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有维猜得一点不错,鲁家听见是新选作秀女的孙八姑娘想见长姐,二话不说就把孙宝贞给放了回来。
不光孙宝贞自己回来了,就连丈夫鲁明也陪着来了,这下子孙宝贞也算是荣归故里。
接风宴上,鲁明把话说得极其好听:“宝贞又不曾出过远门,我哪放心她一个人家来?必要送她回来,再陪她一道家去才是。”
孙宝贞不曾出过远门,还不是鲁家管得紧?如若不然,娘家总能回来一两次的,宝应和苏州,又不是天南海北。
旁人都知道鲁明说的是场面话,笑一笑便接着吃喝,孙云儿自幼儿有一半时候是姐姐带着长大的,见鲁家得了便宜还卖乖,却忍耐不得,在下首对着鲁明道:“姐夫,姐姐怎么不曾出过远门,嫁去鲁家就是出一次远门啦。”
孙云儿原本只是想和鲁明顶个牛,话出口了才发觉,自己这话似乎有讥讽的意味,不由得也是后悔。
旁的还罢,娘和姐姐面上下不来,可怎么好。
果然,下首的孙丽娘轻声嘀咕,“大姐这叫有去无回,真真是结得好亲。”
鲁明隔着大圆桌远远看过来一眼,笑得无比亲切:“八姨说得是,你姐姐确实是出过远门的,倒是我给闹忘了。”
这话听着,一半是鲁明待小孩子亲和,一半是因为疼爱妻子,各人倒都一笑。
然而孙宝贞却知道丈夫性子,因是个最不起眼的二房庶出,平日遇事总爱往心里去,这时听见丈夫罕见地说软话,不由得诧异。
若是顾忌着妹妹的秀女身份还罢,倘若记恨上妹妹,反倒不美。丈夫到底是织造府家的,若是回去闲话一嘴,只怕妹妹也要添些麻烦。
孙宝贞哪肯妹妹身上落一点不是,连忙打个岔:“云儿,你院里那个小燕还在家吗?她做一手好点心,我倒惦记。”
这话出来,一桌子都笑了,孙有维还少有地露出慈父情怀:“宝贞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副小孩性子。”
孙云儿得个台阶,不想下也得赶紧下来,对着长姐抿嘴笑一笑:“小燕前好几年就放出去了,娘又给我一个叫小莺的丫头,手艺也好,姐姐去我屋里尝尝。”
孙宝贞听了,回头对鲁明一笑:“我今晚要和云儿住去,可不管你了。”
“好,好,你自去就是。”
众人这便听出来,孙宝贞在婆家虽然过得艰难,倒还算得丈夫宠爱,孙云儿方才对姐夫一肚子气的,也消了一大半。
到了晚间,姐妹两个并头躺在床上,孙云儿已忘了生姐夫的气,对着孙宝贞,不住地问东问西:“姐夫待姐姐好不好?我瞧他凶巴巴的呢。我大侄女和大侄子怎么没跟着回来?我还没见过他们呢。”
孙宝贞在织造府虽是锦衣玉食,总不如在家松快,这时在床上懒洋洋翻个身,一句一句答了妹妹的话:“你姐夫待我还不错,幼芙如今正发咳疾,她太祖母不舍得放她出门,叫抱到屋里亲自看着了,臻哥儿才开蒙读书,不便告假,所以两个人都不曾跟来。”
孙云儿原有多少话要问的,这时见姐姐脸上一副安宁神情,知道都不必再问了。
她乖乖躺回去,嘟囔一句:“原是不想进京待选的,可是能因为这事叫姐姐家来一次,进京一趟也值了。”
孙宝贞听了妹妹的话,眼圈儿不由得一红。
此番孙宝贞归家,就是受了父母嘱托,把在鲁家学得的本事尽数交给妹妹,此时且喜是妹妹自家提起这话,也顾不上叙姐妹情,连忙接着妹妹的话头说了下去。
“云儿此番进京去,心里可有底没有?用不用姐姐和你说说宫里的境况?”孙宝贞生怕妹妹觉得自己显摆,又添一句,“到底鲁家是江南制造,宫里的事,只怕姐姐还是稍稍知道些的。”
孙云儿早打定主意进宫去只管等着落选的,哪会挂心这些,可是见姐姐满脸认真,终究不好显得太不懂事,只好无奈点头。
孙宝贞理一理思绪,慢慢说了起来。
当今的贞平皇帝,便是从前的简王,才过而立之年,登基后守三年国丧,一心忙于政务,于吃穿上并不在意,除开礼服,一年不过十余套常服,算是个明君了。
中宫皇后是元配嫡出,出身百年世家,听说亦是个简朴的性子,各色凤凰图样的织缎,宫中一年仅需百余匹。
“这两位主子……”孙宝贞说着,把头探出蚊帐看一眼,稍稍压低些声音,“和先帝那一朝可大不一样。”
先帝置中宫皇后和太子于不顾,偏宠萧贵妃和幼子,到后来竟动了国本,改立庶出幼子为储,然而那孩子没福,在襁褓中就夭折了,可太子也因废立之事伤了心神,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废人。
当时的简王是唯一已成年的皇子,皇帝垂暮之年,实在无力等着下头的儿子长大,这才不得已立了简王为储。
这段往事,虽然上头不准下边非议,可人心就是这样,越不叫开口越要议论,如今就连贩夫走卒也知道什么叫做宠妾灭妻,孙云儿哪里会不知道。
这时听姐姐说起,又是别样意味,孙云儿不知怎么,忽地冒出一句怪话,“若是当今皇上不像先帝,那我们这些秀女可遭啦,哪会有得宠的日子。”
孙宝贞被妹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轻轻在妹妹肩上拍一下:“你这傻丫头,说什么胡话?”
皇家是非到底不好多说,孙宝贞又把话题绕回选秀,拣自己所知道的事,尽力指点妹妹。
除了帝后,孙宝贞还提了几位高位妃嫔,然而这几位终究不是正经主子,外头人知之甚少,也不过几句话就说尽,最终还是成了家常唠叨:
“你进宫了,要记着姐姐的话,宫里什么样的美人都有,比伶俐你是比不过旁人的,天真娇憨是你的长处,好好揣着别丢了。凡事要懂得忍耐,可也别任人宰割,明白了吗?”
这话说得,好像孙云儿已经中选了似的。
孙云儿不以为然,对着长姐,也没那许多虚话好讲:“瞧姐姐说得,做事紧了不行松了也不行,哪那么麻烦,我这十几年,天天都是无忧无虑地,不也过得好好的?吃的穿的,哪样少了我的?”
她无忧无虑,难道是因为府里的姨娘和庶出姐妹好相与?还不是母亲和兄姐替她挡了风雨,这孩子,终究还是有些不懂事。
再说了,长了十几岁,心思尽放在吃喝上,一点成算也没有,像什么样子?
孙宝贞嘴唇一动,才想说什么,又听见妹妹来一句,“不争是争,娘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说的,我瞧挺有道理啊。”
这话出来,孙宝贞也不好责怪妹妹了。家中把这孩子当个富贵闲人养着,此时又指望着她光宗耀祖的,这不是为难人么。
见姐姐面色不虞,孙云儿还当她生气了,便又说几句:“姐姐在家时是副爽利性子,并不爱算计筹谋的,我瞧如今过得也甚好,可见不争是争这四个字是很有道理的。再说了,我进宫巴不得被刷下呢,学那么好做什么?”
对妹妹后半句话,孙宝贞只作不闻,拣前头一半,对着妹妹推心置腹起来:“你当姐姐在鲁家过得容易?这十来年,只四个字,如履薄冰!”
孙云儿往常听的都是姐姐如何出息,在鲁家如何风光,此时听见这两句掏心窝的话,一下子着紧起姐姐来:“怎么?姐姐在鲁家受委屈了?”
孙宝贞稍一沉默,将婆家的事,半遮半掩说了出来。
因鲁明是庶出所生的庶出,在鲁家是顶顶不受看重的,平日除了帮府里跑腿办差,一样正经事也捞不着,他的妻子,自然也不好做。
孙宝贞进府时也颇有些雄心壮志,待见了妯娌们互相一交底,便偃旗息鼓了。
鲁家给孙辈聘的媳妇,这个是举人的孙女,那个是秀才的女儿,嫡长孙所娶的,甚至还是个四品官的女儿,孙宝贞这身份,哪够看的。
若只叫孙宝贞埋头做人,也便罢了,偏生妯娌们一个赛一个地精明,管家时常常拉着孙宝贞这不起眼的庶孙媳一起,待到在长辈们面前论起功过是非,总是孙宝贞这小门户出身的多些不是。
听到这里,孙云儿气得浑身冒火,被子都盖不住了:“这些人,怎么这样!姐姐,你可太委屈了!”
孙宝贞见妹妹这样心疼自己,只觉得无比适意,笑着把妹妹按回被子里,又接着说了下去。
到底是天无绝人之路,孙宝贞步步小心,终于另辟蹊径,在鲁太夫人面前讨着好,站稳了脚跟。
说到这里,孙宝贞长长地舒一口气:“幸好不曾给娘丢脸,否则,娘在爹面前,终究难说话。不过湘平读书争气,爹瞧在他的份上,也得给娘面子。”
孙云儿前多少年都是没心没肺,到此时才隐约明白过来,自己能过得舒坦,全是母亲和哥哥姐姐在上头撑着。
她面上发热,眼圈发酸,喃喃说两句姐姐受苦了,再不提前头那些话。
孙宝贞见妹妹受教,更觉得高兴,拣起进宫的事,又叮嘱起来。
此番进京,若是选作宫妃,再光宗耀祖也是个妾室,和做大妇全不是一回事了,从前孙家的教导,不能全生搬硬套,得拣选着践行。
再有,虽是个侧室位份,却也不能妄自菲薄,须知宠妃当得好,也能位同副后。
一套话,正面反面都说了,孙云儿却不嫌姐姐啰嗦,她知道这里头藏着无尽的关怀。
孙宝贞说了片刻,自个儿倒觉得自个儿絮叨,又说起前话:“天真娇憨是你的长处,凡事该怎么就怎么,不要扭捏。不该做的事,一件也不能做,该做的事,也要三思后再决定要不要做,宫里聪明人多的是,你千万别在聪明人面前耍心眼。”
“这话姐姐说第二遍了。”孙云儿说着,轻轻倚在孙宝贞肩膀上,“我虽还不明白缘故,可一定记在心里。”
妹妹看着似乎是没心没肺,可对自己的话分明是听进去了,这孩子,终究是又聪慧又贴心,不枉自己带她长大。
孙宝贞眼圈儿也有些热,抚一抚孙云儿的脑袋,轻声问:“这次进京,可要全力以赴。”
孙云儿身子稍稍一僵:“姐姐,我并不算美貌,只怕未必能中选,不如走马观花一趟就回来吧。”
孙宝贞长长叹口气:“傻孩子,你还不知道么,这遭除了选嫔妃,还选宫女,你难道愿意做宫女?”
“什么?”孙云儿好像掉进火盆的小猫,一下子蹦了起来,“什么选宫女?”
孙宝贞见了妹妹的样子,轻轻叹口气:“这次进京的五千名秀女,出众的自然是往皇上身边为嫔为妃,那些资质尚可的,也要选作宫女,不然宫里多了那么多主子,谁来服侍?”
进京一趟,原来不只是落选与中选的差别,还有做宫女这条路等着。
这样的事,怎么没人告诉自己?
孙云儿心里一团乱麻,良久才问出一句:“娘知道这事吗?”
母亲知道与否,有什么要紧。孙宝贞叹口气,不自觉地像从前一样拍着妹妹哄她睡觉,脑海中不住想着妹妹的事。
这个家里,父亲并不疼爱妹妹,母亲虽然疼妹妹,却又溺爱太过了,凡事总是哄着骗着,此番选秀可能要做宫女的事,只怕是有意隐瞒。
见姐姐不说话,孙云儿又推一推:“姐姐,娘知道选宫女的事吗?是不是因为知道这事,她才想法子打点不叫我进宫的?”
孙宝贞抿一抿嘴唇,笑着摇头:“你又乱想,娘为什么要瞒你?”
倒也是,母亲瞒自己这事,又有什么用。
孙宝贞长长舒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作个睡着的样子,心里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