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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贰陆:君王惜才遗令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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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诀:长生蛊

贰陆:君王惜才遗令香

再次翻墙出来,等着念尘的除了面色苍白的朱雀,还有冷脸相对的颜夕。

早知她会武,念尘便也不去故作惊讶地问她如何绕过守卫出的院子,何况她根本没给他出声的机会,抬手出掌,两道寒光凛凛然直冲他心口而来。念尘和朱雀体内俱有余毒未清,不能妄动,故而朱雀只是赶忙上前把念尘拉到身后,好让他避开这一掌。

出招既被躲开了,颜夕也没再出手,解下一双铁手衣,对朱雀一笑:“好身法。”

朱雀没敢接这一句恭维,只道:“夫人谬赞。”

念尘示意朱雀离远些望风,尔后对她作了个揖:“还未来得及多谢夫人中秋夜相助之事。”

颜夕便又看向念尘:“若无我那支弩箭,殿下自然另有应对之法,何必言谢?”

念尘便笑:“我心中当真感激,且我深知若此刻不言谢,夫人再不会给我机会了。”

“殿下以为我是来找茬的?那一掌不过因为我恼恨殿下不听劝告,想出口气而已。躲过去便躲过去了,其实殿下真受了那一掌,我也未必会真的消气。”颜夕嗤笑一声,“但转念一想,她将南下入蔚山,殿下再如何有意也不会放下权位随她而去。且不说她此刻尚未动情,便是当真心中有了殿下,也总会有看清你为人而心死的一天。既然你二人绝无可能,我又为何要多管闲事做个恶人?”

念尘登时想反驳,可她那双与霖若相似的眼睛含讥带讽地似要把他看穿,倒真的败下阵来,侧过头去只道:“夫人便知她此刻对我无意?”

颜夕只是笑着看他:“自欺而欺人,何乐之有?”

念尘咬了咬牙,叹了口气也笑了,回头问她:“夫人又如何不是在掩耳盗铃?既是同病相怜,何必互相挖苦?”

颜夕的笑凝了一瞬,干脆收起来冷脸道:“说正事罢,皇后的青玉坠子,殿下已经拿到了?”

念尘便知她已见过此物,也正色道:“是,我已交由影卫去静水庵寻人了。”

颜夕点头道:“中秋夜皇后只身入殿,召来的死士又似乎不只是为刺杀殿下,我便想她应当是与夏侯氏离心,另留了一手。那夜又在若儿那见到荻花纹的青玉坠子,猜到殿下得了皇后信任,便传话回鸿烟楼让人去静水庵寻到她身边那位荻姑。”她见念尘露出讶异的神色,不耐道,“怎么,只有你阁中刘文甫能抽丝剥茧、见微知著?”

念尘忙道:“自然是我不知鸿烟楼深浅,小看了诸位。”

“所幸我反应快,荻姑刚被带走,便有死士杀到静水庵。等你去寻人,莫说荻姑,连荻骨都寻不到。”颜夕把半枚芙蓉鱼儿石抛给他,“让你的人拿它和青玉坠子一同去鸿烟楼,直说找湘竹便可。”她说着,蹙起眉来沉吟道,“只是光有荻姑指证,未必能把皇后所为与整个夏侯氏关联起来,殿下的人可曾找到旁的证据?”

“中秋夜斐伭嘱咐墨玄影卫,说清场之余务必细细探查死士尸身。”念尘见她未曾保留,便也全盘托出,“目前只知这些死士皆被割去舌头,左侧袖口缝有毒药。侧脸刺有三条短道,未知其意,但夜间有幽绿荧光,大约是相认标识。另人人面白如敷粉,死后亦身热如燥,行刺时心神贲然奋起不畏死、体力异于常人。”

“魏晋时兴寒食散,服后体热可卧冰,久服面白胜玉。”颜夕皱着眉道,“那夜我亦发觉这些人似乎神志不清,确像是服食药剂所致。”

“阁中医士也说当是服药所致。凤歌,你来。”念尘招了朱雀过来,把寒食散的事跟他说了一遍,又道,“只是我朝禁食这些散剂已久,严管石药流通……”

“这类散剂帖方自有好处,屡禁不止,鸳楼之流为揽客,茶饮中便会加这些东西。”颜夕打断他,“殿下不也用这类东西算计了我?”

念尘一时语塞,不自在地看向朱雀,后者果断地作揖赔礼道:“确是房中香一类不入流的东西,只是在下认真斟酌了分量,不至于像寒食散这般伤身。”

“噢,那还真要多谢阁下/体恤。”颜夕只是嘲弄地抿唇笑了一下,继续道,“不过诚如殿下所言,石药管制严格,而要把这些死士养成如此情状,所需绝非区区斤两。且夏侯氏豢养的死士自然远不止夜宴上那些,他们一定有私矿。”

“夫人说烟花之地盛行散剂,若有人这样占了石药私矿,暗里流通,自有暴利。”念尘深以为然,“且死士所用器具皆为精铁所制,看来他们手眼通天,连铁矿也侵吞了不少。”

颜夕点头:“殿下不妨着人去查探死士服食之物究竟为何,从石药与铁矿入手,许能寻出些端倪。”她思考了片刻,又道,“那支弩箭,我看并非寻常精铁,殿下的人可有找到相似的弩箭?”

朱雀道:“是陨铁打的,在下当夜亦中了此箭,只是墨玄皆言清场时未见有第三支,不过见到了两把弩弓。”

念尘沉思道:“那弩箭应是单发的,身量又小,还淬了毒,务求靠近我后一击必杀。此箭材料难得,不会交付给神志不清的死士,此人应当是夏侯氏信任又能携弓入宴不被盘查之人,要么夜能视物,要么对我极其熟悉,所以才能在暗中认出我。而这人又两度失手,可见武艺不精。”

“殿下那顶镶了青蓝悬璧的头冠,暗夜中蓝光熠熠,谁能看不见?”颜夕以手遮面打了个呵欠道,“顶多是夏侯氏派出混入席间且武艺不精之人,可算上宾客御侍,这样的人在宫宴上多了去了,殿下且慢慢推罢。何况就算推出是谁,这人也未必活着;便是活着,明面上也未必能和夏侯氏扯上关系。殿下可还要装昏几日?不如费心想想‘苏醒’后要如何面对朝堂困局罢。”

念尘笑着受了这一连嘲讽,淡然回道:“我由着他们吵这几日是为引出夏侯氏的门生,果然只推出了些蚍蜉来撼树。不过安惠王后日便要到梁京,他们为立安惠王为储,定会让一些位高权重之人出来作保。夏侯氏位极三朝,四世三公,自然与不少名门望族纠葛,盘根错节。对于这位高权重之人,我心中有些猜测,此前已让阁中收集了这些人的错处,只等着他们站出来,不日便有人弹劾。”

“欲伐合抱之树,功夫自非一朝一夕,不若削叶去冠,徐徐以图之。”颜夕点头称是,“只是殿下还是要先给夏侯氏安上外戚干政、刺杀皇嗣的嫌疑,否则安惠王一入朝,众臣定有一番诘难争论,殿下疲于应付间,许就叫他们趁机把罪证都抹去了。先前所说私矿之事,两日内决计查不完,殿下可要先让荻姑上殿告发?”

念尘点头:“的确,此番又要多谢夫人相助。”

“我既与殿下合作,这些事若力所能及,自当相帮。”颜夕想了想,又道,“这也不过是拖延之计,顶多让他们乱个几日阵脚。中宫头七将至,安惠王议储之事一定会在守灵时被提出来。”

“是啊,若他作为皇后养子,千里奔丧而来,却做出些不孝之事,那些支持他的人再如何位高权重,父皇也自然不会依言立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太子。”念尘说着叹了口气道,“真怀念皇长兄,为人敦厚仁善,修身自持。”

颜夕不去理会他猫哭耗子的感慨,只问道:“殿下要让安惠王做出如何不孝之事?”

念尘的凤目中露出凉薄的笑意,眉峰轻挑,望着她徐徐道:“四哥好美人。”

他这一笑把一直以为自己占了上风的颜夕看得寒意四起,盯了他半晌才冷笑起来,拍手道:“原来今夜不是我来找殿下,倒是殿下在等我。”见念尘笑意更甚,便轻蔑地抬头道,“一个个都指着美人计成事,这世间可真多得是好儿郎。”

“鸿烟楼与鸳楼关联甚密,不过举手之劳,夫人方才说了,力所能及自当相帮。”

颜夕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开口道:“我与殿下只合作这一次,夏侯氏倒后,望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见。”

“夫人与我原是因利而聚,待所图之事达成后自当利尽而散。不过鸿烟楼在萦雪阁之外罗网密织,以此刺探常莽中事,可有想过往后的去处?”念尘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含霜带雪,凛凛然挂了杀意,“从前不知情而不查,如今知道了,我未必容得下异心之人凌驾于萦雪阁之上。”

“殿下可是在威胁我?”颜夕嗤笑道,“鸿烟楼都是苦命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于殿下的大业并无阻碍,殿下又何必赶尽杀绝?”说着又把水葱似的指头轻轻点了点自己,“至于我么,我已如殿下所愿嫁为人妇,手再伸不长了,殿下安心便是。”

“夫人聪慧过人,如何听不出我是在拉拢夫人?”念尘摇头道,“萦雪阁得鸿烟楼,自如虎添翼,更能早日救天下于倒悬。”

颜夕垂眸敛去眼中神采,笑语曼声道:“妇人短视,不知天下时局,毕生钻营所求,不过要一人偿命罢了。”

“偿命”二字被她咬得极重,淬满了恨意与怨毒。

念尘看着她,竟觉得夜风凉了几分,不由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颜夕见他如此,笑容温婉而柔和:“殿下还病着,早些回去歇息罢。”

语气轻缓仿佛当真在关怀他,言讫离开,步伐轻巧。

早在他们讨论处理夏侯氏之时,朱雀便识趣地走到一旁继续望风了,方才隐约听得两人言语间刀光剑影厮杀不分,只觉心惊,眼见颜夕经过,站直了身子作揖道:“夫人保重。”

颜夕不温不火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我知楚君亦曾是风尘中人,但鸿烟楼之事,其实你不必过于自责。风月场上的手段伎俩我见得多了,你以为的做戏未必是做戏,你以为的算计亦未必是算计。”

朱雀愣愣地望着她嫣然一笑而远去,连手都忘了放下,直到念尘把手搭在他肩上,安抚似地拍了几下。

朱雀转过头来,发红的眼尾鼻尖在那张苍白倦怠的脸上甚是显眼。

念尘叹了口气,点头道:“是啊,她的眼界心胸和手段,困在这副女儿身里,实在委屈了。所幸此刻她与我是同道中人,只是我不免担心待分道扬镳之后,要如何小心翼翼才能斗得过她呢?”

朱雀摇头,眼睛上下左右看了一圈,这才把几乎要闪出眼眶的泪消下去: “她已经把软肋暴露给阁主了,足可见其诚意。”抬头望着天穹浮着的几痕灰云,叹道,“如何霹雳手段,终究还是飘花逐水,愿得怜花人。”

念尘会意,牵了牵他的衣袖:“走罢。”

念尘晨起头疼,忍到午后实在难受,让人请胡御医来。胡御医猜到他昨夜又溜出去受冻,已经懒得再骂他了。于是吩咐宫人煮了药汁,兑上热水盛在木桶中,让念尘卧在榻上,仰头让药水没过眉毛。念尘觉得麻烦,推托说这个姿势会牵到腹部伤口,胡御医便很贴心地让影卫帮他把腿抬起来:“这样伤口便不会崩裂了。”

但是这样压得他背上的伤隐隐作痛,一个劲地呲牙喊疼。

胡御医冷笑一声:“该!”

念尘涎着脸赔笑道:“胡老莫生气,今日我醒转了一刻钟,明日我便可坐起身来,后日便可入朝堂舌战群臣,这可都是您妙手回春的本事,回头我亲自写个‘悬壶济世’赠您。”

胡御医嫌弃道:“如今殿下这一手茧子,可还能写出当年小令君的……”

他不说话了。

许久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念尘很是喟然,抬起右手自己看了两眼,果然食指侧的笔茧已经不再明显,倒是掌面和虎口上的武茧厚得显眼。

献帝没有正式立他为太子,故而直到他十五岁领旨监国才正式出阁受教,在那之前,由献帝请的侍书给他讲学。侍书姓孟,是临道元年的探花郎,丰神隽秀,又饱读诗书,心怀天下。听说那年的状元和榜眼其实不及他文采斐然,只是献帝殿上一见,觉得他长得实在俊美,便点了他做探花郎。

第一次相见时,念尘问他为何读书,他笑着回道:“臣年幼时听闻陛下于百花宴斩佞臣之事,心中景仰神往,立誓修文治学、研兵读法,期望有朝一日得蒙圣恩,入仕金殿,以供陛下驱驰。”

孟先生的笑里有苦涩酸楚,但他提起曾经的献帝时,眼中仍是光彩熠熠的崇敬。

那时念尘八岁,惭愧道:“既是如此,先生教我可是大材小用了。”

“适才交谈片刻,已觉殿下聪颖非常。”孟先生摇头,“芸妃娘娘矜慧,明史知礼而善文,殿下得其开蒙,自不同于旁人。臣蒙恩得为殿下讲学解惑,自当视殿下如瑾瑜美玉,切磋琢磨,毫无保留。”

此后七年,他也当真毫无保留地把寒窗十二载所学尽数传授:兵策、法经、文史、数算,连带着他的忧国忧民、他的治世良策,他的一腔热血、他的半生抱负,他的不得志、他的意难平——仿佛栽树一般,他把经天纬地之才一点一点揉成春泥,培进了念尘的魂骨中。

念尘接到监国御旨的那天,双手捧了个盒子便赶往孟先生府邸。这盒子是紫檀打的,他亲自去挑的料子,细密的脉络粗略绘出天然的麒麟纹样,他一眼相中,买回去特意找匠人学了几日木工才做出来。

先生清贫,宅子隐于寻常巷陌,门前三棵柳树也长得病病歪歪。

“臣恭贺殿下。”他虽这么说,面上却一丝欢喜也无,只有平静无波的释然。

分明他未至不惑,却好似已然把这一生走到了尽头。

念尘新登高位,少年意气,自不作多想,鞠躬双手奉上那个盒子,郑重其事地打开,朗声道:“先生传道之恩无以为报,今奉香数两,以表微意。”

孟先生那年初入仕,常被人赞有王佐之风,故而又被称作“小令君”,只是他为人清正、不善奉承,以致仕途平平,再后来一门心思只在教导念尘这件事上,于朝政并无建树,这个称号便再无人提及了。可念尘觉得自己如今得了监国之权,自然印证了孟先生的王佐之才,一心要替他正名,便装了这一盒荀令十里香,希望他往后留在自己身边施展抱负,再不必这般愁眉紧锁、自苦度日。

握兰含香,趋走丹墀,惊才殊俊,奏事明堂。

昔年踌躇满志的少年郎,马蹄踏花入梁京,回想自己寒窗之苦,为的不正是这样的场景?

孟先生望着盒中青黄润泽的香丸出了神,久之颤着身子低声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响,他的头也越仰越高,最后他一个不稳仰面跌倒在地,念尘赶忙扔了香盒要去扶他,才惊觉他泪流满面,已昏死过去。

这盒香,也许来得太迟了。

孟先生疯后,念尘待书堂的各位翰林士人谦和有礼,却再没有正式拜任何一位为师。

第二年他封王开府,也是这一年狄戎南下来犯。

那年冬天朔风凛凛,他总要议事至入夜时分。雪夜难行,马车上要打两盏灯才照得清路。一日他累得在马车里倒头就睡,蒙眬间听得车夫一声惊呼,一个激灵起身掀开车帘,见那灯火明灭照得府门前卧着什么东西,立刻提了灯下车查看。

靠近了看着竟像是个人,身着官服,却被急雪覆盖,辨不出品级。

念尘惊得回身想喊人来把他抬进去,却踢到了同样覆于雪下的一件东西,四四方方的,发出闷响,于是俯身去拂开那些雪,露出一截灯火下泛红的紫檀木,浑然天成的麒麟纹样。

他吓得跪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拨开那些覆在那人脸上的雪,果然看见一张清隽儒雅的脸,眉目安详,唇角含笑,似刚刚入睡而得了好梦。

早已僵硬的手里紧紧握着一卷文扎,和那檀木香盒一起被紧紧抱在怀里,甚至还温着。

车夫是第一次见到念尘嚎啕大哭。

若说先生还疯着呢,这么个疯了快一年的人,收拾齐整来见他,手里握着这么一卷呕心沥血而作的伐敌平乱之策,只为答他赠香之意。

可若说他神智清明呢,分明已经到了他府门前,却不叩门通传,就这么揣着怀中物如珍似宝,痴痴坐在雪里等到死。

那时念尘与献帝仍旧亲近,失了先生郁郁难平,在御书房议事时没忍住,又哭了出来。

献帝也怅然喟叹:“孟郎有八斗之才、心志清远,只是过刚易折,他不适宜在这样乌烟瘴气的朝廷里为官。可我又实在爱惜他的才华,不愿见他明珠暗投,故而让他来教你——他是我独为你选的。”

“可他心中期待的赠香之人,是父皇,不是儿臣。”

献帝便拿袖子掩了面,良久拿下来,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点头笑道:“我知道,可世事总与愿相违,于他如此,于我亦如此。”

孟先生不喜欢辛稼轩,却常常念他的词。

有一年重阳,念尘带了几束茱萸去看他,发现他在门口侍弄那些病柳,笑道:“宫中花匠精于此道,必有些种树妙方,回头我向他们讨教一二,再来告诉先生。”

孟先生也笑:“也好,待我去书架上取两本兵书,劳殿下替我送去以表谢意。”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做东家种树书。

孟先生写得一手好字,颜筋柳骨,韧如其人,念尘得他真传。

而他这绝笔的平戎策末尾,许是因为心神激愤,笔划龙飞凤舞,横似剑舞,捺如金钩,给了念尘最后的告诫。

“臣少年入仕,自诩书读万卷而未践一策,每嗟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然臣愚而不知变通、痴且刚愎固执,枉活数十度春秋,临终方悟自己生平所学乃治盛世之策,而今内有虫蠹,外有狼虎,是何盛世哉?当下时局,常中尸位素餐,腐贪难净,又权臣当道,欲使天下改姓;莽中群雄并起,善恶难分,不拘律法,不从圣命;而狄戎蓄兵多年,锐不可当,朝师蠹腐之梁,必失城大败。常为头疾,莽为骨疽,又兼狄戎金创,天下倒悬如垂暮老叟,沉苛尪羸。金创难避,然止血即愈;头疾难痊、骨疽将溃,宜两处同治,不可偏重。君主谋臣使何名策,不过药膳糜粥之养,假以时日,许得调和安治;然今老叟时日无多,行将就木,自当施猛药厚味,险中求生,若不成则天命使然,又奚惧哉?

“猛药偏方之效,不在君臣清正,而在佐使偏门,故治乱世亦当如是。臣迂腐之儒生,自命清高端方,以此旧道授于殿下,误人子弟,罪无可恕。臣此生无为而终,然殿下来日方长,愿听采此言。”

念尘听了,采了,发觉从前学的治世本领只能用在常中,于是琴絮被遣嫁后,他正好弃了一切,入莽中闯荡。

他在泺城山间遇见文甫的时候,恍然以为看见了孟先生。

同样丰神俊逸,谦谦公子,怀才如瑾瑜,踏雪来寻他。

“在下岳阳刘文甫,草芥微命、无用书生,但甘为殿下驱驰,以兴大业。”

念尘热泪盈眶,一席话也不知是对他说的,还是对着那白雪茫茫中不甘的一缕清魂:“先生何必自谦?怀此良才如美玉,却屈居此地,实在可叹。”

也即是那日他决定了,阁名便叫萦雪。

文甫初入阁时,青龙对他颇有微词,曾进言于念尘,道此人背弃先主,行事阴诡,难保不会背弃他。

可念尘只是笑着摇头道:“他弃我而去,必定是我够不上他心中明主之位,故而是我不配兴心中大业,死不足惜。至于行事阴诡,便是猛药偏方,你我行于莽中,如何能不以此防身?”

日久见人心,文甫熟读兵法,运筹帷幄,数度以奇招致胜,这才叫诸人信服。

念尘甚是欣慰,定阁于京郊时,特地奉他为仲裁,阁中大小事务皆可由他过目定夺。

他只知道,自己决不会再让才士抱憾而终了。

有人在身边坐下,榻上的新棉垫子被压得塌了下去,念尘猛地睁眼,才发现自己已经睡到了掌灯时分,想起胡御医先前说了句“此药安神助眠,殿下莫要贪睡”,觉得很是无奈。药浴早就撤了,头疼也消失无踪,他的一头乌发蜷曲着直垂到地上,已经在炭盆边烘干,带着沉郁的药香,清苦而冽。

念尘久睡恍惚,见来人身量清癯,愣愣地唤了声:“先生。”

来人一愣,轻嗽两声,伸手去把他的头发捞起来,道:“阁主折煞我了。”

念尘坐起身来定睛一看,果然是文甫,见他形容憔悴,不由问道:“斐伭,你为何来了?”

文甫道:“原只是想送信来,然而千言万语实难以信尽述,所以请凤歌的人带我来了。”说着打量了一下殿中四角,笑道,“宫中辉煌,我还是第一次见,终是有些胆怯。”

念尘起身,见面前几案上已摆了青炉烹茶,便信手坐直,道:“何事要你亲自来说?”

文甫给他倒了杯茶,低声道:“凤歌同我说了舒姑娘的事,舒姑娘虽有合作之意,阁主仍旧不能掉以轻心,应当使些手腕牵制她。”

“赵息?”

文甫点头:“文侯还是京南赵小侯爷之时,亦是元禧五公子之一,‘六岁黄口,千篇万言,吟诵如流’,曾为今上谋得储君之位建言献策,却终生不仕。”

许是因为梦见昔年旧人,“终生不仕”这四个字如炸雷一般,震得念尘垂眸苦笑,道:“你记得我曾同你说,我早年有一位先生,与你很像?”

文甫摆弄了一下袖子,取下腰间坠着的荷包,打开给他看:“阁主赠香时告诉过我,我便以孟先生为勉,尽心尽力,不敢懈怠。”

“斐伭,我于雪夜失去恩师,却于雪夜得了你。”念尘望着那些黄绿的香丸,轻声道,“我知你不愿将昔日之事告知,但我信你,便是因为自己不愿再让任何有志之士冻死于报国无门之雪夜。无论已往之事如何,无论将来之事如何,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信你。”

文甫怔怔地望着他,双唇嗫嚅:“阁主……”

“凤歌同我说,你听闻我受伤之事心急呕血,我便知你仍忧心憧憧,想取信于我。”念尘执起他的手,容色诚恳地与他四目相对,“你自入阁以来,从未真正认为我全然信你,故而总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你担心我不信你,可这又何尝不是你对我的猜忌?”

文甫甚是动容,反握住念尘的手,平时清润温和的声音如风撩静湖,起了涟漪:“我不比青白朱玄,有一身武艺可为阁主拼命,又是半路背主而投,故而总惴惴不安,事事盘算,但求百密无一疏。”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夜宴此事是我过于轻敌,受伤是为施苦肉计,你又何必自责?何况你提早让如卿带人来接应,这才能及时止损。”念尘叹了口气,“这些话我本就想当面对你说,让你少些忧思,好生将养,可这边又有这样多的事要你费心去探查。”他笑起来,拍着文甫的肩道,“简而言之便是三字:你放心。”

文甫想起中秋夜那个梦,泺城郊的半山腰,面前的青年拔剑杀了他,雪满山,血殷热,历历在目。

自己究竟不曾坦诚相对,而他知道,却不在意。

文甫几次开口却欲言又止,最终双目湿润地垂下头去看两人交握的手。

“奇也怪哉,我竟能见斐伭流泪。可惜凤哥儿瞧不着,他老说你是琉璃做的,体弱易碎又剔透淡漠。”念尘玩笑道,“原是我不好,你本来有正事要说,倒让我把话岔远了——你说赵文侯昔年也是才俊,然后如何?”

“凤歌总喜欢说些昏话。”文甫笑着叹了口气,眼中泪光消失,又恢复成平时波澜不惊的模样,“文侯郁郁不得志,但与夫人教起独子来倒很是尽心。今日听凤歌说起昨夜之事,我特意去寻了这位丝竹墨客与友人拾掇的文集来看。西泠花诗节名动天下,那边绮丽纷靡的文风在梁京也盛行,我知阁主瞧不上这些舞文弄墨的贵公子,但赵息此人诗赋中自有杜工部之风,高妙豪逸兼藻丽隽洁,悯国难而怜民穷,不落窠臼。年初时殿下与我谈及此人时,我言语放肆轻慢,到底是我未曾了解详实便口出狂言,实在无风度可言。”

念尘见他说起赵息时眼中明亮有光,打趣道:“难得见你对谁有如此赞誉,看来是阁中只你一人善文工,知音难觅。”

文甫面露愧色,谦逊道:“我于这诗文上并没有什么建树,不敢自称赵小侯爷知音,只是想若阁主愿助他入仕,也许能圆文侯夙愿,亦对阁主有助益。”他迟疑了一会儿,又道,“且舒姑娘……”

“只是他虽通文墨,却未必有治国良策。”念尘笑着打断他。

“文侯昔年便是济世才俊,教出来的独子定然也通兵法律策。”文甫摇头道,“何况他工文墨便善诗书,工丝竹则达乐律,自是天资聪颖。即便文侯忌讳昔年之事,未将毕生所学言传身教,赵息已有济世之心,若殿下奉其为座上宾,将心中所图告知,他要学这些,自是信手拈来,朝学而夕达。”

“你既这样说,我便照做。莽中得你,常中有他,则头疾骨疽皆可医。”念尘拿起壶给两人的茶盏添至六分满,举盏敬他,“只是斐伭,你终究与旁人不同。”

文甫双手举盏,动容道:“阁主厚待于我,日后天下群英入帷幄,望殿下亦如此厚待于旁人。”

这话说得短命不祥,念尘很是忧愁地望去,却见他面色欣然如常,便不再多言。

两人碰盏,以茶代酒饮尽杯中物,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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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君遗言:

“我少年入仕,自诩读书甚多,却没有一条献策得到重用,总叹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然而我不知变通,刚愎自负,所以枉活几十年后才知道自己所谓的治世才学,治的是盛世——可现在又哪里算得上是盛世?如今天下局势,常中有贪官污吏、有当道权臣,莽中有乱贼、藐视天子,狄戎南下是谋划多年之事,朝师被腐蚀已久,一定会大败而归,丢城失地。常中情势就像头疾,莽像骨疽,而狄戎则是外伤,这天下就像一个病重虚弱的垂暮老人。外伤不可避免,但及时止血便可慢慢自愈;头疾难以根治、骨疽即将溃烂,应同时治疗两处病患,不应该顾此失彼。君主与臣下就算再如何贤明、用良策治国,也只是用药膳滋养,时间久了也许确实能慢慢痊愈;但如今这位老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自然应当用猛药来治,生机险中求,如果没救回来,则是天命使然,又有什么可怕的?

“猛药偏方之所以能见效,不在于君臣之药如何贵重有效,而在于佐使之药的偏门效用,治理乱世也是一个道理。我是个迂腐的儒生,自以为清静高洁、端庄方正,所以用这种旧时的道理来教殿下,实在是误人子弟,罪无可恕。我这一生碌碌无为而死,但殿下以后的路还长,希望您能把这些话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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