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浑身僵住,须臾,退后一步。
“赵娘子,吾等不可妄议天家君主。”瑶光眉眼低垂,神色肃穆,“先行告退。”
赵灵犀一时滞住。
瑶光疾步离去,身后朱红色锦袍曳地。锦绣红裳映衬月色,依稀可见蹙金福禄纹。
腰间系着的铜铃叮铃作响,声声入耳。
“神女。因果循环,长存不灭。”
赵灵犀的声音随着夜风飘过耳际。瑶光听得分明,她加快步伐,只想逃离。
走完最后一节石阶,瑶光就瞧见不远处停着一辆漆木描金马车,分外眼熟。
“神女,是段大人的马车。”晚衣提醒道。
瑶光心下一凉,却并未止步,反而转了方向继续走,“咱们的步撵呢?”
她话音刚落,身前的路就被挡住,追风也不知从何处而来,他拱手道:“神女,该上马车了。”
“……”
…
瑶光战战兢兢地踏上马车,里头却空空如也。
替她掀开帘子的追风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段大人还在金貅殿。”顿了顿,“晚上神女不宜抛头露面,所以属下送您回去。”
“谢谢你,追风。”
…
一日疲惫,瑶光倚在马车主位,阖上眼睛,赵灵犀的话在脑中盘旋。
“因果循环,长存不灭。”
真的有因果吗?
如果真的有,杀害娘亲的蛮人为何还在作恶后加官进爵?
而她,若不杀了老皇帝就会被他活活打死。
她只是自保……
瑶光欲再深想,可她疲惫整日,思绪渐渐模糊,没一会儿,竟沉沉睡去。
……
马车倏地停下,瑶光朦胧间感觉外头凉风涌入,混合其中的乌木沉香令她骤然清醒。
睁眼,男子躬身而入,他身后月光倾洒,皎白暗纹锦袍晕上一层光。男子鬓若刀裁,长发披散,只取少量以羊脂玉簪簪起,丰神俊朗。
瑶光瞥了一眼,惊得又闭上眼睛。追风说话真是不清楚,她还以为段怀悯在金貅殿有要事,并不会回钦天监。
起码,不会同自己共乘马车。
车内静谧得可怕。只听得外头传来阵阵马蹄声,以及车轮碾压地面的声响。
瑶光动也不敢动,喉咙干痒得厉害,竭力想要忍住,却还是咳出声,打破马车里这片诡异的寂寥。
她唯恐惹恼喜净的段怀悯,赶紧以袖掩唇,扼制地咳着。眼睛朝段怀悯瞥去,他坐于马车左侧的位子,亦看着她。
目光沉沉,瞧不出喜怒。
“段……咳咳,段大人。”瑶光断断续续唤道。
男子未作他言,缓缓朝瑶光伸出手,马车外随行者皆持灯笼而行,月光和烛火透过马车帘幕的映射而入。骨节分明的手上,是一块叠成四方的素色锦帕。
瑶光怔住,半晌才接过:“谢大人。”锦帕温润细腻,甚至可以嗅到几丝皂荚香味。
“过来。”
男子声色温冷,语调平缓。却让少女心头发紧,她堪堪站起朝男子身边移动,只半步之遥,似难于登天。
昏暗薄光,瑶光并瞧不清段怀悯的脸,她缓慢在男子身侧坐下,垂首不言。
“今日如何?”男子问道。
瑶光羽睫颤动,喉间越发干涩,她轻咽,才低声道:“今日瑶光第一次受百姓朝拜,心中诚惶诚恐,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大人宽恕。”
短暂的沉默,压抑得厉害,仿佛空气也凝结,教人呼吸不得。
“今,今日陛下来了一回万朝殿……”少女轻吸一口气,用略微喑哑的声音缓缓道,“只是来瞧瞧我,很快就离开了。”
此事必瞒不过段怀悯,还不如自己说出来。
瑶光低头,双手攥成拳,手上那块锦帕想来已满身褶皱。
“他同你说了什么?”
须臾,男子又问道。
“就是带了些吃食予我……”说到这,瑶光抬首,幽光里,男子的双眸似山中古井,深黯难测。
少女心头似压了一块巨石,迫得心悸。眼前顷刻间模糊,明眸微红,她直视着段怀悯,颤声道:“大人,瑶光会安生做神女,再无妄念。”
侧面马车帘倏地被卷起,疾风灌入,卷起少女鬓边一缕发,外头灯火照在少女半边侧脸,眸子呈现出琥珀色,潋滟秋水。
男子抬手,拭去少女脸颊上一滴泪珠,她肌肤细腻如脂,似初春的白萼花瓣。
段怀悯垂首凝着指上沾染的泪,“你害怕周祐樽会受到牵连。”
瑶光张大双眸,急急摇头:“不,是瑶光本意。”她攥住男子锦袍广袖,仰面望着男子,“瑶光近日病重,不得侍奉大人,夜夜难眠,唯恐大人将我忘记。”
她的双手微微发颤,既然无法逃离,唯有……唯有委身于面前这个男子,如此尚可性命无虞,亦不必牵连旁人。
养病这些日子,禁锢于那小小书房,打开菱花窗亦只有院内朱墙,瞧不见将来瞧不见生死。
她怕,怕极了。
段怀悯眸色沉沉,“违心之言。”
四个字掷地有声。
瑶光轻抿朱唇,双手将段怀悯的广袖攥出更深的褶皱,须臾,又松开。少女的柔荑素手缓缓上移,勾住了男子的脖颈,弱骨纤形的身子战栗,嘶哑道:“大人,瑶光句句真心……”
她清楚,自己眼下别无他选。
如果能换来平安,何须三贞九烈。娘亲说:“贞洁是女子的枷锁。”
只是,及笄不久的少女尚不通人事。神狩帝狰狞的笑、令人作呕的酒臭,玉带抽打在身上的剧痛是她对男女之事的全部记忆。
她畏惧。
“瑶光想……想侍奉大人。”少女声音极轻,出口便消散在寒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