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清璃醒来时,已是戌正时分。
她一有意识,便觉得浑身乏力,睁开眼看到帐顶时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
待看到坐在床边支颌浅寐的颜灼时,白日擂场里的记忆才渐渐回笼。
芜清璃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身上的衣服。
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裳被换了去,她费力地撑起身子下床。
她不想在此刻惊醒颜灼,因此将动作放得很轻,下床后也没有穿鞋,只赤脚在地上行走。
只是才走了没几步,好巧不巧,她那没有任何保护的脆弱脚趾不小心就踢在了床边小案的棱角上,疼得她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痛呼声,可方才不小的动静还是惊动了颜灼。
于是颜灼一睁眼,便看见自家师妹只着中衣坐在地上,此时正毫无形象地捂着自己的右脚,至于师妹的表情……
很是称得上一句龇牙咧嘴。
颜灼怔了好一会儿,才忙起身去扶芜清璃,半是狐疑半是担忧道:“师妹,这是怎么了?让师姐看看伤到哪儿了?”
芜清璃总不能说自己是怕那块擦血的帕子被扔了,便只得白着脸勉强笑道:“没事,师姐,我就是想喝口水。”
正蹲身查看芜清璃右脚的颜灼抬眸瞪她:“想喝水不会叫师姐?”
确定芜清璃没受伤,颜灼便安下了心,扶她到床边坐下,嗔怪道:“我瞧着你也是活该,都多大了,还跟小时候一般光脚乱走,现在知道疼了吧?”
说着便转身去桌边倒水。
芜清璃这才好意思蜷了蜷依旧阵阵作痛的脚趾,为遮掩尴尬,嘴硬嘟囔道:“其实也不是很疼……”
“骗鬼呢。”
接过颜灼递来的水杯,芜清璃浅浅啜了几口,问道:“师姐,今日在擂场,你和师兄他们没事吧?”
颜灼道:“我们到底入了七重境,虽也受灵压影响,但还能勉强支撑,又服了大长老给的丹药,现在没什么了。”
她自袖中取出一个小方盒,递给芜清璃:“喏,你的也有。”
芜清璃打开那盒子,里面是一枚莹白的丹药,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芜清璃有些怔怔,想起擂场那些大能中首先为他们出手的严渠,突然觉得这位大长老初看严厉,实际却也算是个挺好的前辈。
她借着杯中剩下的水服下丹药,缓了缓问:“师姐,我晕过去后那魔物怎么样了,可有伤人?”
颜灼便将后续讲了一遍,包括关玉成怀疑是小云峰致使关鸣堕魔,要求严查小云峰的事。
芜清璃皱起眉,很是忿忿的样子:“我们与关鸣的矛盾分明是他自己引起的,要不是他在外散播流言,谁吃饱了没事干为难他?况且关鸣那时的灵压那么强,一看幕后之人的境界便很高。”
颜灼叹了口气:“所以他怀疑是师父所为。”
芜清璃对贺千山的印象还停留在颜灼同她的描述中,但还是脱口道:“这也太血口喷人了!”
说完,又露出有些歉疚的模样,低落道:“这事都是因我而起,若不是为了我,师兄师姐也不会同关鸣扯上干系……”
“按你这样推,最错之人倒还是我了。要不是我将大醒丹摆在药架上,你就不会失忆,更不会有关鸣散播流言的事了。”
芜清璃忙解释道:“师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颜灼这才收起了严肃凝重的神情,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所以说,你可不能胡思乱想。关玉成怎么想是他的事,料想梅掌门也不会是非不分。”
“可关鸣堕魔后的确只攻击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芜清璃的眉头依旧皱着。
难道关鸣背后的人也想知道小云峰的秘密,这样看来,莫非是千灵山所为?
想到这里,她不知为何心下一紧。
“身正不怕影斜,没有证据他们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你看,哪怕今日关玉成步步紧逼,梅掌门也不过是让我们暂时不要出白松院而已,不出就不出咯,还省得咱们跟那些人费口舌。”
“听话,别想那些事了,你好好把灵力养回来才是要紧事。”
芜清璃垂了垂眼睫,半晌才露出一个笑容应道:“我知道啦,师姐。”
颜灼叫小童送来了热过的晚食,陪着芜清璃吃完,又略坐了一会儿后便离开了。
芜清璃一边在房内走动消食,一边想着颜灼讲的擂场上的事,还有她自己的反应。
她突然觉得太入戏也不是好事,譬如方才,她听到关鸣成怀疑小云峰时生出的愤怒与愧疚并非全是伪装。
这可不行,要是对小云峰当真有了归属感,那她还怎么探明小云峰的秘密?
芜清璃对此头疼。
但她很快就没心思纠结这件事了。
瞥到挂在屏风上带着污血的衣裳时,她总算想起了正事。
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芜清璃懊恼道:“芜清璃啊芜清璃,你忙着干什么呢,差点被敌人迷得把灵玉的事都忘了。”
说着,她走到屏风前开始翻找那堆衣服,只是几息的功夫,她就找到了那块帕子。
她松了一口气:“幸好还在。”
有了谢惊尘的血,接下来的事便简单多了。
芜清璃命白格去取了一盆温水,然后就锁上了房门,将那沾了血的帕子浸入其中。
淡红的血丝在水中缓缓氤氲开来,芜清璃忙将灵玉放了进去,不自觉屏住呼息等待。
只见那些四散的血丝竟朝着灵玉汇聚,逐渐凝成一滴血的模样,她不由得眼睛一亮。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那滴血都只是贴着灵玉的边缘缓缓打转,似乎没有要融进去的意思。
就在芜清璃怀疑是不是只有刚离开肉身的血滴才有用时,眼前倏然盛起一阵青光,待光芒暗去时,水中的血滴已经消失无踪。
芜清璃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成了!”
她将灵玉取出用干净的帕子擦干,向其中注入一丝灵力。
很快,灵玉之内的光华便如鱼游动,流转间泛起阵阵灵光。
芜清璃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问:“惊尘师兄,你在吗?”
冷泉院小径上,刚刚从谢完那边接回又喝醉的银来、正踏着月辉回房的谢惊尘脚步一顿。
出了今日的事,各门派弟子心中难免惶惶,生怕九霄门藏有修为高深的妖魔,于是入夜之后,不论是修炼还是八卦闲谈,大多都是在房中进行。
四下里十分静谧,谢惊尘看了一眼在他肩上呼呼大睡的银来,轻声应道:“嗯,我在。”
不等芜清璃应答,他道:“今日在擂台之上,芜师妹便是为了传音灵玉?”
芜清璃语气惊讶:“惊尘师兄不知道吗?”
谢惊尘抿了抿唇,过了几息才实话道:“我以为你并未放在心上。”
“嗯……是我疏忽了,没来得及明示清楚。只是当着别人的面问惊尘师兄取一滴血似乎也太过怪异,我便只能出此下策,下次我一定注意!”
芜清璃虽不明白谢惊尘为何会在没懂她意思的情况下依旧答应她的要求,但还是如是善解人意道。
她简单粗暴地将这位谢师兄时不时温吞到迟钝的举止归结为个人风格。
等了许久,芜清璃却只是听到有些匆忙的脚步声,未听到谢惊尘的回应。
她猜想谢惊尘应当在忙,便打算结束传音,斟酌道:“那个……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就是想试试这灵玉还能不能用,而且今日的事惊尘师兄的事都已经知道了嘛。”
另一边,原路返回的谢惊尘在一处灌丛里找到被他忘记、连从肩膀上掉落都没发现的银来,松了口气。
“惊尘师兄,你在忙吧?那……”
“我并不忙。”
谢惊尘将将银来抱起,忙如是应道。
意识到自己又开始脸红耳热,他有些不自在地找话题道:“芜师妹可好些了?”
“好多了,就是灵力还得养几天。对了,惊尘师兄,我之后几天都没办法离开白松院,也不知道关宫主那边……”
芜清璃说到此处一顿。
谢惊尘以为她担心关玉成会对小云峰不利,于是宽慰道:“芜师妹不必担心,关宫主今日也是心绪过激才会如此,想来不会做什么的。梅掌门让你们留着院内应当也有保护之意,待他查明是何人所为,关宫主对你们的怀疑自然会打消。”
芜清璃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心中疑云越发旺盛。
照谢惊尘所言,关鸣背后的那只手并非千灵山,那到底是谁?
*
丹霞阁,飞云宫掌门居所。
已近子时,守门的弟子正要轮换,却迎来了一位客人。
那两名弟子看清来人的面容,皆是一愣,忙行礼道:“见过洛长老。”
洛晖对两人笑着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我有事同关宫主商议,烦请通报一声。”
其中一名弟子面露犹豫:“这……宫主下令暂不见客,恐怕……”
“你们只负责通报便是,见不见关宫主自有决断!”
那守门弟子抬头顺着打断他的那道声音看去,见立在洛晖身后的那人神情倨傲,正冷冷看着他。
不知为何,守门弟子从那双细长的眼中看出一丝狠厉。
他不由得缩了下身子。
洛晖皱了皱眉,不赞同地看了身后的人一眼:“坚珹,谁让你对人如此大呼小叫的,可是我平日太过惯着你,才叫你养成这般急躁的性子?”
岑坚珹面色一变,忙低头道:“弟子知错。”
洛晖这才收回目光,又温声同守门弟子道:“你且先去通报一声,告诉关掌门我要与他商议的事与关鸣有关。”
那弟子犹豫了下,咬牙应下:“是,洛长老稍等片刻。”
过了一会儿,那弟子便匆匆回来了,身后还跟了名关玉成平日里常带在身侧的内门弟子。
“洛长老,请随我来。”内门弟子目光落在岑坚珹身上顿了顿,“宫主只请洛长老一人入内。”
在那内门弟子的领路下,洛晖独自入了丹霞阁。
只是那内门弟子并未将他带到主厅,而是径直往关玉成的房间去。
“宫主,洛长老来了。”弟子轻敲了敲门禀报道。
房间里关玉成的态度不甚和善:“让他进来,你下去吧。”
“是。”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片刻后又被合上。
关玉成满脸疲色地坐在床边,不抬头去看来人,也不开口,只是依旧仔细又爱惜地擦拭手中的刀,待擦得一尘不染,才放入刀鞘中,而后摆在床上之人的身侧。
关鸣身边已整整摆放了八把刀,皆是他生前喜爱的好刀。
“你知道害我鸣儿的人是谁?”不知过了多久,关玉成开口道,声音已是嘶哑。
他深吸了口气,起身目光阴沉地看向洛晖:“告诉我。”
洛晖看着床上的关鸣,叹了口气道:“关宫主,我并不知道让令郎堕魔的是何人。”
见关玉成胸膛剧烈起伏,面露怒色,洛晖又道:“不过我并未欺骗关宫主,洛某前来,的确是有关于令郎的事想要相商。”
关玉成压下胸中浊气,冷笑一声:“若是为着洗脱云栖宗小云峰的嫌疑,你自可去找梅良瀚,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洛某的确正有此意,不过洛某给出的交换条件,想必关宫主不会拒绝。”
“呵,口气不小,你拿什么来换?”
洛晖也不在意关玉成的讥讽之色,依旧带着淡笑:“不知关宫主可曾听过杻阳土?”
关玉成闻言一愣。
杻阳土,顾名思义便是上古神山杻阳山之上的灵土,只是与其他灵土不同,这杻阳土是古神遗骸所化,据传一抔便可令重伤之人痊愈,而若是在下葬已死之人时洒入这土,坟墓之上便会长出杻阳灵木。待灵木修出神智,杻阳木精便是这已死之人的转世。
关玉成说不意动是假,却还是道:“便是你真有杻阳土,那也不过是上古传说而已,世间芸芸众生,谁有能违背天地法则?”
洛晖摇了摇头:“关宫主此言差矣,你我皆已入九重境,早该知道修行本就是与天争寿,逆天而行。既已信这万万中无一的飞升之事,为何到了杻阳土便成了无稽传说呢?”
洛晖说罢,也不等关玉成回答,自袖中取出一个天青色的瓷瓶放在桌上。
“杻阳土洛某便送与关宫主了,洛某可以担保今日之事与小云峰、与千山师兄无关,还望关宫主记得洛某的话。”
说完,洛晖抬步离开。
房门一开一合,房外脚步声渐渐远去。
关玉成有些恍惚地看着桌上的瓷瓶,又看了看床上的关鸣,他一步步走到桌前,终是颤抖着手拿起了洛晖留下的杻阳土。
与关玉成的心绪翻涌不同,洛晖带着淡笑出了丹霞阁。
“坚珹,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往云星楼去,走到无人的地方时,岑坚珹道:“长老,关宫主可是应下了?”
“自然。”
“弟子不明白,长老为何要帮小云峰挡下这一劫,长老不是说小云峰一脉的弟子最是不好……”
“坚珹。”洛晖打断他,“世上残毁人的法子并未只有置人于死地一种,一个人若是对他的仇人最为信赖,何尝不是一件趣事?”
寒月之下,洛晖惯常温润的眸中闪过一丝冷芒。
“说起来,若不是清璃师侄失忆,我还想不到这法子呢。”
岑坚珹怔了怔,见径旁一只萤火虫撞上洛晖的衣袖,洛晖停下步子一逗弄,那萤火虫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翩飞。
“走吧。”
洛晖说着,含笑对着挡在身前的萤火虫屈指一弹,萤火虫便晕头转向跌落在地。
随着他走动的步子,那黄绿色的光点还未来得及再次飞起,便被碾碎在了方才还同它玩耍之人的靴底之下。
一阵冷风拂过,岑坚珹只觉脊背爬上一阵寒意,他忙收回目光,跟了上去。
白松院内,对今夜之事一概不知的小云峰几人却是一夜好眠。
次日,芜清璃刚刚换好衣裳,便听到外头一阵喧闹。
她正奇怪,裘安便来敲了她的门道:“小师妹,你梳洗完了吗?元青师妹来了。”
元青?
芜清璃皱着眉,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