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柔见他神情有异,就知道自己说中了,“所以承王他……果真不是陛下的血脉吗?”
司言觉得没有什么再向阿柔隐瞒的必要,便说道:“对。”
刚才在宫中的时候,阿柔还疑心此事是怀王的污蔑,直到她听到司言确认的答案之后,心脏在一瞬间剧烈跳动。
阿柔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有些崩塌。
司言眼神中满是担忧。
“没事。”阿柔略微摆了摆手,她就是有些太震惊了,“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承王并非圣上的血脉,却仍旧要扶持他为帝?”
司言沉默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你?!”阿柔惊异万分。
“阿柔,我有我的理由。”司言打断了她将说未说的质问,“我要为门中弟子洗刷冤屈,就要接近大昭权力核心,而最快的方式就是加入党争。”
“怀王家世显赫但却刚愎自用、目中无人,废太子志不在朝纲、难成大事,其他的皇子也都资质平庸,又都没有什么野心。只有李晁奚……只有李晁奚是最合适的人选。”
阿柔有些语无伦次,“那,那也不能……他毕竟不是……”
“阿柔,没有什么不能的。”司言努力向她解释道,“平心而论,如今的这几个皇子之中,承王难道不是最有能力,最德才兼备的吗?”
阿柔微微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司言知道她听进去了,继续说道:“若你从未听说过他的身世,从不知道他血脉中存在的问题,你还会觉得让他去坐那个位置有什么不妥吗?”
阿柔一时没有说话,静默片刻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所以,你原想扶持承王上位,再以曾经雪中送炭之功,请他帮你重审故渊门中弟子所遭受的大大小小的冤案。倘若他不应,你便以他身世相要挟,是吗?”
“……嗯。”
“所以,我当初就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阿柔说道,“如今这个所谓的身世之谜已被怀王挑到了圣上那里,你的计划又该如何?”
“怀王……他怎么会知道……”司言皱了皱眉。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说来也是巧合,门中有当年王府旧人的亲眷。”司言极为简略地解释,然后道,“阿柔,你是刚从宫中回来吗?可否告诉我今日都发生了什么。”
阿柔便将所见所闻都与司言说了。
司言听闻后,略微皱起了眉头,“这事不太对劲。”
“是不太对劲。”阿柔道,“且不说那背后将这件秘闻告诉怀王之人的身份暂且未知,光是圣上的态度就很奇怪。我怀疑……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只是碍于皇家脸面,一直未曾宣之于众。”
“很有可能。”司言扶着下颌,神色凝重,“如此一来,圣上一直以来对承王的态度就十分微妙了。”
“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刚刚的问题。”阿柔追问,“我不信你会把全部筹码压在承王那里,一点后手也不给自己留。如今,你手里的把柄已经被捅到圣上那里了,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阿柔定定地看着司言的眼睛,恨不得能将他的想法洞穿。
她一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所以一开始,她也从未想过要逼问司言他所隐瞒的所有事。
但当他身上的谜团一个一个揭晓的时候,阿柔却发现这些秘密远远地超过了她的想象。她开始有些害怕了,害怕司言会瞒着她筹划一些危险的事。
司言看着阿柔认真且坚定的目光,心知这一次终是要将所有的真相向她和盘而出了——也好,将一切都说明白后,他对阿柔,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
想到这里,他竟觉得有几分轻松与释然。
于是,他终于缓缓开口:“当年东宫之变,父亲惨死于李钰剑下,他的旧部拼死相护,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将刚出生的我送出宫中,托付给我师父司玄。师父与父亲是至交好友,他无法接受父亲死去的事实,对李钰及皇室充满了仇恨。于是,他将我带回故渊门之后,便开始准备一场复仇大业。”
“师父用了十年时间,在江湖之中布下了巨大的消息网,故渊门因此而闻名天下。与此同时,他教我习武,教我书画,教我孔孟之道,教我治国策论……在他最初的计划中,我应当取代李钰的子嗣后代,夺取那个至尊之位。”
“在我幼时,师父就常常对我说:‘司言,你的命是你爹给的,哪怕这世上再没人能想起他,你也不能忘了他,你要用这一生去偿还他的恩情。’”
关于这一段,阿柔先前就已知晓。只是再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些往事,心口上还是难免泛起密密麻麻的痛。
“若我当真按着师父铺好的路向前走,要么在高位之上困囿一生,要么便是死路一条。”
司言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不想死,更不想把我这一生都耗在所谓的复仇之中。阿柔,你知道吗,养我教我二十多年的师父病逝之时,我很痛苦,却竟然也……松了一口气。”
阿柔感到难以言喻的难过,于是她牵住了司言的手。
司言回握住她,感受着从她指尖传来的丝丝温暖,便觉得这些曾几何时令他不忍回想的前尘往事,倒也没有那般可怖了。
“而后,我背叛了师父的遗命。”司言继续说道,“只是,我虽欲得自由,却不能辜负门中众多弟子的期待,置他们身上的冤屈于不顾。洗雪他们身上的冤屈,是师父在收留他们之时便许下的承诺,我不愿毁约。”
“在师父的计划中,我要假意接近承王李晁奚,许诺助他夺嫡一事,将‘司言 ’的名声宣扬在外,一边收复当年的太子旧部,一边结交新的势力,为自己所用。待到借承王之手,将夺嫡之路扫除干净之后,便将承王的身世蹊跷捅出去,我再以李焱之子的身份示人,便可取而代之。”
阿柔听完之后,轻轻摇了摇头,“这个计划听起来可行,实际做起来却未必,今日宫中之事就是个例子。更不必说,如今大昭朝堂的党政之争可不止怀王和承王的斗争,还有梁相和林予哲那两只老狐狸呢。”
“再说……李焱在世时虽然颇有名望,但到底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你又不是在皇室里长大的,就算将身份说出去,肯认的人怕是也没几个。”
司言表示认同,“阿柔果然想得通透,只可惜我师父当初被仇恨蒙蔽了眼。在他看来,就算是要掀起巨大的血雨腥风,他也一定要将我推到那个位置上。纵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也要闹得那帮人不得安宁。”
他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陈述:“之后的事,你也差不多都猜到了。我还是来到了承王身边,替他做事,帮他夺取他想要的东西。只为了在事成之后,能借他之手,洗雪门中弟子冤屈。”
“我虽存了他的把柄,却没有真的想要用它。承王其人有勇有谋,又心怀民生,是个做皇帝的好人选。如若未至绝境,我不愿与他为敌。我手上的一些筹码,对他而言还有些用处,我们之间还没走到强行逼迫那一步。”
“那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呢?”阿柔说道,“如今,你手中的把柄也失了用处,倘若真到了那一步,你的后手又是什么?”
“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司言说道,“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陈年旧案上报天听,将其重现于世人眼前。”
“你要如何做?”
“朝中有人会帮我,必要时刻,我会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司言说道,“阿柔,你可还记得云深先生这个人?”
“我记得,就是那位书画双绝,擅写文章,在天下学子间有着极高赞誉,却从来不以真实面目示人的那位先生。”阿柔一惊,“难道说,云深先生也是故渊门的人?”
“云深先生就是我。”
阿柔愣住了,“啊?”
“这是我花了很久伪造出来的一个身份,包括这间宅院,地契上登记的买主并非司言,而是顾云深。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预防最坏的那一种情况。”
司言继续说道:“倘若有一天,我实在求告无门,便会在云深先生所作的文章中埋下破绽,再让朝中故人向圣上揭发此事。”
“云深先生在学子间有着很高的威望,陛下定然不会草率处理,而是命人将云深先生,也就是我捉拿审问。到那时,就是我亲自上告朝廷的机会。”
“你疯了吗?!”阿柔越听越胆战心惊,“且不说这个计划风险极大,就算你当真成功了,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阿柔,我没办法。”司言苦笑了一下,“我刚记事起,师父就告诉我,我是李焱之子,是皇室血脉,我应该担负起身上的责任与仇恨。可是我有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
“也许在江湖之中,我尚有几分地位,可在朝局之中,我什么也不是。要想为我故渊门弟子洗刷冤屈,我还有哪一条路可走呢?”
“此事是没有万全之策的,从一开始,我就注定落得如此被动的境地。阿柔,我面对的不是冤案,不是衙役,我面对的是这个没有权势的平民无以寻求公义的世道。”
阿柔心中酸涩,只觉得若将自己置于他的境遇之中,未必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而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司言也从未想过要伤害过谁,从未想过要像那些阴险狡诈的阴谋家一般,用那些损人利己的手段。
司言的所有计划中,最不光彩的手段,也仅仅只是以身世之秘威胁承王而已。
不,这甚至算不上一种威胁,而是一种没有意义的恐吓。
即便承王最终还是没能答应他的请求,司言也没打算真的就此毁掉李晁奚,因为在他心里,李晁奚确乎能成为一位合格的君主。
阿柔沉默片刻,又道:“这些都是你来京城之前就计划好的吗?”
司言点了点头。
“这整套计划的可行性并不高,你不可能不知道。”阿柔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司言,你老实说,你在想这套计划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做好一死了之的准备了?”
司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无法辩驳,因为在制定计划的时候,他确实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司言所面临的近乎是一个无解的困境,若他能够放下所谓的道德与责任,完全可以在司玄死后做个甩手掌柜,自己潇洒快活去,何苦逼着自己去兑现一个并非是自己许下的承诺?
可司言偏偏就是这么做了,他自幼所学的道义成为了困缚住他的一道枷锁,而现实中所面临的困境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也许唯有一死……才能将他从两难之中彻底解脱出来。
司言非是胜券在握的掌局者,而是一个被囚于局中不得解脱的无可奈何之人。
阿柔叹了口气,“刚回到京城的时候,我还在想,若你所筹划的一切尽是为了功名,又为何不借着承王的关系,多结识一些士人。现在,我明白了。”
“因为你打从一开始,就不想拉承王下水。若你最后真的成为了阶下之囚,没人认得你的脸,也就没人知道,挑起事端的云深先生,先太子李焱的遗腹子,其实就是一直在承王身边,助他夺嫡的故渊门门主,司言。”
司言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阿柔有些心疼地说道:“阿言,你本性良善,实在不适合涉入京城这摊浊水之中。”
“我知道。”司言勉强扯出来一个笑容,“你也觉得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很可笑,是不是?”
阿柔摇了摇头,上前拥抱住了他,“阿言,先前在定州的时候,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会帮你,我们一起昭雪旧案。”
司言觉得心中淌过暖流,却还是摇摇头,“这几十桩冤案之中,有许多并非是误判错判,而是栽赃嫁祸。有些罪魁祸首的地位,绝非轻易能够撼动的。阿柔,我知道你自幼便把景西王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不能将你牵连进来。”
阿柔言辞恳切地道:“但我也说过了,像林予哲、梁朝越这等翻云覆雨之权臣,原就是大昭之隐患。而林予哲近来所作所为,更印证了此人的狼子野心。”
“我是不愿意景西王府被卷入权力倾轧之中,但倘若继续放任这些人玩弄权术而不顾,届时当真河山倾覆,景西王府又如何能保全?”阿柔真挚地看向他。
司言神色微动,似乎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你听我的,阿言,事情还远不到最糟的那一步。纵使你手中握着的承王身世之秘已没了用处,他也未必不会帮你。承王是个有野心的人,他要的不仅是坐上皇位,更是坐稳皇位。而要坐稳那个位置,就必然要将朝中的这些个毒瘤全都拔除干净。你手中的这些陈年案情和证据,又何尝不是送给他添抹功绩的一份大礼?”
阿柔继续剖析道,“李晁奚绝非是一个能够轻易拿捏的人,触他逆鳞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依我看,倒不如尽早将你所求之事告知与他,只是要隐去你皇室血脉这一身世。”
司言沉吟片刻,面上阴霾渐渐散去了一些,颇有些拨云见日的通透之感,他终于笑了笑,说道:“阿柔说得是,也许事情根本没有走到最糟的那一步,是我太过悲观了。既如此,我会找个机会,好好和殿下谈一谈的。”
阿柔见说动他了,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一放松下来,她立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你说你就是云深先生……那些书画文章,都是你作的?”
司言愣了一下,继而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若是找旁人代笔,便是占了人家的好处,我不做那种事。”
阿柔的脸色有些微妙,“我送你的那幅《羁鸟归林图》……”
司言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道:“也是我作的。”
阿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