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雄虫带来的台风席卷到了校内的每一只虫族身上,其中也包括亚成年军雌们。
后山的湖边,池涧西正在做课堂作业。人鱼的血统让他常年被排挤,因此相比于图书馆之类的地方,更喜欢在角落猫着。尤其是有水的地方,潮湿的空气让他舒适。
他的耳鳍动了动,在陆地上人鱼的听力并不敏锐,但他还是听到了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了不远处。
池涧西本能地屏住呼吸,出于捕猎需求,人鱼们的呼吸系统进化得很强大,屏住呼吸的时候仿佛已经死了。
他想收拾东西悄悄离开,却听见了来者说话的声音。
一道耳熟的声音响起:“你带了吗?”
另一个稍显粗犷的声音:“带了。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第三个人压低声音斥责:“声音小些,这种事难道能上得了台面吗?”顿了顿,他又说:“我私人订制的货,到时候看清楚了拿。”
池涧西:?
仿佛误入某种交易现场。
他认出了第一个开口的是那只帮过他的雌虫,桑蒂拉纳。
虽然他很想相信桑蒂拉纳,但,他毕竟是虫族。还有这种令人怀疑的对话。
犹豫几秒,池涧西还是悄悄打开光脑的录制功能,开启光学隐身模式,放在临近的灌木丛中。
几分钟后,一个比较轻的脚步声传来,那是个女生,说的是人类通用语。
她说:“东西都在这里了,都是从人类内网找的精品。我要的呢?”
虫族们:“也带了,喏。”
他们互相交换,人类女生带来的东西似乎很沉,装满了一整个背包。她嘱咐:“看完了记得销毁啊,小心才是长久之道。”
虫族们:“我知道。”他们迫不及待地打开,准备各自分赃。
池涧西越听越不对劲,什么东西是人类内网的精品,需要悄悄摸摸交易,并且还要求虫族阅后即焚?
他害怕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东西,慢慢后退。
“谁?”听觉敏锐的虫族忽然道。
“有人?”人类女生大惊,而出声的虫族已经大步流星走过去,拨开茂盛的树枝,目光凌厉地扫了一圈。
一片空荡荡,只有湖面在风中微微泛起波澜。
虫族嗅了嗅,歪头:“没有人的味道。”似乎有水腥气,但这是湖边,很正常。
女生:“后山是专门建的生态园,动物很多的。既然没人,还是快点验货吧。”
水下,池涧西藏在耳后的鳃无声张合。
过了好一会儿,确认虫族走了,半人鱼才上岸,捡起因光学隐身没被发现的光脑。
他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脑后,垂眸看着光脑,不知道拿着手里的录像该去找谁。这种事,谁捅出去都会惹一身腥,更何况他还是人鱼种,人类联盟的三等公民。
纠结中,他想起了三天前找到他、希望他能反馈一下虫族动态的学生主席。
*
燕屿正在思考自己的身世。
他是孤儿院出身,五岁的时候他穿越到这具身体内,被养父收养。接着他随养父的职位调动,到了月塔环线驻扎,户籍也落在了月塔星。
养父是军人,聚少离多,燕屿又有成人的意识,足够独立和成熟,因此和养父关系其实并不亲密。
后来养父执行任务出事,意外牺牲。燕屿又成了孤儿,不过这次是烈属。因此走上军校这条路的时候,军部负责承担他的学费。
从五岁开始,他就处于军部势力的辐射范围内,这段时间后的他绝对没有问题。
所以是五岁之前的事。
那个孤儿院难道是什么实验室?不,如果是实验室的话,军人出身的养父来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同意燕屿被领养走。
问题或许不出在孤儿院上面,在那之前,他是怎么流落到孤儿院的?
能通过军校政审,他的来历一定明面上是看不出问题的。
不,还有另一种可能。如果军部本来就与幕后黑手相勾结呢?
比如说,养父为什么会想到去领养他?
再比如,他选择白榄联大真的是出于主观决定吗?没有被外界某些隐晦的因素所影响吗?
……他做出的每一个重要选择,真的是完全自己做出来的吗?
一旦开始怀疑起过去,每一个细节都变得可疑了起来。
燕屿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条暗潮涌动的河里,河面笼罩着蒙蒙的雾气,一张张熟悉的脸挂在雾中,仿佛面具。
那些面具朝向不同,皆低吟浅笑。燕屿涉进河流,向雾中前进一步。思绪转动间,水声哗哗。那些熟悉的脸上,黑洞洞的眼睛刹那间凝聚在了他身上。
如果他真的是实验产物,那么,暗中凝视他的眼睛又有多少呢?
燕屿深知不能再这样疑神疑鬼下去了,一个人由他的过去组成,如果组成他的部分都变得虚假,那么他就会在怀疑中迷失。
有人轻轻敲了敲他的桌子,把燕屿的思绪抽了回来,水流声褪去,教室轻柔的噪音又涌入他的耳朵。
燕屿循声望去。柔和的面容,浅蓝的耳鳍。
是池涧西。
他的头发半干不干,在新换的衣服上洇出水痕。垂眸抿着唇,这是忐忑的表情。
他递过来一个光脑。
*
“所以你怀疑有人与虫族进行不法交易?”燕屿问。
池涧西点头,欲言又止。
燕屿看穿他的想法:“我知道了。视频我会看的。放心,我不会泄露消息是哪来的,这件事也全程与你无关。”
池涧西大松一口气,他不想知道更多的事情,有时候知道得多并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他又匆匆告辞。
燕屿刚好需要有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开始播放。
光脑是在灌木丛中录制的,视野有限,只录制到一部分身体。但声音很清晰,他一下就分辨出说话的是谁,分别是桑蒂拉纳、戈多和阿拉里克。与他们交易的对象则出乎燕屿意料,是安绛。
安绛就是那个研究两性社会学,结果博导被抓壮丁研究虫族社会学去了,连累她也原地转专业的倒霉学姐。
她总不能研究虫族社会学,研究着研究着就投敌了吧?
燕屿越听脸色越奇怪。
池涧西拍的视频还有后半段,他在水下没听到。
视频里能看见,几只虫族分的是书,普通A4纸打印出来的简装白皮书。
几只雌虫虔诚地把书捂在兜里,还差点为最后一本书的归属大打出手。
阿拉里克:“我记着这本你上次就拿了,戈多!”
戈多憋着一张脸,硬邦邦道:“上次看得太激动!没忍住,吃掉了。”
而势弱的桑蒂拉纳早就识趣地退出了争夺,此时小声评价:“……书不太好吃。”
阿拉里克:“???你也吃了?”
桑蒂拉纳眼神飘忽:“一时激动,只吃了一口。”
阿拉里克愤怒:“那可是最后一本雄虫校园文!”
燕屿:?什么叫雄虫校园文?
安绛接下来的吐槽恰到好处地解答了燕屿的疑问:“你们就那么喜欢这个套路啊,怎么只找我要这种小说。”
“你不懂,其他题材也好看,但这个题材是不同的。”阿拉里克递过去一本笔记本:“你要的虫语典籍注解,拿去吧。下次交易的时候,你还是给我们找这种。”
戈多生怕她忘了,连忙重复要求:“要那种,雄虫阁下伪装身份进入军校,和雌虫当同学的套路!只要这一种!”
燕屿大概听明白了,他们交换的是小说和虫语资料,这当然算不上通敌。估计是虫族没有人类星网的登录权限,才会找安绛帮忙吧。安绛要虫语资料就更好解释了,研究需要。
只是……雄虫阁下伪装身份进入军校,和雌虫当同学?
既视感是不是有点强了。
他本就敏感的神经瞬间被刺中了。
不不不,雌虫本来就狂热追捧雄虫,他们还是军校生,喜欢这个题材也很正常,毕竟有代入感。
没必要一惊一乍。
燕屿极力劝说自己,巧合而已。
这几天都过得很平静,虫族没有异动,那就是没有发现。只是巧合。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教室内响起了火警警报声。这是一门文史选修课,来的学生基本都是非军事学院的,此刻没有反应过来,都惊慌失措。
老师努力控制局面,大声喊:“冷静,冷静!没事,刚刚接到通知,烧的不是我们这栋楼!”
那烧的是哪栋楼?燕屿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望向窗外,远远看见浓烟滚滚,烧的地方他认识。
“是档案室……”认出来的刹那说不清是恐惧还是迷茫,他喃喃。
“烧的是档案室!”
老师的声音与他的喃喃声在那一刻重合了。
他知道那里,在发现雄虫血统之后,他就去踩过点。他清楚地知道烧的那一层楼里,装的是师生体检报告单。
一天之内两次巧合,真的是巧合吗?
“不用担心,没有伤亡。”老师安抚着学生的情绪。“除了要重新体检以外,没有其他影响!”学生们也配合地笑了起来。
原本人类在步入星际时代后,采用了大面积的全域网和文件电子化。但在大探索时代遭遇智械生命后,人类为了曾自以为傲的便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军事机密、政治文件以及军队档案的泄露,让人类在智械生命面前仿佛裸奔。人类一败涂地。
因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类,在战后重建了星际网络,以星区为划分,建立局域网,这样可以在智械危机发生的时候,第一时间截断他们的入侵路径。
比如白榄联大所处的星区局域网就与帝星星区的局域网断联,新闻资讯与社交媒体都需要分别申请准入。
军队文件也大面积恢复纸质化,保持绝对断网。军校生的文件不算最高机密,但目前刚开学,新建立的白榄联大局域网还没有建设到军队标准,因此不允许进行电子存档。
效率与安全之间,人类在血的教训之后,重新做出了选择。
所以当纸质文件被付之一炬,他们就需要重新体检。
燕屿怔怔地望着橘红的大火和灰黑的浓烟。仿佛置身于火场之中,被烤得皮肤焦脆,一撕就裂开,直白地袒露出血肉。
远古的诘问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人一生中要解决的哲学问题有三个:我是谁?我来自哪?我要到哪里去?(注1)
他到底是什么?他从哪里来?母亲的子宫?雌虫的孕巢?还是实验室的培养液?
这场大火又会将他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