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上的锁啪一下被打开,程拾一推开门时,一眼便瞧见顾执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杯冒热气的茶杯。
屋内窗户正正对着院子,此时大开着,窗前放着一个瓷白的花瓶,上面插着几株桃花,开得艳丽。
与程拾一不同,顾执无论身处何处,依旧不见落魄,最简单的粗衣也被他穿出几分华贵。
见程拾一进来,只是懒懒掀起眼帘,意味不明道“说是出去买东西,怎么给别人家送去了”。
“你怎么对所有人都一副讨好样”,他莫名发起了脾气,话说得刻薄极了,“程拾一,你是乞儿吗?赶着讨旁人欢心”。
程拾一只是迟钝,不是傻子,顾执话里明晃晃的恶意她不是听不出。
把她捡回的师父阿舟不靠谱,不懂如何养孩子,只知道给口饭吃,饿不死便成,除了教她习武,其余时间便到处寻酒喝。
醉醺醺倒在外头,还得小拾一把他捡回去,她人小力气不大,只能是废力拖麻袋似的把他拖回家,照顾他。
阿舟不会做吃食,还是小拾一自个学会煮饭,从此他们才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可以说,阿舟是小拾一拉扯大的。
大人太不靠谱,程拾一时常要照顾他,便养成了这么一个温顺宽厚的性格,像是对一切都没有脾气。
她不懂顾执为何莫名奇妙生气,说话还如此尖酸刻薄,与外人说的温润和气,内敛清冷一点也不相似。
“你莫要如此说话”,她沉默片刻,把袖子的东西拿出,推到他面前,“你的话像刀子,说出来总要刺人”。
“不要总在生气,不满之处可以直接告诉我,不要藏在心里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我猜不透的”。
一样的油纸包。
顾执轻飘飘看一眼推到他面前的东西,他嗤笑一声,嘲弄道“我不要和旁人一样的东西”。
“不一样”,程拾一当着他的面打开油纸包,里面装着形似海棠花的糕点,表面撒着一层咖色的饴糖,好看极了。
她看一眼顾执白皙精致的侧脸,解释道:
“这是海棠糕,我瞧这京城也有得卖,特意带回给你尝尝”,她挠了挠头,有些不确定“你要试试吗?它还热的”。
顾执眼神动了动,目光落在那打开的油纸包上,他发泄一通脾气,眼下正常了许多。
“你对我如他人一般,看不出一点好”,他说。
程拾一没理会他的话,只是期待地看着他,顾执哼了一声白皙修长的指尖捻起一块,送入口中。
内馅用的是红豆泥,绵软细腻,外表酥脆,带着烘烤特有香气,甜的刚刚好。
顾执有点不满意,没有人知晓,这位惊艳才绝的探花郎,其实极爱甜掉牙的东西。
些许是年少的苦无法弥补,才会更渴望以极致的甜度来掩饰。
以为嘴里甜,心里便不苦了。
“还行”,顾执口是心非道,即便是嘴里吃着她带回的东西,话里依旧不饶人他说“也不是很好吃”。
他只吃了一块,把剩下的重新包好,小心放入袖中,像只屯粮过冬的仓鼠。
程拾一忙着收拾带回的东西,没有看见他的动作,她趁顾执没有留意自己,偷偷拾一块烧鹅,扔给偷溜进屋的野猫。
顾执没事做,百无聊赖看着满屋忙活的程拾一,看她乐此不彼将未雕好的木雕一个个整齐摆在花瓶前。
木雕个个缺胳膊少腿,歪脖子咧嘴,丑的千奇百怪,顾执瞥过去看时,只觉得眼睛被刺激到。
忽而,程拾一摸索着来到自己身旁,掏了半响,递了个小瓶子过来,“给你的”。
顾执觉得那些木雕丑得让自己难受,连个眼神没施舍过来,声音冷硬,“不需要”。
“你以为你是谁,也能可怜我?”。
“没有可怜,我只是担心”,程拾一认真解释“你的伤口发脓了,若不......”。
小瓷瓶被顾执甩落地面,咕噜咕噜滚到程拾一脚边,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都说了”顾执眼圈发红,他紧紧盯着程拾一,眼里盛满了讥笑不屑,“用不着你可怜”。
程拾一往后退了一步。
就后退的这一步莫名刺激到了顾执,他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冷血狠辣“你没脾气的吗?是不是很后悔有我这样的恩人,要将我赶出去吗?”。
“我没有这样想”,她皱起眉毛,“你不要这般乱想我”。
程拾一目光澄澈,不带一丝旎旎,她固执重复一遍“只是担心”。
顾执不理她。
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把买来的栗子米糕放在顾执面前,绕尤其事道“饿了吧,你先吃这些垫垫肚子我把饭蒸上便好”。
阿舟说人饿了就爱胡思乱想,她也这么认为,平日饿狠了便考虑不进事情,就爱乱来想。
她觉得顾执是这样,喂猫也是这样。
顾执简直要被她气笑,偏生这人还一脸平静劝他多吃。
他算是知道了,程拾一根本没有认真听他说话,顾执眼里满是讥讽嘲弄“你是不是有耳疾”。
明明是讽刺的话,却不曾想程拾一还真认真点了点头,她指着自己的耳朵道“是有的,发病时时常听不见,现在可以听见”。
她神色坦荡,并没有任何羞耻自卑之意,仿佛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
见顾执终于安静下来,程拾一以为自己的劝食起了效,满意去伙房做饭去了。
顾执发着低热,没什么胃口,程拾一千里迢迢带回他指定的烧鹅和醋鱼也没多吃几口,一会便撂下筷子不愿再吃。
程拾一和狸奴橘猫们倒是吃得起劲,她为此还特意搬一张椅子过来,让猫猫们蹲着舒服。
外面闹得官府查人闹得盛势浩大,顾执难得在程拾一家过得安静闲适。
他脑袋昏沉沉,睡了一个下午,窗外春光明媚,阳光从窗户泄进,不吝啬洒在被子上。
顾执醒来时,便看见程拾一怀中包在一团东西,犹犹豫豫站在他面前,不知如何开口。
“你这是做甚?”顾执刚睡醒,浑身懒洋洋的,没什么脾气。
程拾一察觉他心情不错,迟疑着开口“我方才出去,见着官府的人寻到这边,要想不被发现,需要顾大人你伪装一下”。
顾执眼角抽搐一下,他冷冷开口“你想死是吗?”。
程拾一圆眼微微瞪大,她抿着嘴,很是为难,飘扬的毛发塌下,像颗焉了的小白菜,“那该如何做才不被发现”。
“反正我不穿”,顾执很是冷酷。
程拾一难过地耷拉下脑袋。
“够了”。
他黑着一张脸拨弄着头上的木簪,冷着一张俊脸望着在他脸上抹东西的程拾一:“究竟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程拾一挑了只木炭,在顾执修长的眉上涂抹,只到变成两条黑黑的毛毛虫。
又用碳灰把顾执白皙的脸抹得又黑又粗糙,叫谁也人不出他原本的样子后,才心满意足地停手。
“你要瞧瞧吗?”。
顾执被迫穿上女子衣裙,脸还被抹成这副鬼样,他心里闷着一股气,看也不看她,翻过身去。
她刚想说什么,院子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刀鞘行走间的碰撞声响,程拾一赶紧出门迎接。
五名穿着官府同一服饰,佩戴着长刀的官兵到处搜寻,程拾一家不大,仅有两个寝室一个伙房和大厅,走两圈便到了尽头。
她长得清秀乖巧,小心贴在门边,浑身气质干净无害,为首的官兵见状也不为难她,摊开一张画像问“有没有见过上面的人?”。
程拾一仔细端详一会,有些害怕缩了缩肩,小声道“回大人,未曾见过”。
“小女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这几日病着,只顾照料她,都没怎么外出”。
令一名官兵打开顾执的房门,看见穿上躺着一名披发女子,脸黝黑黝黑,唇色惨白,像是病重之人。
见他看来,床上的女子睁开眼,不耐瞪他一眼,翻了个身。
官兵莫名觉得她这双眼睛与画报上的顾大人有也相像。
转念一想,这山野村妇怎可与满腹经纶的顾大人做比,还生得一副黝黑相貌,无半分气质可言。
五名官兵搜寻一番,见没有什么不妥,随意扫几眼,便走了,程拾一将他们送出院外,见人渐行渐远,直至看不清身影,才慢吞吞见门锁上。
赶忙打了盆水,在顾大人生气前把他的脸擦干净。
顾执在程拾一家中呆了四日,他身子骨弱,又不肯看郎中,高热不退,晚上偶尔高热惊厥,吓得程拾一只好守着他。
程拾一夜晚难入睡,索性搬着张椅子守在他床边,全神贯注刻木雕,把地上弄出一地碎屑。
烛火摇曳,映照出暖黄的灯,听着耳边传来窸窸窣窣刻刀到木块上摩擦的声音,顾执反而能安心睡去。
他睡着时倒是安静,醒来便折磨人了。
见不惯花瓶中每日插着的梅花,不由分说非要程拾一换下,去采折那梨花。
程拾一对他百依百顺,后面三日宋祈每日能在花瓶中看到开得茂繁的梨花,还带着露珠。
她没有插花审美,只知道把花瓶插的满满当当,有些花瓣凋落在桌上,被顾执捡起盖在那些丑陋的木雕头上。
眼不见为净。
宋祈从来没有问过程拾一如何折来梨花,程拾一也不会告诉他,梨花生得那般高。
等到第四日,顾执让她把纸条交到觅知楼,程拾一乖乖接过后,他又不高兴了,阴沉着脸道“要摆脱我了,你是不是很欢悦,终于不用见到我这般讨人嫌的人了”。
又来了,程拾一叹了口气,她选择性略过顾执的话,只抬头冲他笑了笑,便出门了。
再回来时,顾执已不见踪影,桌上放在一袋银子,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
笔迹锋利有力,程拾一识字不多,恰好能看懂上面四个字,纸条内容如顾执疯癫固执一般,写着: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