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话?”傅昭奇道。
“确实如此。”阿柔扯着谎,“我有一个朋友,原是定州人士,年轻时离家出走,南下行商,不料把从家中带出来的本钱赔了个一干二净,自觉无颜面对父母,便托我游历定州时顺道替他捎句平安。”
傅昭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不知姑娘所寻之人是谁?”
阿柔面不改色地说道:“连远道节度使,萧锐清。”
傅昭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怔愣片刻,随即皱了皱眉头,有些难以理解地道:“你说……萧锐清?”
阿柔肯定地答复:“没错,正是此人。”
傅昭倒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可是,姑娘所言之人,二十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阿柔故作惊讶,“死了?”
傅昭看着她,“确是如此。”
阿柔踌躇着问道:“不知这位大人家中遭遇了怎样的变故,我也好知道该如何回友人的话。”
傅昭说道:“这倒算不上是什么隐秘之事,只是年代相隔太过久远,许多人都已不记得当初的细节了,我却恰巧听父亲提及过当年的情形,若姑娘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吧。”
“天曜三年,北境曾爆发过一场战乱。当时北境羌夷族觊觎大昭疆土已久,履履来犯,而北境当时又无一位能够统领全局的将领,竟然不能抵挡敌方的势头。圣上心急如焚,便下旨命连远道节度使萧锐清带兵北上,支援边境。”
自古以来,连远道一带便是军事要地,连通西域与北境。在此建立军营,为的就是能够随时支援边境的战乱。倘若边境失守,那么连远道也可成为抵御外侮的第二道防线。
“后来,战乱平息了。”傅昭说道,“萧锐清却因通敌叛国之罪而被斩首抄家。”
“通敌?”阿柔疑惑不解,“可萧锐清是一军之统领,他若通敌叛国,这场战乱如何能轻易平息?”
虽然阿柔自幼在西北长大,但二十一年前,她还尚未出生,再加上不常待在父亲的身边,鲜少有机会听父亲讲起陈年旧事。因而这段历史对阿柔来说相当陌生。
“在下虽然同样心有疑虑,却也无从得知其中内情。”傅昭有些无奈地说道,“我只知道,当时北境军营中的一个副官,后来被提拔成了新一任的连远道节度使。”
阿柔看着傅昭,眼神中是无声的询问。
“那人就是如今的威北大将军,林予哲。”
林将军?
阿柔曾与司言谈起过此人。据司言所说,林予哲看似忠诚老实,实则城府高深,为了夺得圣上的信赖,不惜主动将自己的一双儿女交给圣上抚养。若只听一面之词,阿柔并不能轻言断定他是个心肠歹毒的人。但倘若司言知晓萧锐清一案期中的内情,而林予哲又恰好与此事有关的话,就能够解释为何司言对他意见颇深了。
阿柔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不过徒增猜疑罢了,便止住了话题,同傅昭道谢道:“多谢公子告知详情。”
“姑娘不必如此客气,你救过我一命,我自当报答,只是……”傅昭顿了顿,说道,“姑娘可否告诉我,为何要打听这些陈年旧事?”
“受朋友之托。”
“萧家早已被判罪抄家,并未留有后人。既如此,姑娘的那位朋友,究竟是什么人?”纵然看出眼前之人有所欺瞒,傅昭的声音却依旧很温和,一点也不恼,只是问道,“他既如此牵挂家人,又为何二十一年都未曾打听过萧家的往事,连抄家这样重大的变故都不曾知晓?”
阿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道:“萧家当真已经绝后了吗?”
傅昭愣了一下,虽然心有疑虑,但还是回答道:“萧氏男丁尽数斩首,女眷归入奴籍,并未听闻萧家留有后人于世。”
阿柔若有所思,继而说道:“傅公子以诚待我,我不愿欺瞒于你。我此番来定州,确是为了打听萧锐清一案。至于原因……却也真的与我一位友人相关。”
……
年后复朝,朝中商议的第一件要事就是西南军务统领一职的归属。
岐州知州在年前便已指定官员填补空缺,但这西南军务统领的人选却始终没有商定下来。一来,大昭正是缺乏将才之际,除去景西王戚叶临、威北大将军林予哲之外,竟再也没有出过一个能将治军之道发挥到极致的将才。二来,宣睿侯祁照下狱之前,好歹也是位身份显赫的侯爷,一时之间很难找到一个地位相当之人顶替空缺。
为此,圣上连日愁眉不展,心情阴晴不定。再加上朝中党派众多,各方势力对这一要职虎视眈眈,都希望能在军方插入自己的人,遂在朝堂之上喋喋不休,争得你死我活,闹得乌烟瘴气,这一日竟生生将圣上气得昏了过去。
太医诊治过后,便说是劳累过度,又气急攻心所致,醒来之后仍需静养。故而还未复朝几日,便又要休朝。
李钰于寝殿之中苏醒,喝过药后,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对着身旁的心腹太监高严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陛下,已是酉时了。”老太监高严毕恭毕敬地回禀道。
“竟然都这个时辰了。”李钰有些惊讶,随即冷哼一声,“朕竟被那些家伙气成这副模样,看来真是不中用了。”
高严在一旁宽慰道:“陛下只是久病未愈,身体尚弱罢了,何必妄自菲薄?”
“哼,你不必如此安慰朕,朕的身体是什么样,朕心里清楚。”
就在此时,外间有人上来通传道:“回禀陛下,怀王殿下求见。”
高严给那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使了一记眼刀。紧接着,李钰抄起婢女手中的药碗,朝着小太监的方向砸去,药碗瞬时摔了个粉碎。
那小太监惊慌失措地伏在地面,额头贴着地,瑟瑟发抖,“陛下饶命!”
李钰怒道:“滚出去,告诉他,朕谁也不见。”
“是,是!”小太监忙不迭地退下去了。
婢女们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药碗残渣,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李钰沉声叹了一口气,“这个逆子,真是枉朕放纵他这么多年了。”
当初李钰只想打压打压祁照的势焰,借机警醒怀王——切勿一方独大,破坏朝中平衡。谁知这向来不声不响,也不受重视的承王,竟一口气将祁照的罪行查了个底朝天,还把人证物证都带回了朝廷,逼得李钰不得不判处祁照,故而才有了如今的纷争。
李钰原以为经此一事,怀王能够稍微收敛一点,至少不要再妄图把手伸到军务上。可谁知这怀王不仅不知收敛,竟意欲拉拢威北将军林予哲,拉拢不成,便又要推举自己的人上位。
怀王自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殊不知圣上虽老,却仍有自己的眼线,将他的一言一行看得一清二楚,故而越发失望。
李钰有些烦躁,“朕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还有谁来过吗?”
高严回道:“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和众妃们来过,贵妃娘娘本想守着陛下,但太医吩咐过陛下需要静养,皇后娘娘便下旨将各位娘娘们都屏退了。”
李钰点了点头,表示已经知晓,却发现高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回陛下,承王殿下也来了,这会儿应当还在殿外候着。”
“嗯?他来做什么?”李钰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语气却不似刚才提到怀王时那般激烈。
先前,承王一直是李钰最不受待见的皇子之一,谁料此番西南之行过后,他便在朝中一举成名,备受称赞,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韬光养晦,一鸣惊人。作为刚刚崛起的一支党派,承王的势力还很微弱,李钰原以为承王也会借机安插自己的人手打入军方,却没想到他对此事只字未提,在朝堂上一言不发。这让李钰感到有些意外,却也对这个向来被他忽视的儿子生出了几分满意。
“回禀陛下,承王殿下说,陛下有疾,他身为人子,理应服侍于侧。”高严有些犹豫地道,“但……”
“但是什么?别支支吾吾的,快说。”李钰有些不耐烦。
“殿下说他自知性情顽劣,不愿在此时给陛下添堵,便不曾求见,只是一直在外间守着,未曾离去。”高严回答。
李钰有些怔愣,方才的一点不悦也转而化为了酸涩。李钰向来不重视这个儿子,就连最近在朝中提拔他,也只是为了让他与怀王相互制衡罢了。
许是因为年龄大了,对待亲缘一向淡薄的君王,此时此刻竟也生出几分愧疚之情来。李钰犹豫再三,最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叫他进来。”
“是。”
不多时,便有一人从外间走入。李晁奚身上仍旧穿着早上那身朝服,应该是下朝之后便一直在此等候。他身量高挑,仪态良好,行礼觐见的动作规矩本分,却又带着一股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的气质。
李钰已经许久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个孩子了。薄情的君王上一次对这个孩子施舍父爱,也已过去了许多年。面前之人眉如刀削、风神俊朗,光论容貌,竟将其余几个皇子都比下去了。
李钰心中暗自想到:不愧是她生的儿子。
李晁烨的长相与李钰不甚相似,却与他那做姬妾的娘有七八分像。有一瞬间,李钰甚至以为他的母亲还活在这世上。
李晁奚行礼过后,李钰勉强回过神来,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你找朕有什么事?”
李晁烨颔首道:“父皇,儿臣并无要事,只是挂念父皇的身体,故而在外间留守。”
李钰狐疑地看着他,“当真如此?”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
李钰沉吟片刻,又说道:“哦?那我且问你,今早朝堂之上,众卿争论不休的西南军务统领一职,你可有想法?”
李晁烨说道:“儿臣惶恐。太医曾嘱咐,父皇近日不宜再为朝事费心,理应静养才是。”
李钰有些不耐地道:“让你说你就说。”
“……是。”李晁烨应道,“关于西南军务统领一职,儿臣确有一人选。”
呵,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李钰此时并未感到有多愤怒,甚至还有几分“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的自得之感。他出奇冷静地说道:“说吧,你的人选是谁?”
李晁烨回答:“前镇远大将军,唐元思。”
李钰神色一滞,微微有些惊讶,完全没想到李晁烨竟然会说出这么一个人来,“这唐元思前些年就告老还乡了,为何要举荐他?”
“回禀父皇。”李晁烨恭敬地道,“自祁照下狱以来,儿臣便日夜忧心。烟云四州地靠南蛮之地,西南军务统领一职又空缺下来,时日若久,恐生变故。大昭正是缺将之际,若论治军有道,又德高望重的,除了唐元思之外,竟再无他人。只是唐将军早已告老还乡,若非迫不得已,儿臣也不愿搅扰唐将军安享晚年。儿臣愚钝、思虑不周,请父皇责罚!”
李钰半晌不语,若有所思。承王推荐的这一人选,才能和声望确实都无可挑剔,也是李钰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况且,他心里很清楚唐元思的为人,绝不可能参与进党派之争,更不是承王能拉拢得到的人。如此说来,承王此番竟是真心实意地要为分忧解难了。
念及此处,李钰的声音也放柔和了些,问道:“你既早已有了人选,为何这几日早朝时并未提及?”
李晁奚回道:“请父皇恕罪。只因近日朝堂之上纷乱不休,儿臣唯恐贸然提及,会给唐将军招致不必要的麻烦,故而未曾说起。”
李钰点了点头,说道:“你倒是会考虑别人,就没替自己考虑过么?”
李晁奚微微睁大了双眼,神色中带有几分不解。
“罢了。”李钰挥了挥手,“你的想法,朕已知晓了。朕乏了,你先退下吧。”
“是。”
李晁奚行礼之后,正待转身离去,李钰却突然开口道:“你……做得很好。”
李晁烨神情一滞,随即说道:“多谢父皇称赞,儿臣告退。”
李晁烨转过身,朝着殿外走去,微微垂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
阿柔还未离开定州,想要试着打听更多关于萧锐清一案的细节。只可惜时间相隔太久,普通的平民百姓又很少关注官家之事,几番打探下来,竟只有傅昭的消息算得上有几分价值。
这日,阿柔在定州城内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间瞥见街边搭着一个敞开的木棚,棚中摆放着桌椅和药炉,其间坐着个面如冠玉的青年,正在为人诊脉。前来求医之人不少,竟浩浩荡荡地排了一条街。
“傅昭!”阿柔远远地喊了一声。
傅昭抬眼望去,见是阿柔来了,先是有几分惊讶,继而心情愉悦地笑了一下。他在纸上写好药方,递给患者,又嘱托了一些注意事项。患者拿着药方,感激不尽地离去了。
傅昭有些抱歉地让下一位前来看诊的患者稍等片刻,趁着这片刻空挡,对阿柔说道:“姑娘怎么来了?”
“无意间走到这里,正好瞧见你,便来看看。”阿柔打量着四周说道,“你这是……义诊?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阿柔注意到傅昭并未向病人讨要诊金,便猜到这大抵是他办的一场义诊,便想着自己也能出一份力。
“姑娘懂医?”
阿柔点了点头,“家师曾教过一些,我虽说不上医术精湛,却也可以帮你打打下手。”
傅昭欣然接受了,“即使如此,里间有几位情况较为严重的病人,被我留在棚中诊治,便劳烦姑娘照看一二吧”
阿柔爽快地应了。
待她走进里间,才发现其中摆放着几张陈旧简陋的床榻,榻上躺着的,应当就是傅昭所说的那些情况较为严重的病人了。
除此之外,棚中还有几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看衣着打扮,应当也是来此处帮忙照料病患的医师。这些人刚才都听到了傅昭与阿柔的对话,虽不认识这位新来的女子,却都对她友善地笑了笑。
阿柔为人爽朗直率,又聪明能干,很快就融入其中。
在帮忙的过程中,阿柔也听说了不少有关傅昭的事。
正如先前傅昭自言所说,他虽是官宦人家出身,却并不向往官场,反而喜爱钻研医术药理,后来便拜入黛山陈老先生座下学医,又见许多穷苦人家的百姓,因看不起大夫而病死,便在学成之后为自己定下一个规矩——每隔三个月在城中义诊一次。
傅昭的这一行为,虽说在某种程度上损害了城内医馆的生意,但因其为人谦和,又不慕名利,竟自掏腰包,主动补贴医馆损失的盈利。如此一来,城内几家医馆的老板再也没有任何怨言,反而履履派人手来帮助傅昭,定州城上下的百姓对此更是无不称颂。
阿柔心中暗道:难怪这棚中的人对我如此友善,看来是沾了傅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