外勤的时候能获取更多的资源。
布莱恩喝了一口矿泉水,把瓶盖拧紧。
但他的这个举动被看见了,很快,帐篷区的几个小孩子朝他们跑过来,围着他,向他讨要剩下的半瓶矿泉水。
布莱恩把剩下的水给了孩子们。
安塔之前没有意识到整个基地的食品和水源匮乏至此——就在昨天她还用仅剩的瓶装水给房间里的客人洗了澡。
因为雷欧中校,他们边走边聊起了外面,关于外面到底有什么危险,每个人的说法不一样。明明他们每个人都是从外面来的,但现在提起外面时,他们的语气里却透露着恐惧。
“有人听见过它们,”士兵安德鲁说,“那些东西。”
他们对此很恐惧,却说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是感染者吗?”安塔很好奇,“外面有很多成群的感染者?或者说尸潮?”至少这次他们就是因为传说中的尸潮来到地下避难。
“比尸潮更可怕。”艾拉说。
“那也许不太常见。”安塔说,“因此很少有人见过他们。”
安塔回想起她刚醒来那天晚上,她躺在地下室的床上,听见的风呼啸的声音。
外面能有什么呢?安塔想,能让这么多人缩在一栋建筑里,命都不要,也要躲起来。
“不,”安德鲁颤抖着声音说,“其实很常见,但是所有见过那东西的人都死了。”
“我这半年出过外勤,”布莱恩说,“不过我没有见到你们说的东西,我出去的那几次,队伍减员都控制在百分之十以下。都是被感染而死的。”
“那是你运气好。”安德鲁说,“我叔叔就没能回来。”
“安塔教授,您是几个月前从外面来的,您那边是什么情况?”布莱恩问她。
她那边是什么情况?安塔被问住了。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