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长生蛊
伍:武穆遗曲满江红
南王府的垂雨厅始建于太祖天元十一年,于太宗光兴二年,历七十又七年完工,至今已成为京城一大奇地。垂雨厅仿宋建制,重檐歇山顶,因是王宅,规格便限为七间七级、七踩七路,但太祖恩许用金黄琉璃瓦、铸金脊兽、描金饰博风板,极尽荣奢【1】。厅中由屋顶垂下许多金丝吊珠,吊珠用料为水晶、珍珠、玛瑙或玉石,灯火辉耀下如天降甘霖止于一瞬,故得此名。厅中设高约一丈的描金檀木烛架七七四十九架,两边各二十四架,剩一架最大最繁复的立于中央,但凡有舞姬献舞,皆以飞袖拂架而烛不灭者为魁。架上用暹罗南树油烛,光亮无烟,且气味芳醇,烛光与金银玉器之光交相辉映,便可照得厅中亮如白昼而胜之。于是京中自此厅修成后百余年都有“金玉相辉何处映?仙世皇城垂雨厅”的说法,赞言辉煌之地唯有皇城及垂雨厅能与仙境同年而语。
上一辈的南晟王不喜纷奢,垂雨厅有数十年不曾敞开待客。如今的南王妃出生夏侯氏,自幼锦衣玉食,喜好排场,嫁入王府后花了三年将垂雨厅修缮一新,又从夏侯家带来了不少奇珍异宝、赏品玩物用以摆放装饰。重新开放垂雨厅后,她便四季设宴款待亲友,一时风头无两,更有人称赞她的品花宴比当今皇后的春日百花宴还奢华隆重。南昕王虽不是铺张浪费之人,但也不曾因吝惜清名而对王妃这样奢靡的举止加以劝阻,故而京中便以此为美谈,尽言昕王夫妻伉俪情深。
酉时一刻,王府中女眷都已于屏风后就坐,流连于园中景致的宾客这才恋恋不舍地入厅。
烛光映处,素绢画屏上出现一个个妖纤端坐或立侍奉茶的倩影,像是画在屏风上的墨美人图,众宾客见此无不称赞,纷纷入了两边的宾席,小厮随从坐于主人身后。主席正中是南昕王和王妃,彦靖居右,彦昶居左;客席中念尘与辕麾分坐左右,且席位比其他宾客高出半身,以显皇子之尊。
列坐好后,众人一同举杯起身齐贺南昕王寿:“良寿同地,佳辰与天。”
南昕王笑着饮下杯中酒,摊开双臂请众人坐下。
“朱雀,你说这屏上两道端坐的公主身影,哪一道是三公主?”念尘瞥向身后的朱雀,随口问道。
朱雀凤眸向宾席上一瞄,薄唇翘起:“且看赵小侯爷盯着哪一位吧。”
“你也知他二人的事?”念尘皱眉,“看来斐伭说得不错。”
“昕王与文侯交好,三公主与小侯爷总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何况有师徒这一层关系,朝夕相对下日久生情更是自然而然的事。”朱雀挑眉道,“不过听阁主所言,难道您对这素未谋面的三公主甚是倾心?”
念尘饮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聒噪。”
又道:“上次交代你的事,还劳你尽快准备好。”
“这个自然,阁主所令我岂敢不从?”朱雀闻言饮下一杯酒,不冷不热地嘲讽道,“赤朱这一支影卫只配去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这次还要用如此下作的药——自是因为我长于花街柳巷,就擅长些腌臜的下流事。”
“你这就是多虑了。”念尘眯起眼,柔声好言道,“你看靛青、魄白、墨玄谁能胜你赤朱之快、之轻巧?明面上厮杀总有那三支影卫,而暗中行事的你们每每一击致命,多少次救萦雪阁于危难,得赤朱实乃我阁中之幸。”
朱雀看起来很是动容,作揖道:“殿下谬赞,昔年救命之恩自当万死以报。”
虽是忠诚之言,念尘听了却不由微愣,然后端起瓷杯呷酒压惊:“你每每叫殿下时我都要遭你暗算——这次又是什么?银针?小乌头?朱蝎?”他突然不说话了,转过头来忍住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管的火烧火燎的疼痛,硬是憋出一句,“好——好个牵机郎君!”
“殿下莫急,只是一点小毒,发了汗便好了。”朱雀俊美的脸上堆满了恭敬谦和,眉心的朱砂痣更是让他显出几分悲悯众生的菩萨像。
“花非花,雾非雾——”端坐在烛架前的歌女们,或手拿红牙小板,或抱着琵琶轻抚,或执着玉笛垂目,声音柔婉清甜,“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2】
霖若坐在画屏后,听着这歌生出些叹身感世的怅然,哀哀地长舒一口气,眼中盈盈地坠下泪来。她拿手指去描几案边的纹路,黑漆香木浮雕的牡丹花一朵朵与枝叶缠绵,说不出的华贵。
霖若斜眼瞥向屏风外笑脸迎人的南王妃。
南王妃喜欢牡丹,特地辟了一片园子,专门养各色牡丹,如今正是花开时节,色泽明艳的花瓣一片片娇贵雍容地展开,像极了春睡初醒抬臂欠伸的美人。霖若从来没能进到她的园子里去,自然没什么机会见到那些名动京城的牡丹,除了有时路过会隔着篱笆远远地看一眼;再就是月樨鬓边时常簪了新剪的牡丹,总是粉艳艳映得两颊红润动人。现在她几案上摆的白釉胆瓶里也只是海棠这样轻轻一碰就碎落的花,不像月樨的瓶里,是一枝红白双色并蒂的牡丹。
霖若拈起花瓣丢进素白瓷杯,端起来抿了一口淳郁清香的玉露,香气撩人,茶汤顺口,闭起眼想要捕捉到苦涩后那转瞬即逝的清甜——自然是留不住它的。
素白的瓷,翡色青翠的茶,这样的颜色搭配倒正像是此刻的她。看了看几案上的小酒瓶,又看了看手中的玉露茶,霖若偏头又打量起身旁同样端坐却似是有些不胜酒力的月樨。男宾在宴上喝的竹青酒,清香甘冽而后劲十足;女眷饮的桂花酿,香甜甘醇,后劲不大。只是月樨不知是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三杯小酿入口,整个人竟歪斜起来,以手支颐娇滴滴地倚坐着,那一身金饰红裳配上醉酒后两颊的红云,甚是妩媚动人,全然没有平时被南王妃严苛要求的端谨持重。
霖若用宽大的袖子遮住月樨额上花钿反过来的光芒,一双清水眼收回到画屏上的墨竹,苍劲迎逆风,孤身而立。她自是不配喜欢牡丹,便喜欢竹与茶罢,孤独坚忍、宁静致远,她生在南王府十数年,也一直以这样的心性撑过南王妃那些有理无理的责难。
霖若叹了口气,对碧落轻声道:“二姐姐似有醉意,劳你提醒珠蕊去后边端些醒酒茶。”
此时主客俱已半酣,南王妃见众人昏昏欲睡,忙笑道:“想是轻歌曼舞听厌了,诸位都这般闷闷沉沉。只是此刻酒过三巡、正入佳境,能得雅音一曲才好——不知言兮可愿赐曲?”
自从在庭院中见到辕麾的苍珊瑚,赵息便一直不苟言笑,后又身处这样奢华靡丽之所,更不自在。于是从晚宴开始他便坐在赵文侯身边,一直低头喝闷酒,此刻忽然被点到,叹了口气抬头微笑道:“昕王叔寿辰,息自不能推辞。只是此时不胜酒力,恐音律错乱,有辱清听——容晚辈稍歇片刻,自当奏曲。”
可南王妃只是笑着拍了拍手,歌女们闻声便停下来,起身行礼退下,继而上来几个小厮,将霖若的琴摆在厅中央。
见众人不明所以,南王妃嫣然一笑道:“言兮既醉了,解酒之事可另托他人。三公主师承赵小侯爷,甚是勤勉,想来琴艺必不逊于坊间乐工,不若此刻献上一曲,既是为贵客解闷,也是为王爷祝寿了。”
垂雨厅登时静了下来,火烛爆灯花的轻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霖若面上一白,投在画屏上的影子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看在众人眼中,很快蚊蚋一般的议论声便响起。
“坊间乐工?”朱雀轻声冷笑道,“三公主虽不是王妃亲生,却也不应与优伶并论。”
念尘忙侧身道:“我知你这怒气从何而来,但切记你我不过寻常宾客,当谨言慎行。”
议论纷纷间有宾客抚掌而笑,言语间有几分讨好南王妃的味道:“若得三公主妙音一曲,吾等必将三月不识肉味!”
赵息登时起身道:“想来王妃是在说笑,好让息能早些醒酒——既如此,息便先给诸位陪个不是:如若奏曲不得尽善尽美,还望各位海涵。”
南王妃又笑:“看言兮这样头重脚轻的,若真弹错曲子叫人笑话,岂不是误了你‘丝竹墨客’的盛名?”转头向霖若道,“我儿,如今满厅都翘首盼一曲,你总不能叫这么多贵人扫兴而归吧?”
南昕王皱眉抬手道:“还是罢了。”
众人见南昕王发话了,都噤了声,可席间有一人大约是醉得不轻,竟站起身一个趔趄嚷道:“早就听闻三公主画像倾人,且那画像早已流入莽中,出来叫我们看一眼又何妨?难道是貌若无盐,见不得……”
“放肆!”辕麾呵断他,“李大人可是喝高了,在王爷面前也如此信口不羁?”
南昕王也面色不悦,着人将这位嘴里还在叽里咕噜说着昏话的李大人请去醒酒更衣了。
念尘拱手冲辕麾温和笑道:“皇兄莫气,李大人只是求妙音未果,心中愤懑,这才酒后失言。”说罢收回手站起身,“不过李大人说话也实在不甚好听——昔年画像之事乃画师之过,而三公主既能以小像倾人又怎会是无盐之容?”回首向朱雀伸手,接过一把描金象牙鞘的剑,“三公主尚未出阁,不好抛头露面,早前昕王叔又夸我这把涔镜能入他眼,不若这个替人解闷的优伶便由我来扮,为各位舞一回剑,可好?”
霖若闻言颇为吃惊,抬头看向屏风,隔着绸布也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厅堂中央的一抹墨蓝色。
“如此三公主也不必弹琴了。”念尘拔剑出鞘,瞬时寒光四射,众人都有些惊讶于这把剑的纯色——通体银白,隐隐泛着蓝光,剑刃极薄利,在剑根处用篆书浮刻了“涔镜”两个字,剑柄和剑鞘一样是象牙所造,还用玉岺绸裹了几圈方便手握。
“七皇子舞剑怎能没有雅乐,这琴么,大约还是要弹的好。”南王妃笑道,“吾儿,七皇子都要为你伴上剑舞了,你还不给各位弹上一曲?”
南昕王此刻的脸色已黑沉得像浸了墨,没等霖若开口便皱眉对众人道:“闺阁女儿不好见外人,这几个把琴架在厅中的实在不懂规矩,叫列位看了笑话,王妃宴后定会重罚他们。”他看似平静无波地和依旧嫣然浅笑的南王妃对视了一眼后,又向霖若这边吩咐道,“碧落,去把公主的琴抱上来。”
众人见画屏上坐侍一旁女子从容站起身,莲步轻移走出来。桃粉的衣衫,乖巧的双丫髻,一举一动煞是娇俏可爱,不由纷纷猜测侍婢尚且颇有姿色,画像倾人的三公主该是如何国色天香?
无论如何这弹琴的风波总算平息下去,气氛也平和了不少,所有人不由都松了口气。
霖若把琴横在几案上,垂眼看见赵息换的那根弦隐隐泛着竹青的光泽,和她的装扮很是契合,心中微动。而后手指轻轻一勾,弦响如深山缓缓淌出的溪流。她于是往阶下念尘的方向一笑:“不知殿下心中可有备选的曲子?”
她的声音轻柔,语气恭顺之余又似有胆怯,念尘看了看那架屏风上端坐的纤影,尔后扫视了在座众人。
光影觥筹,酒与色,没有家人失于战争的人似乎总也无法切身体会战败之耻。
眼神扫过赵息的时候,特地停留了片刻。
“觥筹交错处,谁忆黄沙骨?”
“可怜玉骨花颜,从此嫁与云边!”
他对赵息的事迹和诗词俱略有耳闻,却只觉得所谓第一公子,不过只是个满篇酸话、叹古讽今的书生文人,嘴上虽不安现状,却从不思进取以报国,只是在这样颓唐的心绪中蹉跎时光。和这些耽于享乐之人相比虽稍胜一筹,念尘却也不怎么喜欢。
无志蹉跎一生的青壮年,待到黑发变白,可会因未能报国杀敌而生出一丝愧疚?
念尘叹了口气,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哽咽:“听闻《满江红》原谱早已佚失,却幸而有当朝好琴善琴之人收录整理,不知三公主可会?”
当朝好琴善琴之人,是赵息和他的一位知音。
霖若不曾听闻那位知音的事,只知道念尘提及了赵息,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往他那儿看,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个石青身影,不免有些失望,但很快回道:“会。”
“那便有劳。”念尘走到厅中央,举剑指向那巨大的烛架,向众人笑道,“以往规矩是舞姬以袖拂烛而烛不灭者为佳,我此番既是舞剑,便以一曲过后火烛尽灭为佳吧。”
众人闻言皆是抚掌叹了一声。
“殿下请。”
霖若说着,右手一拨,“铮”地一声如裂帛。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念尘吟诵起来,声音清朗悲郁,长臂一舒,把剑在空中划过,带过一抹寒光。
“抬眼望,仰天长啸——”念尘仰起头剑指那一颗颗悬着的垂珠,仿佛真的在仰天长啸,“——壮同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百里路云和月……”
动作放缓,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
“莫等闲!”剑光忽然一闪,长剑急转直下,随着念尘一跃腾空、旋身而落的动作,指了四周所有人一遍,“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众人被这动作一惊,纷纷拍手喝彩。
喝彩?
念尘的唇边斜起轻蔑的弧度。
又是一个长剑指天,垂坠直落。
“靖康耻,犹未雪——”
听见这一句,霖若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了。当时赵息教她这曲子时,很是伤怀地描述了当年冷狄格伦山最后一战,那是南昕王和彦靖都不愿提及的过往。“北上合兵原有雄师百万,据守晋州时仅剩三万,战败生还者不过三百八十四人,我赵息诚然不是爬尸山、浴血海的死战将士,可我死里逃生而这样卑鄙地苟活于世,是为见证、为记录,良将义士如何肝脑涂于北地,却为奸佞虫豸戕害至兵败蒙羞——还要睁眼看着同袍以血肉所护之地被割让、豆蔻华年而未及笄的公主北嫁、流民饿殍一路由北南逃,更要看着梁京人如何歌舞升平,不知国耻为何、国难为何、国殇又为何!”
许是昔年惨状历历在目,赵息叹息一声,从锦袋中抽出一支色泽纯润的翠玉笛。玉笛一出便有人惊道:“这便是丝竹墨客的竹髓?果然好玉,苍翠如雨后鲜竹。”
赵息只是谦逊一笑,执笛便吹起来。笛声清脆如环佩相扣,与琴声一道奏着这凄郁悲愤的曲子,沉痛外又兼有盈盈欲碎之感,直叫闻者心忧。
念尘自是感慨万千,回身悬剑时,对赵息点头示意。
狄戎南下而犯时他十五,意气风发的监国皇子,总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扭转两朝衰颓的国运;朝师兵败时他亦不过十七,深知朝野之颓败,置身常中必无力回天,故离京而去,云游四方;如今弱冠有二,他在莽中声名鹊起,而当年受犯之耻不但未雪,甚至快要被京中之人遗忘了。
长城千里,早已从内部朽溃,他要如何才能将其重铸?
“臣子憾,何时灭?”
他那未成年的小妹,母妃早夭,芫妃苛待,十四刚满,出塞和亲。如今生死未卜,音信全无,不知是否和当年的明妃一般终日饮泪?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贺兰山所在地为晋州,早已沦陷。狄戎在那里烧杀抢掠完,又行安抚绥靖之策以图民心……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涔镜分别向南昕王和彦靖点了一点。
当年十八岁的彦靖披挂上阵,与南昕王同往北地合兵抗狄。纵是父子二人奋勇杀敌,连收十城,仅率残兵三万,便将狄戎精兵悍将的十万铁骑挡于晋州关外近一年,却不想粮草辎重被沿途官吏层层盘剥,军需供给拖沓,将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最终军心溃散,铩羽而归。议和后,纵是得了献帝封赏,彦靖依然以丢城为罪,自请驻守北境。
南昕王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但面不改色地举杯冲念尘示意,而彦靖终究年轻气盛,面色铁青地随昕王一同饮下杯中物,捏着杯盏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
龙吟阵阵,弦响幽幽,笛声泠泠,似乎将这奢华无两的垂雨厅变成昔年的风波亭,而厅中那个长剑指天的身影便是仰天长啸、悲愤泣血的岳武穆——大丈夫英雄一世,当血染沙场,却为奸佞所害,壮志蒙尘。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男子如松如玉,长臂挥剑,身似蛟龙,声音清朗悲郁,墨蓝的衣袍随一招一式掀动,扬展如翼,猎猎生风。
“朝天阙……”
随着最后一声意蕴悠远地响起,念尘的动作也停了,闭上眼,将剑收回面前。
一时间剑气四溢流转,烛架上的蜡烛也终于全部熄灭,只剩殿中四角的烛架还有红烛未熄。先前流光溢彩的垂雨厅黯淡下去,那些晶莹的垂珠在橙黄的烛光照耀下,仿佛殉国将士们的眼睛,一只只瞪圆了垂下来,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念尘睁开眼,凛凛然不可直视,如岩下之电,似烈冬之冰,和面前的涔镜一般亮若秋水;挺毅如削的面容仿佛凝了千年寒冰,冷峻无比——和素日里以宽厚亲和示人的七皇子简直判若两人。
念尘十三岁议储、十五岁监国、十六岁开府册为昭王,师承才高八斗的“小令君”孟侍书,曾与当今内阁首辅、次辅共商国事,也许是因为如今的念尘被撤了王位封号、总以莽中闲人自称,世人便当了真。这一支剑舞惊心动魄、壮同激烈,舞得在座之人如梦初醒,终于想起面前这位,曾是个世无其二的少年才俊。
念尘双手持剑柄,对霖若的方向欠身以答谢伴奏。
霖若忙站起身,隔着屏风向念尘的方向福身,又道:“虽在屏后不能窥见七皇子剑舞,但想来自该是‘??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3】
“三公主谬赞。”念尘笑着接过朱雀抛来的剑鞘,收好剑,垂头向霖若道,“《满江红》虽说词句慷慨激昂,但这支曲子却凄怆,三公主能把这份悲郁弹奏出来才是难得。”
“七弦琴原本就声音沉郁,臣女不过是借了琴声之便,又幸得赵公子以笛声补救,这才没闹出笑话。”霖若说罢,又福了福身坐了下来。
念尘笑了一下,对赵息也欠身答谢:“诚然,多谢赵小侯爷妙音。”
赵息举杯起身向念尘道:“息一向慕七皇子英名,却恨始终无缘结识。今日见君舞剑吟诵,恍惚竟似岳武穆显圣,此杯——”仰首一饮而尽,“便是息谢七皇子点醒,曾经的腥风血雨切不可为春花秋月粉饰遮蔽。”
念尘忙回到座位上还了一杯酒:“我亦素闻赵小侯爷通晓音律,一琴一笛绝世无双。如今有幸得闻君半阙笛曲,不由感叹‘京城第一公子,丝竹墨客赵息’,果然如此。”
南王妃细眉一挑,笑道:“殿下舞剑一绝,言兮善音律,方才一曲可谓珠联璧合了。”转头向南昕王道,“王爷您说呢?”
南昕王泪意已退,微笑道:“七皇子这一舞看着让我想到数年前同我儿于北地九死一生的场景——如今旧耻未雪,我却在此宴饮众人,实在惭愧啊。”说着又向赵文侯道,“言兮才华横溢我早对孟吉夸了千遍万遍,可这老顽固偏生不愿让言兮入仕,倒愿意让他来王府指点小女琴艺,真是可惜。”
“旧事经年,归卿怕是早已忘记,倒要骂我这个记事的老顽固?当年我儿任性离家,也是多亏你父子二人关照,才能留得性命南归,他那点小聪明,成不了大气候。”赵文侯说着朗声笑道,“至于指点三公主,如何可惜?你我自幼相识,数十年的情分自是要由儿女继承。”说着向霖若那儿一看,“何况教学相长,三公主天资聪颖,想来言兮也能受益匪浅。方才这琴笛合奏,颇有龙凤相和之感……”文侯笑意更甚,举杯对南昕王道,“归卿兄,话已至此,不若你我亲上加亲?”
在座宾客正饶有兴味地听各位相互夸赞,听赵文侯一句不由都惊呼一声。
南王妃忙笑道:“三公主尚且年少不经事,两家便是要结秦晋之好,也还是缓一缓罢。”
南昕王和赵文侯只是相视一笑。
念尘侧头低声问朱雀:“文侯说旧事经年,是说自己从前不得父皇重用之事?”
“大约是如此。”朱雀轻声道,“记得仲裁说过,正是因为文侯觉得如今世道大材难堪用,才不愿独子修学入仕。”
念尘便又去打量赵息,后者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霖若面前的画屏,觉察到念尘的目光,便冲他点头微笑。
朱雀见状,阴阳怪气道:“看来阁主安排赤朱去做的事,果然很有必要。”
念尘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遮住脸。
这时候辕麾举起杯子走到了念尘身边,小声笑道:“尘弟对三公主上了心?”
念尘忙站起来敬了他一杯酒,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笑着反问道:“皇兄觉得不妥?”
辕麾又笑:“你皇嫂出生汴州小户,所以父皇放心指了她做我的太子妃。而南宫家世代煊赫,已然与夏侯氏结了亲,若再与皇家联姻,恐怕父皇会觉得难以制衡。”
对视之间念尘意识到,他说的难以制衡未必指的是王府,却也一定不是他外祖家夏侯氏,更有可能是自己。
念尘笑得磊落,拎起酒壶给两人又满上,举杯敬道:“皇兄实在多虑,弟弟我如今既无王位,又无封地,不过是闲云野鹤、散人隐士。日后皇兄登基,我若能得封偏远弹丸之地便已是无上荣幸,就算南宫家愿与我结姻,他们也得不到什么权势好处。”
辕麾饮下酒,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不过说起与王府结姻,母后也姓夏侯,与王妃是堂姐妹,听闻王府的这位二公主自幼便是被王妃当未来国母教养的,可惜我与之无缘。所以比起有狄人血脉的三公主,或许这位二公主更适合尘弟啊。”说罢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又把他按坐回去,自己转着酒杯离开了。
念尘目送他离开,咬着牙手伸到背后,向朱雀攥紧了拳头。
朱雀笑了一下,却抬眼去看赵息,微叹道:
“多情只有春庭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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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檐歇山顶、以七为数都是仅次皇家的建筑最高规格。明黄琉璃瓦和金饰在冷朝是皇家独用,太祖特许南王以示亲厚。
【2】白居易《花非花》。
【3】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4】张泌《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