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早餐用过一碗百蟹面加半个胡饼,在侍女们的簇拥下,郑泠去到兰心堂,和大伯母崔氏打了招呼。
崔氏将将好用完餐,正准备晾凉了治风寒的药,等着喝掉。
听见她要去护国寺,崔氏二话不说,连忙端起,吹了两口便开始灌这碗热腾腾的药汤。
郑泠光是闻着味,就觉得异常苦口。
她见崔氏如同喝水一股脑灌入口中,没过多久,大半碗药立刻见底。她连忙在桌上摆着的蜜饯盘里,拿了几个金丝蜜枣,候在一旁。
等崔氏喝完,郑泠就立刻将蜜枣喂在她嘴里,“大伯母真乃女中豪杰,一口气喝药都不带皱眉。”
崔氏吃了蜜枣,甘甜化开口中的苦涩,她细嚼吞咽,将瓷碗轻轻一放,快言快语地笑道:“伯母又不是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怕苦。等着,伯母收拾一下,披件厚袍就陪你一块儿去。”
崔氏出身五姓七望的博陵崔姓,乃当今四大柱国之一的华国公家的嫡女,上柱国崔挚之妹。
将门虎女,素来生性豪爽不拘,她嫁给荥阳郑家的郑邺之后,二十年间,依然保持着少时的性子。
她与郑邺膝下无闺女,只有一个一脉单传的儿郎,名唤郑淙。
男孩子长大了,也就不如小时候乖巧,总围着母亲转。
况且郑淙自国子监读完书后,就被当今圣人委以金吾卫中郎将一职,司职长安城内街道缴巡事宜。平日忙得很,只有一月一次的休沐,才能见得到他人影。
为此,崔氏膝下寂寞,越发与郑泠这个由自己半手带大的侄女亲厚,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
两人相处十分亲切融洽,一如寻常母女。
再加上今年中秋,郑泠得圣人赐婚与崔氏的亲外甥。彼此之间,更是亲上加亲,愈加令崔氏重视郑泠的任何事情。
如今快到年底,她的婚期将近,崔氏更是怕她磕着碰着,恨不得将她拴在身上,时时刻刻都能看顾着。
*
郑泠自幼父母双亡,她从小到大的成长轨迹,一半时间是在宫中,承欢姑母兼舅母膝下,得舅父亲授丹青笔墨,与皇子公主为伴嬉戏;另一半时间是在良国公府,在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关爱下,长大成人。
大伯母对自己的素来关爱,平日里哪里有什么宴会赏玩热闹的事,也都会带上她。她想去哪里,大伯母也都像一个慈母一样,亲力亲为陪着她。
但考虑到大伯母如今风寒未愈,还在喝药,郑泠就委婉谢绝了崔氏的陪同,让她安心在家中好生养病。
外边天寒地冻,崔氏不大放心。郑泠便佯作生气,才劝住了半只脚跨出门外的崔氏。
后者好笑地刮了刮郑泠的鼻子,宠溺道:“我们文殊婢脾气这样大,也好,以后不至于被忱骦压着。不过那孩子品性都好,是万万不会也不敢欺负你的。”
冷不丁听到这话,郑泠白皙的脸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大伯母口中的忱骦,是上柱国崔挚之子。
其人青年才俊,文治武功,出类拔萃。
崔忱骦昔日为当今圣人的伴读,两年前与其父崔挚,一同出征抗击突厥。
十八岁就被提拔为右武卫将军,得圣人御笔钦提‘崔门双璧’,做成金牌匾赐予崔家,光耀门楣,成为一桩时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人道是:博陵崔氏子,少年英雄色。
想到那个冠绝京华的未婚夫,郑泠羞地无地自容,她支支吾吾:“伯母别取笑我了,怎么就说到那里去了……”
崔氏见她羞地满脸通红,便不再打趣,慈爱地叮嘱:“那你早些去吧,山上雪厚难行,切勿小心,要实在赶不及宵禁,你就寺中住一晚上,明早我让你阿兄去接你回来。”
郑泠乖巧向她行礼:“是,泠娘这就动身,伯母在家好生休养,万万别冻着了。”
*
出了国公府,郑泠登上金钏早已备好的马车,一路出了翊善坊向南行,经过重重坊门,行至朱雀街,过了十几坐城坊之后,终于抵达晋昌坊的护国寺。
护国寺建在半山腰上,算不得多高的距离,但前几日的冻雪,还是给这条修缮过的宽阔山道,增加了一些阻力。
路上的积雪厚如棉絮,两匹骏马艰难地拉车前行,重压上去,立刻现出两行深深的辙痕。
再往前半里,路旁就满是被风雪折断的翠竹,凌乱地交错在道路上,完全阻碍了通行。
郑泠在马车中等了好一会儿,待家仆清理完这些路障,才缓缓前行。
以至于到达寺中的时候,已然过了正午。
隐匿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下的护国寺,飞檐重楼,巍峨壮观。
他们的马车一停下来,在广场清理积雪的沙弥,就认出了良国公府徽识,他们连忙上前接引。
进入大殿,金钏问她是否先去斋堂,吃点热乎东西垫垫肚子。
郑泠摇头:“不必,先去给耶娘上柱香。”
她的母亲,是安阳镇国公主,当今圣人的姑母,太上皇的胞妹。
当初生下她后,安阳公主气血亏损,元气大伤,身体不好,缠绵病榻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
母亲离世得早,她才半岁,是以没什么映像。
仅从父亲和旁人的口中知晓,母亲是个极其美丽聪慧,红颜无双的巾帼英雄。
在嫁给她父亲之前,安阳公主曾为朝廷使者,带兵远赴冀州,与当时的节度使李叡共同抗敌,保大豫王朝边境安稳。
故去之后,母亲的神位,被舅父立在护国寺,享受天下万民香火。
从留传下来的安阳公主的画像来看,郑泠也认为,母亲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极其美丽的女子;像洛阳城中的牡丹,雍容华贵,大气典雅。
可惜她长得不像母亲,没有继承她那雍容明艳的绝世容貌;可她也不像父亲,亦没有父亲那样英气的轮廓和武勇的体魄。
甚至她小时候说话走路认字,都比旁人慢上一拍。
小时候她觉得自己异常蠢顿,深受打击,还为此黯然伤神、哭闹过。
父亲便将她架在肩上转圈圈,转移她的伤怀,安慰她:“你就是你,不必与谁一样,也不必像谁一样。我们文殊婢,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不需要多么精明能干,也不需要肩负什么重任,你只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无灾无难地活着、长大就好了。”
随后父亲告诉她,她的到来殊为不易,“你是你母亲花了很多心思,很不容易才留下来的礼物,不论你是何模样,你都是父母最珍爱的宝贝。”
父亲跟她说,她的母亲从前战后受伤,怀着她在腹中时险些滑胎,用了很多坐胎药,才堪堪保住了她。
生下之后,郑泠体弱多病,靠着汤药不断,才活了下来。
为此,满月之后,安阳公主带着她到护国寺,求菩萨拜佛。算了一卦,将她认在文殊菩萨座下求获庇护,才有了文殊婢这个乳名。
从那之后,郑泠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再也不会自怨自艾,觉得自己不如谁人。
母亲给予的她生命,她当珍而重之。
父亲也给足了她这世上最好的父爱,一直陪着她到七岁。
她的父亲,讳郑随,原为十六卫之神策军统帅。
十年前,凉州生变。
河西节度使勾结突厥势力,开关放敌进入大豫境地,企图攻克长安。
郑随领兵戍守,历时两载,驱除反贼外敌,但也损失惨重,留下一身伤痛。不到一年,他就旧疾复发,也驾鹤西去。
当时舅父感念父亲为帝国的付出,追赠他为安北候,也将他的神位立在护国寺,与母亲一道,享万民香火。
此番前来,算是郑泠在出嫁前,提前拜谢父母之恩,已做大婚之日的拜别。
他们没能看见她长大成人,如今也见不到她嫁人,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和难过。
郑泠跪在灵位前,持香默念:“今日女儿特来敬香,告慰父母在天之灵,愿你们安心,女儿一切安好。以后嫁入崔家,定与崔六郎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会一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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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香后,郑泠拜过各处菩萨,最后去了后山新建的那座‘鬼子母神殿’,参见太上皇。
鬼子母神殿,顾名思义供奉着十二诸天之中的鬼子母神。
进去之后,只见主殿中央,林立着一座丈高的坐姿女神像,其左手持书,右手怀抱稚童,红唇微张,面容温和,眼神慈悲地望着臂间憨态可掬的幼儿,俨然是一幅慈母教子像。
殿内的山崖墙壁之上,也都分别彩绘着鬼母与鬼子,造型迥异的其他温馨互动日常。
一共九副,从崖壁的顶部到底部的巨幅壁画,以工笔描绘,磅礴细腻,栩栩如生,人性的慈和与神性的悲悯,结合的恰到好处。
进来参拜的人,若有昔日见过卢妃者,便会发现,这座神像及其壁画中的人,与曾经宠冠后宫的卢贵妃母子,一模一样。
但这不是什么秘辛,天下皆知,护国寺的鬼子母神像,供奉的其实就是卢妃母子像。
昔日雄才大略的太上皇,自从三年前,先后痛失爱子和宠妃卢贵妃后,就消磨了一腔雄心壮志。退位隐居护国寺,剃度修行,日日闭关,与青灯古佛为伴。
两年不问政事的太上皇,于去忽然年出关,给圣人下了一道旨意:敕令护国寺依山崖开凿,新建一座‘鬼子母神’神殿。殿中神像以卢妃母子肖像为原型雕刻,用以纪念他们母子。
同年,举国上下皆大兴土木,凡是大寺都新修了一座鬼子母神庙;修不下庙宇的小寺,也都想办法新增加了一尊抱子的鬼子母神像。
郑泠自幼学画,是太上皇亲自教出来的天子门生。
因此,她便被太上皇委以重任,专门负责这座殿宇中壁画的起草设计,与落地绘制。
才有了她亲自招募选拔天下画师,遇到画技精湛的傅丹青,与他相识共事一事。
殿内这些壁画,都是她和傅丹青,一笔一画,耗时七七四十九天,共同绘制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