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西北大营。
楚思越站在木制的简陋平台上,底下围着一众将士。他攥紧双手,似乎有些紧张。
阿柔一身窄袖圆领红袍,腰间配着一把军队制式的环首刀,头发高高盘起,英姿飒爽地立在一旁。
今日营中宣讲,戚叶临原也该到场的。只是晨起喝了汤药后便又陷入了昏睡,此时此地,就只有楚思越一人可以挑起大梁。
楚思越深吸一口气,扬声说道:“西北的将士们听令!宛阳已被反贼谢阳占领,我们身为景西王军、西北铁骑,不可将大招国土拱手相让于反贼之手。今日众将可整顿行装,自明日起,我们便进军宛阳!”
台下一片哗然。
“明天?开什么玩笑?”
“弟兄们重伤未愈,怎么打仗啊!”
“王爷呢?这是王爷的意思吗?”
“……”
楚副将先前一直跟在戚叶临身边做事,虽然也曾独当一面地领兵打仗,但在如此危急时刻下达重要军令,还是头一回。
楚思越额角生出细汗,他摆了摆手,企图制止台下的声浪,“这是王爷的命令,众将如有疑虑,我可代为解答。”
立刻就有人质问道:“弟兄们伤得这样重,还没休整几天又要打,这不是送命吗!”
“对啊,这不是送命吗!”
“你叫王爷来和我们说清楚,我不相信王爷肯让大家去送死!”
底下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安静!”楚思越见此情状,竟极少见地发了怒,黑着脸望向方才说话的人,“你不相信这是王爷的命令,莫非是在说本将假传军令?笑话!王爷尚在西北大营,若无他本人首肯,我岂能擅自下令!若是因你妄自揣测而误了军情,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营中将士皆是一惊。楚思越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人,没成想被逼急了,竟能爆发出如此威力来。
台下总算安静了一些,楚思越继续道:“军令如山,本就不容置喙。我与诸将解释理由,是想以理服人。如果还有人扰乱军纪,不服命令,就以军法处置!”
语毕,营中瞬间鸦雀无声。
没人看见楚思越的手心全是汗,他强自镇定地道:“我知道众将心有疑虑,我原先也认为,西北铁骑如今的状态,实在不适合打仗。可如今的西北大营处境尴尬,被卡在谢阳与哈赤努尔之间,倘若他们之中任意一方发起进攻,我们照样是死路一条。只有趁谢阳毫无防备之时发起奇袭,尚有一线生机。”
众将面面相觑,似乎并不能理解他言中之意。
楚思越直觉自己并未完全说服他们,还想再解释什么,阿柔却走上木台,朗声说道:“诸位将士,请听我一言。”
“三,三娘?”楚思越完全没想到阿柔会在此时开口说话,错愕不已。
“我知道,也许你们心里在想,我一介女子,又非军营中人,有什么资格插手营中之事。但是……”阿柔从腰间摸出“戚”字玉牌,底下有识货的人,见之皆变了神色,“此乃先帝御赐麒麟玉牌,先帝曾言,见此玉牌,如见景西王本人。阿爹今日因伤未能出席大会,此前托我向众将传话,还望诸位能听我代为转达。”
阿柔的声音铿锵有力,语气激情高昂,她高声说道:“就在前不久,西北铁骑遭到连远道节度使兵的背叛。我们原是西北的战狼,誓死捍卫国土的英雄,如今却因小人的算计,沦落至如今九死一生的局面。你们,难道不想为了无辜枉死的弟兄们报仇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想啊!做梦都想!”
“老子一定要宰了那帮卖国混蛋!”
“……”
众将的情绪一下子就被调动了起来,脸上皆是悲愤之色,似乎下一秒就能提着刀杀进谢阳的老巢。
阿柔环视一圈台下,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想报仇,我也想。我想告诉世人,西北铁骑不是一帮残兵败将,而是坚守大义的英雄。我想告诉宛阳城的百姓,西北铁骑没有抛弃他们,我们会将那帮鸠占鹊巢的可耻贼人彻底铲除!可只有活下去,我们才有复仇的权利。”
“如今的情形,原地徘徊是死,一往无前才是生。我不敢说这场仗一定会顺利,但天下本就没有必胜之仗,更何况……”
阿柔举起麒麟玉牌,深吸一口气,用尽浑身力气扬声高呼:“无论是死是生,景西王与西北铁骑同在!若胜,你我同享荣光,若败,我绝不独活!”
阿柔的声音坚实有力,久久地缭绕于西北荒漠的广远天际。
楚思越睁大了眼,“三娘,你……”
“我戚雪柔,在此立下军令状。”阿柔神色坚定,毫无退缩之意,“若宛阳一战败了,戚雪柔,以死谢罪。”
“三娘!”楚思越大惊。
军中无戏言,说出去的话,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不单是楚思越,营中众将无不惊愕震颤万分。
一股坚实有劲的力量瞬间涌入身体中的每一寸骨骼,众将心潮澎湃、气血涌动——面对未知胜负的战役,一个姑娘尚且抱了必死的决心,他们这帮久经沙场的爷们又在惧怕什么!
“誓死追随景西王!”台下有人大吼。
这句声嘶力竭的呐喊,掀起一层又一层的巨浪。
“誓死追随景西王!”
“誓死追随景西王!!!”
“……”
人人面上都是兴奋激动之色,哪里还有最初那般死气沉沉的模样?
宣讲的目的达到了,楚思越却并没有庆祝的心情,他心中一片乱吗,几乎被各种各样的问题填满了——
三娘子莫不是疯了?她是什么时候决定这样干的?她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难道说……
楚思越猛然一惊,心中突然有了个想法——难道说,戚叶临今早喝了汤药便昏睡过去,是三娘子有意为之?
楚思越看向阿柔,只见她昂首挺胸、挺直腰背,似乎任何重物都不能压弯她的脊梁。那张俏丽姣好的面容之上写满了坚定与决绝,全无惧色与悔意,甚至带着从容的微笑。
楚思越第一次为一个姑娘感到震撼。
她灵魂之坚韧,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久经战场的猛将。
……
散会之后,楚思越叫住了阿柔。
阿柔早有预料,淡定地说道:“楚副将,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今日之事皆是阿柔一意孤行,倘若阿爹问起,楚副将如实禀明就行。”
“三娘,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楚思越心急地道,“你可知在人前立下军令状的后果?”
“我既敢说,自是知道的。”
“那又是为什么?”楚思越简直要急疯了,“若是不立军令状,便打不了仗了吗?”
“接下来这一战,决定了西北铁骑的生死存亡。”阿柔看着他的眼睛,“我们本就伤亡惨重,若再不鼓足士气,如何与节度使军一战?”
“鼓足士气有很多种办法。”楚思越又道。
“但这是最快,且最行之有效的一种。楚副将,阿柔不是军制中人,原本无权插足军中事务。但我手上既有这块‘戚’字玉牌,便姑且听我一句。”阿柔言辞恳切地道,“你是将,他们是兵。士兵服从军令,原是天经地义的,你无需向他们解释原因。”
楚思越知道自己今日的表现远不够好,自觉羞愧,“我以为,只要把个中道理讲明白,他们便能知晓王爷的考量。”
“不同之人,有不同应对之法。军中大多是些糙汉子,你要讲道理,几个人听得进去?”阿柔见楚思越无言以对,便继续往下说,“包括今日,他们原先还颇有异议,后面又为什么老实了?不是因为你道理讲得明白,也不是因为你当着他们的面发了火,而是因为他们害怕军法。”
楚思越一愣,顿时醍醐灌顶。
“你与他们讲道理,他们未必明白你的考量。但倘若你将自己置身于与他们同样的处境,便会明白,他们此刻需要的不是通篇的大道理,而是主将与他们生死相连的承诺,以及……必胜的决心。”阿柔看着楚思越,说道,“这就是军令状存在的意义。”
楚思越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道:“所以,今日大会之上,你的发言,是一早就想好的?”
阿柔知道,此时此刻辩驳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便点头答道:“是。”
楚思越又问:“王爷今日未能出席大会,也有你一份算计?”
阿柔沉默片刻,说道:“若阿爹在场,我只怕他立下军令状的会是他。所以……我便先一步替他做这件事。”
楚思越只觉一股郁气结在心口,他还有许多话想说,指责也好,宽慰也罢,但无论什么话,在如此情形之下似乎都显得太单薄。
他终是叹了口气,感叹道:“三娘啊三娘,我真想不到,你做起事来,竟比军营里的爷们都疯。”
“话也不是这么说,若是败了,即便没有军令状,恐怕难逃一死。”阿柔不想与他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楚副将,闲聊已经太久了。昨夜商议好要派一队精兵先行,可定好人选了?”
楚思越回答:“除却你从宛阳带来的故渊门人外,又挑了几十个行动利落的精兵,我现在便将人召集起来。”
那日,戚叶临曾说起,西北大营并无攻城器具,若无筹算,绝无可能取胜。阿柔便想起她离开宛阳时走的那条官沟。
她既能从官沟逃出来,便能从官沟杀回去。
但这样一条通道,要想让几万士兵穿行而过,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且不说队伍中有许多伤兵残兵,若是在这种狭窄、沆赃的地方徘徊,伤情怕是会感染恶化。再者,如此庞大的队伍,若是靠近城池十里之内,必定会被守城的士兵发现。
阿柔便提出,先派出一支精兵先行,趁夜晚走官沟潜入宛阳,解决掉拒守城门的节度使兵,打开城门,直接杀入宛阳城,打谢阳一个措手不及。
这条计划有可行之处,却也存在着巨大的风险。稍有不慎,先行兵便有暴露行迹的可能。谢阳一旦对此心生戒备,所谓的“奇袭”也就不复存在了。
而且,就算先行小队将城墙守兵尽数歼灭,西北铁骑也不可能立即入城。
从十里之外的藏身之地赶来,大约需要一个时辰左右。先行军要如何通知十里之外的西北铁骑可以入城?这一个时辰之内又如何保证谢阳不会有所察觉,派人增援?
阿柔思索片刻,又提出:“那就兵分两路,一部分人在城中制造混乱,最好是能拖住谢阳的手脚,另队人杀上城楼,把门打开,放咱们的人进来。”
戚叶临听说之后,静默片刻说道:“以西北铁骑如今的兵力,原本不适合再分头行动。但……如此处境之下,即便是我,也难以想出万全之法。况且行军打仗之事,本就不能全靠理论推演,如今的西北铁骑已立于悬崖边缘,绝不能固步自封,还须兵行险着,也许生机自会浮现于变化之中。”
这便是予以准许了。
这支小队需要起到的作用不在于“猛”,而在于“奇”,需要根据宛阳城内具体情况随机应变,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又必须拥有单打独斗的本事才行。
所以,除了本就出身于江湖,身法招式难以揣摩的故渊门人外,楚思越又挑选了营中单人作战能力最强的将士们。而阿柔既知晓宛阳城内官沟方位,又能号令故渊门弟子,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临行之前,阿柔对楚思越说:“当初跟我一起从宛阳来的故渊门弟子,共有十七人,现在只剩下十二人……他们是我带出来的,理应由我带回去。待到攻下宛阳,便将他们,还有那些无辜枉死的将士的尸骨带回去,埋葬在他们所热爱的这片大地之下。”
“我知道。”楚思越沉声说道,“此去一别,但愿再见,便是胜利之时。”
“放心吧,楚将军。”阿柔展颜一笑,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她的语气潇洒恣意,仿佛这只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告别,“别忘了我还签着生死状呢,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命,我也会赢下这一仗的。”
阿柔策马向城池的方向而去,身上承载的是整个西北大营的希望。
她挥挥手,头也不回地道:“我不在,阿爹和大哥就交给你了!”
她不再看楚思越的脸,不再看马蹄扬起的沙尘,不再看一点一点消失在远处的西北大营。
马背之上,阿柔紧紧地攥着那枚“戚”字玉牌。
“爹,娘,哥哥……”阿柔心中默念,“阿柔此行,必不让景西王府蒙羞。”
她要夺回宛阳,安烈士之灵。
她要手刃敌寇,报背叛之仇。
她要捍卫景西王府的尊严与荣光。
她始终记得,她姓戚,名唤戚雪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