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云阁在东国京城的繁华地段,距离萧府并不远,满打满算一个来回也就一天的行程。
看到那豪华的大门,纵使是见过奢华人家的亦绯天也难得顿住脚步观望了一下。在腹内找了一圈他贫瘠的文墨积累,亦绯天艰难地扒拉出“雕梁画栋”这个词。
对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虽然看不懂但是一看就让人觉得很富贵的装饰亦绯天是吐不出什么好的词来了,他只晓得一点——锁云阁是真的有钱!
毕竟慕陈府当年贵为皇亲国戚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造过。
跟在后面匆匆赶上的白瑕抬头一看,也石化在了原地,眼睛都看呆滞了,半晌喃喃一句:
“我的亲娘啊……皇宫有这么奢侈吗?”
旁边的亦绯天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皇宫还比不上,差远了。”
白瑕噎了一下,说得就跟您见过似的。
青敛来到自家地盘,很自来熟地当起了导游,指着最前面两个泛着金光的雕花柱子道:“这是纯金打造的,仿照宫殿前的样式,但是雕的不是龙,是花与云纹。”
白瑕点头:毕竟平民跟皇宫还是有云泥之别,再豪气也不能越过皇宫。
亦绯天看着那雕刻的花纹,不知为何忽然心里微微一动。
这花纹……似乎有点熟悉。
但是还没等他抓住心里那一丝感觉,那种熟悉就一下子消失了。
“牌匾的‘锁云阁’三个大字是我们阁主自己提的。”青敛的语气不自觉地加了一些自豪。
亦绯天端详了一会,每一笔都很讲究,很流畅,笔锋很漂亮。
总之,很符合自己的审美。
于是也点了点头:“能看出来用心练过,写的时候很平静。”
青敛却毫不给自家阁主留情面:“其实我家阁主日理万机,平素写惯了狂草,题字的时候赶鸭子上架时间又紧迫,写废了好几次才成功。”
亦绯天:“狂草?”
他不由想起了前世里的医生。现世的医生估计人均狂草,鬼画符似的,也就同行能认出来。
那字真是给他见了都害怕。
“对了,你们阁主大人是修什么的?”
白瑕挠挠头:“魔修……都是修魔的吧?”
亦绯天转头科普道:“不是这样的。魔修不是单纯的修魔就完事了,魔修也跟正道一样分很多种的。你想啊,正道有乐修剑修符修丹修医修,魔道又是相对于正道而言的‘邪道’,相当于是偏门的正道,虽然最后都是修心魔,但肯定也是有不同门类的。”
白瑕望着自家仙长,对着一通教诲毫不领情,一把指出:“尊长,你好像特别熟悉魔道哦。”
亦绯天:“……”
“仙长说得不无道理,只不过,那是从前正道堕魔之后的概念了,那时候正邪是死对头,相互不对付,正道见了魔修要赶尽杀绝,魔修见了正道也要赶尽杀绝。但是如今不是这样了。如今正邪两道都达成协议,维护和平。反正都是被天道承认的道,最后都能飞升,就无所谓了。现在魔修主要修的是‘顺心道’,‘肆意道’,‘合欢道’,‘纵横道’,‘忘我道’,‘执迷道’……还有,‘破妄’道。”
亦绯天闻言一怔:“破妄道?”
“破妄道是最难的一道,需要突破虚妄,看清自己内心,才能得道。其次难的是‘执迷’,选‘破妄’的修者并不多,也不知道这道到底要怎么走,成大器的只有千百年前一位邪神,但是邪神最后也陨落了。‘执迷’选的修者多,但练得爆体而亡的修者也多,很多人执迷着执迷着就执迷疯了。”青敛说着,无奈地摊了摊手,带着两人进了门。
锁云阁内部真的就是层层华丽的楼阁,像一个大转盘,最中间有一个双螺旋形的楼梯盘旋而上,红幔飘飞,浓香四溢。
亦绯天皱皱鼻子,打了个喷嚏。
“这是我们阁的阁训,锁云阁的人必须熟记于心。也是阁主大人亲自书写的。”青敛指着门前一块黑底大石头道。
大石头有黑色的光泽,立在进门的必经之地,十分显眼。
“竖这儿跟墓碑似的。”白瑕小声嘟囔。
亦绯天沉吟片刻,抬手摸了“墓碑”一把。
嗯,琉璃光泽,手感冰凉,光下泛褐色,是黑曜石。
青敛明显看到他伸手去摸了,却没有阻止他,笑嘻嘻道:“这石头传说是一块天外陨石,被我们阁主捞回来的。现在这块石头值一百七十万灵石。”
亦绯天一听,立刻缩回手。
这东西烫手,摸不得摸不得。
如果不能整块弄走,那还是别碰了。磕到一点边角都得赔一大笔钱。
青敛开始给两人念上门的文字,语气十分虔诚:
“顺我者靡,逆我者伤;虚谦者鲜,恃傲者众;有功者甚,无过者绝;明也障也,慎也惘也,不怅不悔,行归于渊。”
落款: ——尘无咎
“尘无咎”三个大字,张扬得很。铁画银钩,像要一钉子给人钉墓碑上。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张扬之中带着一种安分守己,奇诡之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
明明像个邪/教头子,又像个正派的得道高人,一边舞一边语重心长地规劝世人“听我的,可以舞,但是不要过”。一边说着“顺我者靡,逆我者伤”这种中二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一边又说着什么天下没有人才的慨叹,最后还来了一句明是障慎也惘,就相当令人迷惑。
尘无咎,当真奇怪得很。
一个指着世人骂,骂得狗血喷头毫不留情的人,又似是慈悲,骂完还伸手捞一捞。
亦绯天下意识地伸手比了一个“捞人”的动作,旁边两人说着说着没声了,都看他若有所思地做这个动作。
半明半暗的烛光之间,红衣美人妖如艳鬼,手指修长,对着一块墓碑似的石头比划着“捞”的动作,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白瑕看了一会,忍不住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尊长?你要是被鬼附身了就眨眨眼。”
亦绯天反应过来,笑骂:“去,哪个鬼敢附身我啊?”
只是,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仍旧在自顾自思考着什么。
青敛笑道:“锁云阁内不会出现被鬼附身的状况的。仙长可是悟到了什么?”
亦绯天收手:“没。那魔修中最简单的道是什么?”
“简单?”青敛想了想,“‘顺心’、‘肆意’、‘合欢’的修者比较多,魔修大能也多,即使走不到头很多修者也说过得很爽,反正不亏。”
“你们阁主是这三个中的其中一个吗?”
青敛笑了。
“不知道,不过我感觉应该不是。”
“哦?”
“没人知道无咎大人修的什么道。”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亦绯天本也没打算能问出什么,这个总不如直接问本人。
“仙长请先随我来。”
青敛将两人带到待客间,锁云阁安静得很,一路上没碰见什么人,亦绯天也没说什么,白瑕纵然觉得奇怪,但是看自家尊长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也就没说了。
到底是别人的地盘,还是少惹是生非的好。
亦绯天瞥了一眼正自己思忖的小朋友,大大方方地在那金晃晃、带有浓烈富贵气息的椅子上坐下,青敛还如以前一样给他沏茶。
白瑕一抬脑袋,看着烟雾缭缭里神态自然的两人,莫名有点恍惚。
待客厅里的烛火是明亮的,好似盛夏清晨就不饶人的阳光。
但又不一样,这里的光更……内敛一点。
不仅光线没有之前在大厅那般诡异了,红纱也没有了。白瑕嗅了嗅,也没有闻到方才那种浓烈得逼人的香气。
青衣走到面前,给他也倒了一盏茶。
亦绯天已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好茶。”
青敛把茶壶放回琉璃桌上,闻言笑意浅浅:“仙长满意就好。请两位仙长在此略坐一二,我去请示阁主大人。”
亦绯天点头。
“还有,”走到门口的青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手轻扣在门边,微微侧首道,“阁中万物皆有灵性,吩咐即可自动听命。仙长切莫如在萧府之时一样随意走动,以免冲撞了邪物。”
一听“邪物”二字,白瑕立刻点头:“好。”
青敛似乎笑了一声,随手关上了房门。
青敛一走,白瑕才摸了摸胳膊:“尊长,这里好奇怪啊。”
本来就很诡异,听完青敛最后的提醒,他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本以为亦绯天会嘲笑他一通,没想到这次亦绯天却点了点头:“确实很奇怪。这里说是什么魔教基地,却没有一个魔修。”
白瑕听他认可了,不由反倒松了口气,一边打量周遭各种听都没听过的奢侈布设,一边咋舌:“何止是没有魔修,简直除了富贵什么也没有。”
话一说完,他就看见对面自家尊长露出了一个诡异的、似笑非笑的笑容。
“谁说除了富贵什么都没有呢……”
红衣人把玩着杯子,慢条斯理道,“这不满是器修、灵修,还有,鬼修么。”
白瑕惊恐地睁大双眼,身体也坐不直了,微微有些蜷缩。
“他,他们在哪里?我,我,我怎么什么也也也看不见?”他又开始结巴了。
亦绯天嗤笑一声:“你要是能看见就真有鬼了。这房子里全是各修大能,被你一个还没入道的看去了算什么,他们不要面子的吗?”
“那那那……”
“怕什么?坐直了,有点仙家风度,瞧你这胆量,以后出门别说是我徒弟。”
“啊?”
白瑕下意识地坐直身体,还是在抖抖抖抖抖。
“可可是我确实不是尊长您的徒弟啊?”
“很快就是了。”亦绯天随意道,“流云仙宫收徒手续略麻烦,年份太久远我不太记得了,等我回去看看再带你回去。”
白瑕再一次:“啊?”
原来你之前说的那个不是开玩笑啊?!
“怎么,不愿意啊?”亦绯天懒洋洋地屈指敲了敲桌面,说道,“有什么吃的吗?来点。”
白瑕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黑衣斗篷——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再一次缩了起来。缩了还下意识瞧了亦绯天一眼,亦绯天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于是又坐直身子继续抖。
他心里泪流满面。
为什么突然就敲定了啊!
不知是人是鬼的兄弟此时正顶着一道炙热又玩味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本本,然后跪在地上,把它恭恭敬敬地举起来递给亦绯天。
“举案齐眉,你也真是贤惠。”
“……”白瑕欲言又止。
不是说在场的都是大能吗,尊长您这样用形容女子的话形容他真的好吗?
眼瞅着这小兄弟打了个颤,似乎受宠若惊,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白瑕震惊了。
大能?
哪方大能会这么跪亦绯天——哦不他没有不尊敬师长的意思,但是那可是亦绯天啊!虽然是个仙尊,但这个仙尊名号天下皆知真的只是个名号而已啊!
白瑕看了看亦绯天又看了看这位几乎要趴在地上的兄弟,一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因为他已经说不清是天下人被忽悠瘸了还是这兄弟被忽悠瘸了。
“别跪了,起来。”亦绯天老神神在在,展开那小本子,跟看奏折似的,点了点纸面,“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一样两份。”然后还问了白瑕一句,“你想吃什么?”
虽然但是……
不是刚刚吃过午膳吗?
白瑕还依稀记得,自家尊长好像还吃得不少来着。
他恍惚地接过亦绯天递过来的“奏折”,接到的时候手还哆嗦了一下,因为这确实像奏折,明黄色的低,连手感都好得不似凡物。
白瑕又恍恍惚惚地把这“奏折”转到正面,只见最上面竟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菜单。
白瑕:“……”
白瑕一下子就不恍惚了,颇为无语地又看了一眼“菜单”,然后麻木地将其展开。
毫无意外,这确实……
就是个菜单。
但是联想到这锁云阁一直都是这么个路子,把菜单做得跟奏折一样,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他从前到后浏览了一遍,跟旁边的兄弟道:“呃,那个,我不是很饿,所以来点这个小元子就好。”
好兄弟点了点头,朝他伸出手。
白瑕脸色露出困惑的神色,望向亦绯天。
难道说,在这里吃饭是要给钱的?
等等,他为什么会觉得在这里吃饭不用给钱啊?!
亦绯天怜爱地看了一眼白瑕快裂开的神情,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语气温和地说:“不用花钱,他敢跟我要钱我给他腿打折。”
白瑕没反应过来亦绯天要把谁腿打断的厥词,只是有些呆滞。
“那他这是……”
亦绯天装不下去了,叹了口气,忍不住骂了一声,“蠢货。”
“你倒是把本子给他啊。”
“哦。”白瑕明白过来,把本子还给他,后者一点头,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白瑕目光呆滞地盯着他刚刚站的地方,喃喃一句:“还真是神出鬼没哈。”
亦绯天简直要被他无语住,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权当压惊:“嗯,大能一般都不喜欢在人前出没。也不知这阁主到底多大能耐,竟能把一个鬼修大能训得如此服帖。”
白瑕愣了一下:“鬼修?”
亦绯天点头:“是啊,你刚刚没看到他脚底下是飘着的吗?”
白瑕:!!!
他没敢看啊啊啊啊啊!
饭菜很快就上上来了,白瑕恭恭敬敬地跟鬼修大佬道了句谢,点的小元子却没吃多少,亦绯天看他实在没什么胃口就把盘碟都拿了过来。
“小白你不行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怎么能每天只吃这一点饭?这样会长不高的。”
白瑕木着脸道:“多谢尊长关心,但是弟子真的吃不下了。”
“这小元子不错,看不出来啊,你还挺有眼光的。”
“仙长谬赞了。”
“这烧鸡不错,你真的不尝尝吗?”
“方才在萧府已经吃够了。”
……
就这样一段毫无营养的你问我答之后,亦绯天终于吃完了桌上美食,再次敲了敲桌子,简单说了句“收桌”,桌子上的空盘子刷的一下就没了,惊得白瑕瞪大双眼。
然后那个好兄弟又一声不响地出现在两人身旁,给两人重拿了杯子,倒了水,先是递给了亦绯天,然后单膝跪地捧着个小盏。
亦绯天小声说了句:“麻烦。”
但还是很顾形象地抿了一口水,长袖遮掩着吐到好兄弟捧着的小盏里。
随后,好兄弟又来到了他这边。
白瑕纠结了一下,看到对方并不是直接拿着亦绯天吐过的盏就过来,心里稍有慰藉,也学着亦绯天的样子漱了口。
“饭都吃完了,青敛怎么还不回来啊。”亦绯天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了,神情有些恹恹的,一副瘫在椅子上快睡着了的模样。
白瑕犹豫着,看到亦绯天这蔫不拉几的样子不知为何心软了一下,便放缓语气道:“尊长要不要休息一会?”
他说着,自己也感觉挺醉的。
一般修者坐到亦绯天这个位子上,那是真不食人间烟火,辟谷早辟过了,睡觉更不用,打打坐就行,一年不睡的比他睡了一年的精神都好,怎么搁亦绯天这儿就沦落到跟凡人抢吃的,干的比凡人少、睡得比凡人还多的境地了?明明是个很看重自身形象的大美人儿啊?
更想不到的是,亦绯天居然答应了,直接就靠着椅子闭上了眼睛,还不忘把那压根只遮半张脸的面具给取了下来。
白瑕想说的话凝滞住了,并且被一把摁下去,不可能再上来。
——即使看过再多遍,这张脸还是会让白瑕惊艳到忘记呼吸。
——算了。
白瑕深吸一口气,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就因为是美人吧,美人总是要有点特权的。
真不食人间烟火了,恐怕……
他也会觉得无聊吧。
毕竟是这么闹腾的性格。
白瑕想了一会有的没的,慢吞吞地把入门心法掏了出来,不一会也沉浸其中,静心潜修了。
红纱飞舞,烟雾缭绕。
玄色衣袍的人站在炉边,手中正将一张看不清字迹的纸放入火中。
亦绯天打了个呵欠,看着这毫无诚意的开场,语气没什么起伏:
“阁主大人,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