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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叁拾:其道相异何相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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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诀:长生蛊

叁拾:其道相异何相谋

宫禁看来确实解了,念尘的寝殿迎来了除了胡御医外的访客。

第一个来访者在傍晚时分随着最后一缕阳光踏入殿中,对拥裘围炉发着呆的念尘拱手作揖,再起身时嘲笑道:“纵是发落了一个黄旭珩,殿下这出苦肉计也未免太狠,自损八百。”

念尘扫了他一眼,回敬道:“若不是刘大人昨日见死不救,我亦不至于拖着重伤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刘大人若是来看笑话的可走远些,我今日心情不佳,被惹恼了也许会出手伤人。”

刘玄麟走到他面前坐下,佯装害怕地缩着肩道:“殿下昨日在毓华宫前好生威风,把我们这些文人都骂了个遍,臣可不敢看您的笑话。”

“有事便说。”念尘没心思和他打哈哈,许是欠觉的缘故,眉骨下的阴影比平时还深,掩着那双上扬的凤目更显阴骘,看得刘玄麟也敛容严肃起来。

“安惠王被勒令即日回封地,无诏不得再擅自离开安陆,黄昇被撤了封职,跟着安惠王去王府当左长史了。”刘玄麟将今日的新闻一一告知,“陛下的原话是他二人既隔了这么远还能配合无间,便成全他二人‘君臣之情’。”

“原本黄昇的位置就是巴结来的,他那点才学胆识做个长史都是高攀。”念尘说着,抬眼示意他茶水自便,又问,“这些事自会有人告诉我,其实不必刘大人亲自跑这一趟。”

刘玄麟毫不客气地拿起杯子,用热茶涮了三遍才正经倒上一杯,看得念尘直皱眉头:“还有一事,不知殿下的耳目可有禀告也无:夏侯家那个老东西也进宫面圣了。老而不死是为贼,我猜他是和安惠王一起入城的,但藏起来作壁上观,见安惠王这步棋废了才出来亡羊补牢。下午陛下召了宗人令,商议之后初步定了下来,中宫娘娘以太子妃的丧仪下葬,礼部刚被发落了尚书,估计不敢置喙。不过由此看来,夜宴刺杀之事要不轻不重地了结了。”

他说的夏侯老儿是夏侯徵,于祯佑年间因为镇压西北叛军有功而崭露头角,在元禧年间得太保、太傅、太师三公加于一身,权倾朝野。那场震惊朝野的百花宴上被斩的三大佞臣都曾是夏侯家入幕之宾,第二日夏侯徵即因此在朝会上当众伏告辞官。但就在这一日,夜幕降临后,在百花宴上大出风头的宇文桓不知为何奔逃离京,是以第二日即有一小小文官递本上告曰:“皇子桓自知罪孽深重、畏死潜逃,夏侯徵三公之位、国之栋梁,竟因待人亲和遭无妄之灾——国可无草菅人命而畏罪怯懦之皇子,却不可无忠烈高节之能臣,伏愿陛下三思!”

此话一出引得不少夏侯氏拥趸纷纷跟进,物论沸腾之下,宣帝为息事宁人,又准备给夏侯徵加柱国之封。宣帝之前曾有数位权臣有生之年得天恩浩荡,封以柱国之号,但每个人都跪谢不受,只在身后得此追赠殊荣。夏侯徵也以效仿先贤为由,敬谢推辞,但同时以此为契机,继续留在朝中掌控内阁,党同伐异:在这件事中支持过宇文桓的,陆陆续续被寻了各类理由弹劾遭贬,为他说过话的则都得到晋升,而打头阵的那个小言官更是一路青云直上,即是后来的黄昇。是以内阁乌烟瘴气,诸臣多与夏侯徵交好,结成朋党,这便把刚进内阁的张权谨从刘玄麟这种直言不讳的谏臣打压成如今老泥鳅的样子。

如此一手遮天久了,连宣帝都觉出不对,于是宇文桓得以归京、入主东宫,最后继位称帝。宣帝在遗诏中特意点了一句夏侯徵,体恤他多年鞠躬尽瘁之辛劳,封他魏国公加上柱国,让他荣归故里颐养天年。天子遗诏不可违,新帝和南昕王皆娶了夏侯氏女,夏侯徵知家业根基稳固、党羽遍野,自己又年过花甲,归乡亦无不可,便对外皆言告老回许昌,而实际上耳目仍在朝堂,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被他掌握于手,并无敢明目张胆违逆其心之人。而他所在的许昌,诸事皆由他和夏侯氏决断,这样的境况甚至辐射到了周围郡县,以至于梁京以南、襄阳以北,皆姓夏侯,天命不达,萦雪阁一直都无法刺探内情。

是以念尘意识到阁中人能潜入侍从随安惠王进京,却对夏侯徵入京之事毫无觉察,脸色果然沉下来,眼睛阴恻恻地盯住刘玄麟,等着他下文。

刘玄麟见他沉默良久却不置一词,笑着敬了他一杯茶:“殿下知道西北将军刘濬秋?”

念尘眨了眨眼,移开目光。祯佑年间西北叛军之事,夏侯徵因此发迹而使本就得祖上的夏侯氏热火烹油。旧年档案难寻,他先前不知其中尚有内情,直到不久前影卫把胡御医的话详尽汇报与他。念尘既是第一次知道西北军的冤屈,亦是第一次知道刘玄麟是刘濬秋长子,可胡御医说自己不曾与眼前这位刘家后人提及旧事,他如何知晓?而此刻故意提起又是为何?

“看殿下面色,应当是知道的。”刘玄麟饮下茶,眼中露出慧黠的光芒,从容淡笑道,“若臣此刻告诉殿下,臣乃刘家长子,分明是罪臣之后却位极人臣,殿下当要拿臣如何?”

念尘犹豫了一瞬,很快笑起来:“刘大人慧极,怎会将捅向自己的刀子递给旁人?可见是在拿话诈我。无凭无据,莫说是西北将军之后,你便要说自己是西王母之后,我也无从反驳。”

刘玄麟倒不急着自证,却把重点放在奇怪的地方,皱眉数落道:“殿下如此不敬鬼神,仔细口业。”

念尘不以为然:“杀业早已累累无数,增减一两句口业又能如何?”

刘玄麟先是迷茫了一瞬,似乎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全然心无敬畏:“殿下便这样笃信自己不会有求神拜鬼的一日?”见念尘又是冷笑一声,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半枚虎符,上面用金篆刻了“西北柱国龙虎将军”的字样,重新说起了正事,“臣幼时爱拿此物戏耍,被带走时将其揣在怀中,后知西北军之事关联之大,心有惴惴不敢连累养父母,一直藏匿至今。”

念尘既知他就是刘家之后,见他拿出虎符自然不疑有假,伸手接过来轻放在案上,神情肃穆地朝它鞠了一躬,起身道:“西边数十年安定多仗刘将军神勇,可惜为人暗害,忠良之魂竟成奸佞手中粒粒颗颗鲜血淋漓的铺路石。刘大人身为刘将军之后,今日既将此事告知,想来是希望借我之手为将军平反。”

刘玄麟没想到他这么平静就接受了这件事,抬头望着他怔愣片刻后,正坐欲行大礼,被念尘一把拉住。他用力挣开,执意要拜,念尘只得站到一边,让他的三叩大礼只对着那半枚虎符。

待再起身时,刘玄麟已经热泪盈眶,开口的声音都在颤栗:“臣昔年有幸佐殿下监国,知殿下有治世之才、济世之心,自对殿下有所希冀。可惜后来殿下因为公主和亲之事远离朝堂逃遁莽中,臣盲聩不察,以为殿下亦是昏庸之辈,便再未生出亲近之意。”他言辞恳切,双目微红,“然而昨日闻听殿下毓华宫前一席话语,心中感喟良久,始悟殿下数年藏巧于拙、用晦而明,而才学心志不改分毫。此番将夙愿和盘托出,以显诚意,殿下往后之路未必一帆风顺,而臣甘为基石庭阶,助殿下早登万里凌云之高。”

言讫正坐,拱手施礼,两行清泪终于顺着已有沟壑的两颊淌了下去。

念尘也正坐,前倾身子回了礼,郑重其事道:“我既知有冤情,自当伸大义,不求回报。我自夜宴后声名狼藉,而您为人清正,不必授人话柄,叫人议论您与我同流合污。”

刘玄麟辩道:“臣知殿下抱负心志,得明主如此,又怎会是同流合污?”

念尘笑着摇了摇头道:“一切尘埃未定,我尚无力一举扳倒夏侯氏。既不能庇佑身边之人,大人便实在不必为我涉险。”他说着垂眸思量片刻,再看向刘玄麟时眼中似浓墨化水,有波纹隐隐涌动,“朝中半数皆是夏侯党羽,尸位素餐、德不配位,而有朝一日树倒猢狲散,死的死、逃的逃,巍巍大厦无栋梁支撑,必颓于一夕之间。大人识人如炬、才高八斗,若能选贤举能、传道授业,便是莫大助力,我自感激不尽。”

刘玄麟会意,拱手回道:“我与张公这些年确在暗中留意朝中清直有才学之人,殿下既如此说,我与张公商议后将人选列出,呈与殿下选看。”

念尘摆手道:“我离京多年不闻政事,早不知朝中诸人品学如何,二位大人自行定夺便可。”他想起文甫力荐赵息时那番恳切的赞许,几不可察地蹙起眉来,又问道,“说来我阁中仲裁向我推举了赵文侯独子,不知大人觉得如何?”

刘玄麟闻言低头思索道:“小侯爷文采风流,聪颖慧绝,并非京城纨绔。若侯爷同意独子出仕,假以时日定是栋梁无疑。”

念尘便点头:“既如此,大人费心便是。”

刘玄麟拱手称是,想了想又开口道:“臣忝居高位,对莽中事几乎一概不知,却对萦雪阁那位刘斐伭的才名略有耳闻,不知他可有心入朝为官?”

这个问题念尘也曾经问过文甫,但他只略略笑着答了一句“清雪易消,不愿落入泥淖”,再不做解释,故而念尘猜测这是他的忌讳,之后也再不提起。

思及此,念尘垂眸饮下一杯茶,开口叹道:“他确是才学出众,可如我方才所说,我尚不能庇佑身边人,自然不会让他趟入这浑水之中,再成为第二个孟先生。”见刘玄麟开口正欲说些什么,他当即会意,笑道,“赵言兮再如何也是文侯独子,明面上又与我毫无干系,这朝堂再如虎口凶险也吞不下他;可斐伭无家世傍身,天下皆知他是我的人,让他入仕何异于判他凌迟?”

刘玄麟有些不甘心地苦笑了一下:“臣只是听得才子之名却不得会见,觉得可惜。”

念尘便笑:“这有何难?这些日子事多,他病得不轻,待他身体好些,大人选个日子,由我亲自引见。”

刘玄麟恍惚了一瞬,垂首又敬了他一杯茶道:“多谢殿下。”

念尘没有受他的敬茶,而是反手敬了他一杯,俯首道:“是我该多谢大人。”

刘玄麟走后不久,又有来客的通传。天已经暗了下去,念尘的伤口隐隐发胀,又痛又热,于是摆手道:“明日罢,今日我倦了。”

可不想来人已踏入殿中,听得念尘这话,干巴巴笑了起来:“老臣好心来探望殿下,倒显得无礼了。”

这声音老迈沙哑,似秋夜水边有毒蛇在芦杆中穿行,悉悉索索听不真切,却能切身感觉到那种危险而刺骨的恶意。

念尘见过夏侯徵几次,对他的面容尚有记忆。这会儿冷眼看过去,那清瘦佝偻的身影正如一条盘桓于手杖上的毒蛇,弓着身子随时准备将满嘴的毒液当头喷向他。

念尘根本不准备客套,很是倨傲地抬起下颌:“既知自己无礼,出去便是。”

小厮捧着的礼盒都要高高摞到下巴,夏侯徵听到这样毫不客气的逐客令,沟壑密布的脸上皱巴巴地拧出一个恭敬的笑容,示意小厮把礼盒放在地上,自己拿手杖一个个点着介绍起来:“刺参、鹿茸、红参、玄芝,因是送给殿下补身的,特地让人精挑细选,才得了这些难得一见的珍品。”

念尘便知道他不会轻易离开,于是垂眸揉按太阳穴,幽幽道:“有心了。只是这些‘珍品’经了夏侯公之手,我并不敢下口。”

夏侯徵咯咯笑起来,手杖重重一甩,砸得礼盒四散飞去。小厮吃了惊吓,忙跪倒在地,伏身不敢出气。可夏侯徵本人却依旧笑容满面,一双眼睛正如毒蛇出击前锁住猎物一般,阴诡而恶毒地锁在念尘脸上:“殿下既看不上,所谓珍品亦不过俗物,不收也罢。只是老臣来此亦有话要同殿下交代,原本面圣后便要来的,只是殿下与刘振麒大人相谈甚欢,老臣不敢打扰,便静候至此时——不知殿下可否看在老臣一把年纪而苦等至此的份上,赐一杯淡茶?”

这样毫不隐藏的杀意便是在莽中亦不多见,念尘轻蔑地回以敌视,可夏侯徵宛如看到垂髫幼子怒目装凶,抚着长须仰头大笑,径自上前坐到他对面。花梨木的手杖狠狠地杵在地上,沉响如战鼓,震得几案上的茶碗嗡鸣,经久不绝。

“黄旭珩这些年胆子毫无长进,竟能被殿下这副模样吓到,也活该被贬。”夏侯徵奚落道,拂开案上未曾收起的茶盏,又见再没有新的茶具,露出遗憾的神色,“殿下既不愿赐茶,老臣便只把想说的几句话交代完就走。殿下若感兴趣就听,不感兴趣也请莫要打断老臣,否则总有后悔之日。”

当真跋扈。

念尘怒极反笑,将手边干净的青瓷茶碗拾起来,轻轻扔在他面前:“茶水自己倒,让你的人出去。”

夏侯徵满意地笑了,嘴上却道:“士不食嗟来之食,茶亦如此。”见念尘面色又凉了几分,笑意更甚,“是了,在殿下心中老臣自然不是高士,可世事如何,尚轮不到殿下做主。”又回头对仍然伏跪在地的小厮道,“殿外候着,也莫要让殿下的人进来。”

气血一时涌上了囟门,太阳穴跳得厉害,可念尘还是耐着火气开口道:“夏侯公几句话说完便可走了,如此你我二人都好过些。”

夏侯徵点着头,颇有些耀武扬威的意味,又紧闭双眼深深吸了口气,叹道:“‘桥南荀令过,十里送衣香’,殿下这么多年来都忘不了那位孟小令君,如此师生之情,当真叫人动容。”再睁眼发觉念尘面有不忿,几欲发作,随即抬手安抚道,“不提也罢。那么老臣的第一句,是要问殿下:金陵富庶,但不产金铁,而锦庄起事于金陵,却能人人披坚执锐,殿下可曾想过是为何?”

……锦庄背后是夏侯氏!

念尘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面上不动声色,狐裘中的手慢慢向装在内袋里的匕首探去。

即便念尘的情绪隐藏得又快又深,可夏侯徵的双眼早就在朝堂中练得锐利无匹,自然没有错过他在那一瞬露出来的错愕和恨意,也不准备等他回答,又道:“第二句,是要警醒殿下:您于莽中辛勤耕耘多年,尚不能将萦雪阁探子送入夏侯氏,而老臣却已在殿下心腹之地埋下利爪,可您却毫无察觉,实在可怜。”

匕首轻轻出了鞘。

念尘暗自咬了咬牙,从胸腔中闷闷地发出一声哼笑。

夏侯徵摇着头,笑得像在看一个可爱而幼稚的孩童努力扮出大人模样,连声音都柔了几分:“最后这句是忠告——殿下光靠萦雪阁那点可怜的影卫、昔年监国时结识的寥寥数名臣子,竟当真以为自己能成心中大业?诚然这天下未必是夏侯氏说了算,可若夏侯氏说不,殿下便是奋力攀上了那九五之尊,不过三五日光景,这场春秋大梦便会彻底醒过来。”

念尘腾跃而起,手中的匕首寒光凛凛“笃”地扎在夏侯徵面前的茶碗。那碗登时碎成向四面八方飞去的齑粉,有几片尖锐的碎片刮过两人的脸和手,瞬间爆开了细小的口子。

“你们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到何时?”念尘凤目暗红,锋芒毕露的杀意磅礴而出,炯炯如岩下电,倒映着夏侯徵冷笑连连的脸,“若此时此地我就这般杀了你,夏侯氏可又当如何?”

“此身不过一段朽木,参天之树自然有朝一日要弃了我以求得永生,既是如此,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分别?”夏侯徵镇定自若,笑容更加轻蔑,“殿下须知杀人永远不是最优之选。昔年陛下以为斩杀奸佞便可还天下以海晏河清,可搅浑这天下的从来不是如老臣这般的所谓佞臣,而是这天下本就浑浊腌臜——老臣这些年所为,不过是堵住这段肮脏的河道,让这水中浊物顺着一个方向搅将起来、凝聚成团,最终一网打尽、彻底清离。”

“荒唐!你不过是在颠倒黑白,替自己狡辩。”念尘松开匕首坐了回去,驳斥道,“若长河污浊,为何要堵?你难道不知流水不腐的道理?”

“看来殿下同陛下一样,把疏浚当唯一治世之道。”先前总以假笑盖住恶意,可夏侯徵此刻倒露出了几分真切的坚定神色,抬眼时目光清澈,似乎根本没有大权独揽的奸臣模样,“流水不腐,是因为上游的本源尚清,如此才能洗污去浊气。可当今天下,殿下以为哪里还有清源?”

念尘毫不犹豫地开口道:“虽然此刻不过细流涓涓如新泉,但我知道、亦坚信,萦雪阁即为清源。”

“哈哈哈哈——”夏侯徵抚掌大笑,摇头道,“天下水系众多,发源各不相同,涛涛奔涌向西,滋养万物生灵。殿下羽翼未丰,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敢自诩天下之源?”

“长江之无穷,起于高山细流无数。一流起而汇万流清正,终成江河千里,荡涤天下污浊泥泞。”也许是因为心中信念笃定,念尘的愤怒在此时烟消云散,声音出奇地镇定平静,“水可滋养参天大树,亦可将环绕巨树的土壤冲刷殆尽,如此失了深扣不放的土层地基,便是攀天建木亦会轰然倒地,日照雨淋之下化为朽木腐土。”

“果真是宏远的大业。”夏侯徵笑道,“可惜殿下等不到建木坍圮的那一日,因为此时的夏侯氏不愿意见到那一天。正如老臣先前所说,夏侯氏说不,殿下就坐不稳那九五之尊。”

“夏侯氏若不打算改变主意,你便不会着急来此与我废话。”念尘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扬眉笑道,“如今太子下落不明,安惠王亦遭贬斥,两枚棋子都丢了,你们便妄图将我抓在手中?”

“殿下所图乃登上帝位,老臣所愿乃家族百年昌盛,而于这治世之策上,殿下与我所求殊途同归。”夏侯徵伸出手来,拈起一枚细碎的瓷片细细端详,“既如此,你我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念尘解下狐裘,抬手往背后一指,笑道:“干戈已然剐在我背上,疼痛难消,倒不知夏侯氏所谓玉帛是何物,可否让我满意?”

“殿下既能在刺杀间与美人相会,想来也是好美之人。”夏侯徵托着那枚瓷片,青润如玉碎,“美人颜如玉,将如此玉帛奉上,殿下自会满意。”

念尘的呼吸一滞。

夏侯徵既然知道黄昇被吓到的事,自然会知道那个偏殿女子对念尘很重要——难道他们已经查到偏殿之人是霖若了?

……果然昨日无论如何该杀了黄昇。

心中这般惊涛骇浪,念尘将身子绷得笔直,极力克制才让面上显得平静无波。他直勾勾地盯着夏侯徵,想从这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探出几分端倪。

夏侯徵见他没什么反应,有些诧异地捋了捋胡子,索性将话挑明:“这二十余年来,帝位得以如此稳定无变数,乃是因为陛下和手握重兵的昕王都娶了夏侯氏女,而夏侯氏绝不对自家人出手。”

“笑话。”念尘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可隐隐又觉有无明业火冉冉而起,太阳穴再次突突地跳起来,“难道在夏侯氏看来,已故的中宫不是自家人?”

夏侯徵闻言呆愣片刻,垂首挤了两滴眼泪,再抬头时眼中竟笑意盎然:“殿下莫不是忘了,中宫娘娘乃是心恙自裁,又指使婢子拿行刺之事颠倒黑白,妄图拖夏侯氏全族下水——事实如此,殿下倒要说是我们对她出的手?”

呵。

念尘不愿与他争辩,重新围上狐裘,闭了眼侧歪在座椅上一副要入睡的样子,沉声道:“夏侯公要说的话我都已听过,如今伤病未愈精神不济,请速速离去。”

夏侯徵拄了手杖起身,佝偻着腰勉强算是给他行了个礼:“殿下弱冠有二,早该议婚,老臣也是用心良苦。”他稍稍直起腰来的时候,背上发出“咔咔”的脆响,听起来阴森得很,“也请殿下莫要忘了,除却安在您身边的耳目,您的心腹之处还横着夏侯氏的一把匕首,若是肆意妄动,总有一日会命丧于此——而我夏侯氏,从来不缺听从摆布的棋子。”

念尘闻言睁眼,侧过头来盯着他。

鹰视狼顾。

昨日吓到黄昇的,大抵是这副样子。

夏侯徵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欣赏,手杖重重地杵在地上,带着这具老朽的身子转了个圈,又撑着他慢慢走出寝殿。

他苍老的声音在空阔的殿中似鬼魅般幽幽回荡:“您身份贵重,良配自当是名门贵女。那偏殿女子看来对殿下很是重要,自然非死不可——殿下自以为将她保护得很好罢?”

胸口似有无形悬剑倏忽直坠而下,深深没入柔软的心壁。

突如其来的巨痛激得念尘弓起背,五指紧紧攀在桌案边,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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