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时不时把小学徒们召集起来上课,教一些基本医术,比如包扎、正骨、护理伤员等。
然而因为这,王清闹出了一场小风波。
那日,讲课的人是沈军医,讲的是刀斧伤口的缝合。
王清已经听过两场外伤课,这是第三场。之前看到军医都是徒手拿药棉纱布,现场临时止血也就罢了,正式治疗和后续护理换药居然还这样,真的是严重违反无菌原则。
她本想着自己刚来,最好不要惹事,便忍了。可今天,见医官直接用手拿着缝皮针和桑白皮线,她实在是憋不住了。
于是,在沈军医问大家有无不明之处时,王清立时道:“学生有疑!”
“有何疑问?”
“回先生,伤口处皮肤破损,本就容易感染,覆在伤口上纱布,尤其是最内层,以及缝合伤口的针线,必须保证无菌。可是用手接触的话,会造成污染。”
沈军医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倒是听明白了一点,知道她是嫌脏,便道:“所以,我不是说了,先用苍术藿香艾草皂角煮过的水净手吗?”
“这种中药洗方,的确有抑菌消毒的功效,可是作用十分有限,不能有效杀灭所有病原微生物。况且就算是手消毒后,也不能直接接触伤口。”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应该用镊子夹,而且是两把,一把用来传递无菌用具,位置要偏高;另一把则用来接触污物,位置偏低。另外,纱布、针线、还有钳子镊子这些工具,都必须放到沸水里煮上至少……”
她的话没有说完,下面就哄堂大笑起来。
“什么饼圆喂食物啊?”
“消毒?你敢给人下毒?”
“他饿疯了吧,把纱布针线放锅里煮,喝汤啊!哈哈哈哈哈哈……”
学徒大都是些十几岁的男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他们听不懂王清的话,只觉得可笑至极,纷纷打趣起来。
沈军医清了清嗓子,喝令下面安静,又问王清:“用这些东西煮汤?”
王清急了:“不是喝汤,是高温消毒,杀死病菌!”
“杀死病军?”他眼瞳一缩,厉声喝道,“身为医者,当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注],怎可如你这般草菅人命!小小年纪,竟如此心狠手辣!”
“我……”
“念你年纪尚小,我便不重罚你了,出去站两个时辰,好好思过吧!再有下次,我便上禀医官,好好惩治你这个心术不正之徒!”
王清被批得一脸懵,她只是在提出无菌观念而已,怎么就成了心术不正了!
她据理力争:“先生,您要罚我可以,但是无菌操作必须贯穿整个……”
“出去!”
被呵斥后,王清无奈叹气,在众人嘲讽的眼光和指点议论中出去罚站了。
头顶明晃晃的大太阳,照得她微微眯眼。
一个人,静下心来想想,失败也在情理之中。跟这古代医生说无菌观念,恐怕无异于说你祖宗是猴子变的。
倒不也怪这些人愚昧落后,若没有前人摸着石头、摔着跟头过河,哪有后人生来就能站在巨人肩膀上。
眼下面临的阻力显然很大,但是还是要想法子争取一下。这里没有抗生素,如果连最基本的无菌操作都保证不了,必然会有成千上万的伤员感染而死。
可是,凭她的处境和资历,跟这些人普及现代的病原微生物与免疫学,难于登天,且会自取其辱。
该怎么办呢!
王清罚站完一个时辰——大概两个小时后,已经过了餔食时间,饭堂早已空空如也。她肚子里咕咕直叫,还要拖着的双腿回到药房干活。
药房里很安静,一个少年背对着她,坐在矮墩上,踩着碾盘的一对转柄,细细研磨着碾槽里的药材。
这人姓梁,家中行五。
以前的穷老百姓没几个识字的,生女一般就直接叫某几娘,男的就叫某几郎。或者有的人取了名,但大都是为了好养活的贱名,实在太羞耻。所以他们平时称呼的时候,直接喊姓氏加行第。
比如,他被叫做梁五,而她,被人喊田三。
梁五是她今晚值班的搭档,也是她的室友,经常跟她一起去采药。他不认识草药,不过天生蛮力,搬运几筐药材都不在话下,所以两人配合得还好。
他人也还不错,如果不整天嘲笑她娘里娘气的话。
“娘”这个字,作为名词可以是美好的,也可以是伟大的,但作为形容词就只有侮辱,对男对女都一样。
她推门而入时,梁五听见动静转过身,看她一脸惨相,笑嘻嘻道:“今天每人发了一捆荷叶饭,里头还包了鸭肉,啧啧啧,那叫一个香!”
唉,好不容易改善一顿伙食,她还没赶上。
王清越发怀念起在山林的日子了,那时候,她也会把泡好的米,与腌好的鸡肉拌在一起,加上无毒的菌菇,装进竹筒封好口,在放进锅里煮。
草木的芬芳,粮食的甜香,还有腌肉的可口……
想着想着,她竟真的闻到香气了。
“吃吧!”眼前突然冒出一捆荷叶饭来。梁五嗤笑道,“口水都出来了!”
王清很惊讶,“每人只能领一只,你哪弄来的?”
“顺的。”
“啊?”王清往门口瞥了一眼,压低声对他道,“偷东西,是要军法处置的。”
“你这个人咋……咋说啥都信!”梁五把荷叶饭往她怀里一塞,“我们三个人吃了两个,给你省出来的!”
王清捧着已经冰凉的荷叶饭,内心涌过一股暖流,“谢谢!”
“谢什么?哥哥们照顾你。”他望着她的脖颈摇摇头,“你看看你,别说身板,喉结半点动静都没有,唉,快多吃点,万一一辈子都这样,可讨不着媳妇了!”
王清摸摸脖子,把衣领拉高了些。
“嗳!说起来,什么是饼圆喂食物啊?”梁五促狭地打趣,“还有用纱布煮汤,你是不是饿疯了?”
他又哈哈笑起来。
王清忍不住冲小屁孩翻了个白眼,举起手中的荷叶饭问他:“这荷叶饭不吃,放上一个月,会怎么样?”
他不假思索道:“臭了呗,长毛,长霉。”
“那你可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这话把对方问倒了,笑不出来了。
王清说:“其实,在我们周围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可以把它们叫做微生物,它们就是造成食物腐败的原因。”
对方提出质疑:“看不见,你怎么知道有?”
其实可以看见的,不过要借助显微镜。现在王清可弄不来这东西给他看,只能举个他能接受的例子:
“人体经络穴位,你能看见吗?可是它们就是存在的,可以用来诊病、治病。”
听了这话,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王清接着给他讲:“这些微生物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比如,酿酒,酿醋,做酱,就是微生物参与其中,把粮食变成了酒、醋、酱。
这些微生物,可以称之为有益菌,占了大部分。但是,还有一部分是有害菌,会让人生病。
比如你受了伤,如果不注意卫生,让有害菌进入伤口,在你身体里繁殖,呃……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就会感染。”
梁五嫌弃地“噫”了一声,“瘆死人了……”
“其实我们体内也有微生物存在的,正常情况下,我们跟它们和平相处,保持一个稳定的状态。”
“啊?我身体里边有东西!”他浑身一抖,只觉仿佛有虫子在皮里爬。
“不要害怕。”王清无奈地笑笑,“它们是好的,是你的朋友,不会伤害你。”
“哦。”
王清言归正传,“这些有害菌,我们就姑且粗略地统称病原微生物吧。所以说,伤口绝对不能沾染它们。可是,它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我们肉眼又看不见,那么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他听得很认真,生怕下次自己不小心受了伤,也会有那些恶心的“饼圆喂食物”从伤口钻到身体里去。
“把接触伤口的东西放进沸水里煮过就好了,你想想,有哪个活物,能受得了滚水沸煮?”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要把纱布、针线都煮过,就为了杀死这些东西。而手不能放进锅里煮,所以你才说用镊子夹,因为镊子可以煮。”
“孺子可教!”
萦绕心头的委屈与忧郁,因他的认同一扫而光。事实证明,古人是可以理解微生物致病原理的,那么普及无菌观念,也就有了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