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林苏白,这是小说里的名字。
他的原型叫李隽,一个和“林苏白”相比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也没有“林苏白”自带的苏感。
小说名字都是有“脸”的,有的听上去就很帅,有的听上去很会念书,还有的听上去气质卓然。
覃柊将李隽的资料递给许垚,许垚翻看了两分钟,脸上划过怀疑、荒谬,最后沉淀下来,问:“确定没搞错人?”
覃柊只是笑。
当然没有搞错,现实中的李隽竟然这么的……
站在另一边的张原说:“看来这本书一个字都不能信,凭这些文字也不一定能找到方米。咱们得换条思路。”
许垚没吭声,只是抽出资料里的抓拍照片,贴到白板上“林苏白”的名字旁边,并在括号里写上李隽二字。
照片里的男人三十来岁,戴着黑框眼镜,衣服穿着尚算整洁,心情却不佳,不仅眉头皱着,而且看着远方,明明坐在咖啡馆里,四周都是人,他却显得格格不入。
……
接下来三天,林纯的手机被收走了。
许垚的意思是,让她先将注意力从外界抽回来,多关注内心,多关注自身,多关注当下身处的清幽环境,找回遗忘许久的平和。
林纯虽然有点抵触,但最终还是将手机交出去。她知道自己有问题,也知道焦虑症这东西不是能自我管控的。她知道不该去看网上的负面消息,却总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点开。她也知道于大千世界而言,这些非议根本不值得一提,却还是将它们无限放大,直至覆盖整个人生。
现实就是,知道归知道,知道但做不到。
大道理人人会说,有几个真能领悟的?若能顿悟,人人皆可立地成佛。
在许垚的安排下,林纯度过了作息健康的七十二小时。
许垚扔给她三本书,一本工具书,一本言情小说,还有一本传统文学,并要求她每天看两个小时,看哪本都可以,不看就坐着。
林纯随意翻开,发现三本她都没有看过,而且很轻易就看进去了——她到底是艺术生,自己写过书,对文学颇为热爱。
读书之外,覃柊搬来一套画具,是非常高档的牌子。
林纯在F国学的是油画,而且那边以印象派为主,掺杂着少数抽象派,林纯更喜欢后者。
画画这件事别人插不上嘴,林纯拿起画笔自由发挥,三天时间呈现一副抽象画的第一稿。
读书和画画都会令人心虚宁静,进入忘我的境界,在短时间内达到治愈心灵的效果。
没了手机,林纯很少再去想象手机里会刷到什么样的内容,偶尔想起也无法证实,就将当下波动的心情记录在画布上。
覃柊和张原几乎没有和林纯讲过话,见面了也不会主动打招呼,他们时常待在一起,或喝咖啡聊天,或在户外抽烟,有时候还会打扑克。
和林纯交流最多的就是许垚。
不过根据林纯观察,许垚就像是个机器人,凡事都制定好计划,再准确地按照计划执行,对周围的一切都表现得虚伪、冷漠。
许垚每天都会抽出一小时跟林纯聊天,她会提前拟定题目和大纲,就像是老师上课前备课一样。
林纯有些不适应,直到第三天才摸清楚许垚的节奏。
至于聊天内容,要么就是林纯自己的过去,要么就是小说里的内容。
林纯对于聊自己有很强的防备心理,这部分话题往往三言两语带过,便只好将话题的重心落在最近看的三本书上。
许垚对此没有异议,仿佛林纯说什么她都无所谓,一个接一个问题层出不穷。
直到第三天,当林纯的兴致被挑起,对书里的一个角色侃侃而谈时,许垚却笑着问了这么一句:“要构成一个有血有肉,像是真实存在的人物,需要几个要素?”
林纯只是一顿,已经习惯了许垚像是老师一样发问:“你问的是书本上的概念,还是我的看法?”
许垚说:“问的是你,当然是你的看法。”
林纯沉淀了两秒,方才因为谈论角色而流露出的热切正逐渐褪去:“我的看法是,真实的人物都是充满谎言的,骗别人、骗自己,被人骗、被自己骗,根本没有绝对正确的认知,也没有‘非黑即白’。同样的事,自己认为自己没错,他人却认为错了,这样的例子在生活里数不胜数。站在不同的角度、立场,就会得出不同的看法。”
许垚接道:“就好比网络上方米的塑造,她和真实生活中的方米很不一样。”
林纯点头:“网上的方米是给大众看的,当然要塑造一个大众愿意相信的‘虚假的真实’,而生活里真实的方米就要隐藏在背后,不要轻易去打破网上的滤镜。”
许垚又问:“还有呢?”
林纯想了想说:“还有,精彩的人物需要一些离奇的、传奇的色彩,要似真似假。但不能离谱。”
许垚说:“生活里的方米阳光、热情、外向,网络上的‘方米’则被你们‘赋予’了抗抑郁的人设。方米从没有在视频里路过脸,拍摄全身大多是背影,能看出来她很瘦很高,头发浓密蓬松,很有穿衣品味,声音也很好听。哦对了,虽然方米没有透露过自己的经济状况,小说里的描写和她在视频里用的奢侈品,却足够粉丝们脑补她应该来自一个富裕家庭。第一次写书就荣登畅销榜,有三段感情,三个男人都很优秀。这几项加起来基本符合‘美强惨’人设。”
林纯难得笑了一下:“放在生活里,随便拎出其中一项都是可以炒作的‘谈资’,而我们将三项粘在一起,就成了粉丝们最希望看到的‘方米’。”
许垚接道:“所以就更不能让她露脸了,以防人肉。”
“不只是这个原因。”林纯说,“不露脸就更方便去代入。小说找个真人来演就失去想象空间了。最好是永远停留在纸片人阶段,让读者去幻想自己就是女主角,去想象如果自己处在这样的情况该如何做,会不会比女主角更出色?女主角可以漂亮,但不能具象。她的脸是模糊的,就像是乙女游戏里的‘我’。在‘美强惨’设定里,美一定是、也永远是第一位的。一旦女主角只剩下强和惨,就会流失大量读者。类似的写法我试过,开头第一段就提到女主角的平庸——我还以为这样会令读者感到亲切,好像女主角就是生活里的人。事实上,虽然读者嘴上吐槽‘怎么女主都是大美女,一点都不贴近生活’,可当他们看到一个过于普通的女主角,很大一部分人会选择离开。因为这些人追求的就是脱离现实、逃避现实。”
不知不觉林纯又说了许多,直到最后,她又补充道:“所以当谎言被拆穿,虚伪的假面脱落,当初粉丝们有多么追捧,如今回踩得就有多激烈。其实我想过,有一天玩脱了,后果我们是否能承受。只是我没想到,如今承受这一切的是我一个人。”
许垚笑了,笑得意味非常。
林纯却笑不出来,也不明白许垚为什么要笑:“你是在幸灾乐祸吗?”
“我是在笑,如果情况不是这样严重,你也不会遇到我。”许垚说,“言归正传,你知道翻盘的重点是什么吗?”
林纯摇头:“我很希望你能做到,但我实在想象不出来。”
许垚停顿了一秒,说:“就是拿出更离谱的证据去解释前面的漏洞,让大众相信,这么离谱的故事居然都是真的。数学可以计算,人设需要讲究套路,但是人心无法计算,更没有套路。做人大多时候讲的就是一种感觉,就像做菜一样,适量、少许,不够就再加一点,要圆滑、变通。所以接下来大众看到的‘方米’,将会是一个比以往都更有感觉、更有味道,更具备人性的真实的人。”
“可人性是丑陋的。”林纯似乎并不认同,“真实的‘方米’一定要有很多缺点才行。粉丝们之所以攻击我,就是因为发现一向完美的‘方米’被我鸠占鹊巢,真方米下落不明。如果再继续暴露下去,岂不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还有别的选择吗?”许垚边说边拿出林纯的手机,点了几下递给她,“自己看吧。”
林纯心里一紧,有点不敢去碰,但下一秒她就接了过来,眼睛盯着屏幕好一会儿,脑子轰的一下就空了。
【根本没有方米,‘方米’就是一个代号,一个称呼,小说里的‘我’的人生都是幻想出来的,是作者希望自己拥有的人生。】
【这个作者有严重的情绪病,焦虑、妄想,还有点精分。她很聪明,也很不幸,她只能用网络上的假身份来逃避现实,因为现实实在太残忍了。】
【听说这个“冒牌货”曾经报警说被强|奸啊?我去,强|奸受害者,高额负债,为了重新开始而整容,buff已经叠满了!】
林纯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可置信地盯着微笑的许垚:“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
“只要所有人都‘相信’方米是假的,方米的原型就是你。事情就容易解决了。”许垚说。
“可你这是在泄露我的隐私!”林纯一把拍在桌子上,气得指尖发抖。
许垚却平静道:“别忘了,情绪病一直是方米的人设,这可不是我捏造的,而且你到现在还在吃药。至于强|奸……我承认曝光这件事对你很残忍。但就算我不爆,那个爆料者也会说。一旦他掌握先机,咱们就被动了。倒不如先一步贴上‘受害者’标签,再引发一波‘受害者有罪论’‘完美受害人’的争议。无需煽动,只要达到虐粉效果,不只会赢来粉丝死守,还会有一批‘自来水’‘纯路人’为你声讨。还有高额负债,这是整个故事逻辑里必不可少的一环。如果你不是这么缺钱,就不会生着病,还要扛着舆论对你的人身攻击经营账号,这都是为了生存啊!而且整容也不是一次性的,是长期投资,因为你每年都需要高额的维护费,你没办法,必须迎难而上。看,这每一条都符合你所说的‘美强惨’定律。”
林纯接不上话,她耳边嗡嗡的,不断徘徊着许多杂乱的声音。
许垚只看了她一眼,就从手边的包里拿出一张模糊的旧照片、一本护照和几张诊疗记录。
林纯看过去,搁在桌面的手逐渐握紧,方才的愤怒瞬间偃旗息鼓:“你一直在查我?”
许垚笑着说:“你不是林纯,这个照片上的女人才是。你留给黑市医院的资料是假的,可我没有兴趣知道你为什么要买‘林纯’的身份,为什么要整容。还有你报警说被人强|奸,我不管它是不是真的,接下来都会当做是事实来操作。真相你自己守好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更不要告诉我。我能帮你处理所有烂摊子,除了堵上这些漏洞,再重新塑造一个更为真实的‘方米’之外,就是替你进一步收买林纯的家人。”
说到这里,许垚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烟,同时说:“好消息是,林纯已经精神失常住院了,这几年肯定是出不来了。她父母需要钱,也愿意继续将‘林纯’的身份‘租’给你用。协议方面公司正在处理。”
真林纯不在国内,她是F国华人。
公司处理的意思就是,这件事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公司会替她善后,却也直接掌握了她的把柄。
“我现在好奇的是……”许垚打断了林纯的思路,话锋一转,“方米知道你的身份是假的吗?”
“她知道。”林纯有些失魂落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在她最难过的时候陪伴她,她也是一样,一直支持我的决定,支持我做自己……”
说到这里,林纯又问:“你是不是怀疑我杀了方米,因为她知道我买了假身份?”
许垚笑着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我怀不怀疑不重要,只要你的故事能自圆其说,别漏出破绽给人知道就行了。”
直至走到门口,许垚站住,侧身又撂下一句:“对了,那个爆料者的身份已经有眉目了,等我将他揪出来,连根拔出,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短短几分钟内,林纯的心情就像是玩跳楼机,忽高忽低,充满了恐惧、后怕、刺激种种复杂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听到了一条好消息,紧绷的肢体一下子松动了。
许垚却没有理会她的心情,离开之前还顺手将门带上。
林纯独自坐在原位安静良久,几分钟后才展开汗湿的掌心,在手机上按了几下。
电话接通了,对面传来一道男声:“喂,林纯,怎么了?”
“王哥,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好吗?”林纯的声音微微颤抖,包含着恳求和楚楚可怜。
被称作王哥的男人静了一小会儿,似乎从一个环境换到另一个更安静的环境,声音也压低了:“公司有规定,你现在有了新经纪人,原团队的人尽量不要和你再接触。哎……不过我可以再帮你一次,但这件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你懂吧?”
“我懂。”林纯松了口气,“我记得你女儿快要一岁了。满岁酒我不方便去,到时候给孩子包个大红包。”
王哥说:“你一向大方,从没亏待过我们。这我都记得。说吧,什么事?”
尽管房间里没有别人,林纯还是下意识将声音压低:“新来的经纪人许垚,你探过她的底的么?我……我对她一无所知,心里有点不踏实。您是知道的,艺人和团队需要建立重组的信任关系。何况我现在处在风口浪尖,实在没有精力去怀疑团队内部的人。我只是听公司说她很厉害,叫我放心,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放心呢……王哥,我现在唯一相信的就是你,你能不能跟我透点实话?”
“欸,其实我知道得也不多,只知道许垚团队是老板从外面托熟人介绍的。他们这团队是有些本事,还有背景。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前两年那个‘素描姐’的事?”王哥说。
林纯接道:“记得,突然就炒大了,中间还传说要封杀,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平息了,几个月后就复出了。我听说是她到处求人,侥幸遇到贵人了。”
王哥回答:“哪儿啊,就是许垚的团队背后操刀,才大事化小的。而且不只是素描接,还有几个案子也都是他们团队做的。只不过大家签了保密协议,对外都不说。我这还是听一个哥们儿喝多了跟我透露的。他还说,这团队特别狠,已经得罪不少人了,可许垚根本不怕人报复。之前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说要杀她全家,结果她说,她全家早就死了,还叫对方下去找。后来再一问,才知道许垚是孤儿,都不知道自己六亲在哪儿,做事儿当然没有顾及了。林纯啊,作为过来人,哥要劝你一句,许垚这人没轻没重的,你这性格能收就收一点,能配合就尽量配合吧,可别踢到铁板了。再说做这行不就是为了名气为了钱吗,她能给你,你就接着呗,反正你只要听话,她就能保你富贵。那些脏事儿累事儿又不用你去做,推给她就行了。嗨,说穿了就是互相成就、互相利用,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